朱雀大道上热闹纷繁,人山人海,满城百姓都在讨喜钱凑热闹。
宣榕便走小巷胡同,一路畅通无阻,向着东宫驭马狂奔。
当年如舒公下葬,是皇后一手操持。
她心中有鬼,又听说终南山一脉神通广大,怕人死后也有冤魂索命,动用邪门歪道镇压,简直太合情合理的。
但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
“工匠都在墓穴外围重建坍塌,唯有微臣听命入内,窥见此景,大惊失色,再者手中火焰熄灭,难以视物,便慌忙退却,怕露怯于人前,第二日方才再次进墓。墓中陪葬琳琅,皆被泥石淹没碎裂,臣本想为如舒公正棺椁、殓身容,却未找到墓主尸身。”
宣榕攥紧缰绳,手指被勒出数道红痕,她恍然不觉,一匹快马奔入天金阙。此时远处天坛太庙人影攒动,天子朝臣均是身着衮服,侍卫披坚执锐,旌旗翻飞,仪式其实早已接近尾声。
她若有所感地向西望去,仿佛越过重重檐角,遥遥望见,数里开外,太子牵住新妇之手,引人走下白玉长阶。
只是仿佛。宫墙遮住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宣榕收回目光,转向犹疑围来,想要问询的御林军,手腕一翻,亮出令牌道:“我去东宫找个人,让开!”
她难得疾言厉色,御林军霎时愣住,讷讷道:“郡主请。可今日陛下和诸位娘娘都不在宫里呀……”
宣榕没理,错马而过。一直行至东宫门前,方才勒绳下马,就要入内。
东宫侍卫想拦,容松先行用剑柄按住其中一人的手,笑嘻嘻道:“事急从权,大家和和气气的,不要动武。我们不坏规矩,就在外头等,但郡主总不是外人,能进对吧?”
值此僵持空隙,宣榕已是疾行到后院。在顾楠门前一叩。
“楠楠!是我,开门。”
与此同时,密信上最后一段字迹浮现眼帘,宣榕无可奈何地闭目长叹,将额头贴紧拍门的手背——
“棺盖背部有划痕千道,血迹斑驳,或深或浅,或久或近。左角有乾泰八年九月字迹刻痕,隐隐绰绰,看不真切,但可猜出三月一录,直至最后记载,乾泰十二年六月。此为微臣之所观所察,更有细者,容臣回京禀告。昭平四年三月初七,敬告圣安。”
山中不知岁月长,仍道凡间是前朝。
那棺椁之中呢?是否能够知道年号已变?他不知道。
顾弛不知道。他还是在用乾泰纪年。而乾泰十二年六月……是去年六月。洪汛略重,她在西北都听说各地水灾。
山穴坍塌,冲垮陵墓,撞散了棺椁上的铜狮。
放出那位死过两次的冤魂。
宣
榕怔怔地想:皇后当年补的第二刀,应当没有杀死了如舒公,是她自以为的人死断气。可是,可是——
即便顾弛一身绝技,能强撑致命刀伤,虚弱地在暗无天日的棺椁里,蛰伏三年。还能每三个月醒来一次,记下时日。
可这三年……他怎么捱过来的?无水无食,屏息静气。
是活人。像死人。
就说顾楠为何行止怪异,她哪里是听到传闻——
她分明是直接见到了父亲!
宣榕越想越肝胆俱裂,又敲了几次门。门内无人回应,她索性用刀门缝,往上一提,撬开落锁。
屋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
她眉间蹙起,刚要转身。忽然听到细微的动静,自床榻下方传来,便紧握刀柄,轻手轻脚走进卧房,谨慎地半蹲下来。
只见榻下狭窄地带蜷缩了个缚住手脚的女子。十八九岁,腮边含泪,唇珠颤抖,鼻尖一颗小痣,正小幅度地磨蹭扭动,但像是被点了穴道,说不出话来。
宣榕:“你是谁……?”她忽然有了点印象,意识到什么:“闻小姐?”
女子疯狂地眨眼,以示肯定,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宣榕头皮发麻:“你在这里,那今日仪式上的新人是谁?!”她不会解穴,闻小姐无法回答她,急得满头大汗呜咽哽咽。
宣榕便道:“顾楠?若是的话,你眨眼即可。”
闻小姐眼皮快要眨出火光,她泫然欲泣,宣榕轻声安抚道:“别急,马上就有人来给你松绑。你受委屈了,对不住你。别怕、别怕,很快就没事了,待会你好好休息一番,再细说发生了何事。”
说罢,她转身快步出殿,走到后面,几乎用了跑,等见到容松和随侍,三言两语交代情况,又要翻身上马。却被容松一脸凝重地拉住:“郡主,你说什么?”
宣榕也快要崩溃了,情绪交织,在这一刻几近爆发:“我说老师没死!在终南山被压了三年!!!顾楠假扮闻家女,走过祭天大典,之后就要和舅母去护国寺告地,求五谷丰登,求子嗣兴旺——要出事!!!”
容松不知背后恩怨和弯弯绕绕,他震惊之余,收起嬉笑:“他若是关了三年,那他就不是如舒公。您该懂我的意思。”
顾弛以往做事,讲究光明磊落。可近来桩桩件件,却都能算得上阴谋诡计,与他向来推崇的阳谋并无半分相似。
这么一个顾弛,很危险。
宣榕沉默片刻:“我知道。”可她不能坐视不管,让如舒公再死第三次。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在于——他老人家到底意欲何为。
杀死皇后吗?不,不对。
若是想要杀死皇后,凭借顾弛身手,不用这般大费周章。
况且他之前的布局,先是离间,后是蚕食太子名望,钝刀磨肉。看似行事颠倒没有章法,实则将当年牵扯进这件事的人一网打尽。其间每一次都算得上一箭多雕。
那他今天……到底想做什么呢?
宣榕猜不出来,也不敢再深思了,策马出宫,去迎祭祀归来的车驾。车驾会走过朱雀大道,行过万盛长阶。犹如长龙,最前方的车帷隐隐绰绰,皇后和儿媳同乘前往护国寺。
堵到了。
禁军开道,百姓退避在数丈开外。
侍卫们见宣榕不避不躲,本想呵斥拿下,有眼熟她的宫人连忙拦住:“这是昭平郡主——郡主,您怎么骑马在街?尔玉殿下祭天后就归府了,您……”
宣榕默不作声地驭马碎步向前,支起身子侧腰掀开车帷,刚想说什么,在看到空无一人的銮驾后,脸色微微一变。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和太子侧妃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是宣榕惊诧。四周侍从宫人、护卫禁军,也都因此乱作一团。
还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见惯风浪,勉强压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銮驾前行,不要停。差人回宫禀告,也差人回天坛搜查!”
毕竟是国之大事,这些随侍不敢轻易叫停。
但即使如此,场面一时也失了分寸。本来严阵以待的禁军稍一分散,就有热情的百姓涌来。
宣榕沉默片刻,没理会掌事宫女相唤,把马随意系在路边,挤开拥挤人群,走进偏僻巷道,直奔那片明黄寺宇而去。
如果她是顾弛,在此情形,会把皇后安置何处?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銮驾即将要去的地方,因为祭天大典僧人几乎都随行未归的地方。
无人想到要率先搜查的地方。
护国寺。
护国寺里寂静安宁,只留下几个看护的沙弥。寺中香客也无,从正门走入,来到第一间正殿,宣榕都没看到一个参拜的活人。直到茫茫然对上佛陀垂首的慈悲双眸,才恍然回神:皇家祭拜,今日封寺。
斜阳低垂,金光转橙,照在石砖之上,流转明艳。
太安静了。
宣榕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她勉强镇定下来,按照印象里的布局,来到西侧成排殿宇,在其中一殿院前微微顿住脚步,再毫不犹豫闯入殿中。
只见金刚萨埵手执金刚,神态威严,殿堂点了一星烛火。
而这尊象征忏悔业障的佛陀之下,是衮服加身的皇后,她脸色铁青,匍匐蒲团之上,动弹不得。另一旁同样盛装打扮的女子侧首回看,那张与闻小姐如出一辙的脸上,先愣后惊:“郡主您……您怎么来了?!不是,你怎么猜到这里的?还有别人吗???”
宣榕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紧一口气。她疲惫到摆不出任何表情:“很好猜。楠楠,我没告诉任何人。你若信我,时至此时,我还可以保证你能安然无恙离开望都。谁也不敢追究什么。”
顾楠神色复杂,她上前一步,近乎恳求地再次重复:“郡主,此事和你毫无关系。求您不要再插手了。而且,事已至此,没有人再想挽回了。您向来疼我,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好吗?”
宣榕谨慎后退一步:“老师呢?他在哪?”
“老师”二字,让顾楠瞳孔微缩,她像是明白过来什么,犹豫一瞬,还是向后跌去,装作像是被到底的皇后突然发难,扯住衣摆,同时痛呼一声:“啊!”
宣榕本还迟疑,但见到鲜血从顾楠腰侧滚落,脸色骤变,终究还是走了过去:“伤到哪儿……”
然后就被人抬手封住穴道。顾楠神色满是歉意,简直不敢看向宣榕:“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看来郡主你已经知道了,我见到爹爹的时候,也很惊讶。不过,你可以见到我爹,但我爹一定不能见到你,他现在有点……”她面上也浮现一点挣扎痛苦:“有点奇怪,和以前不一样,我怕他也对你发疯,你就安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很快、很快事情就能结束了。”
说着,顾楠擦干手上的血,将刀归鞘。没搭理皇后那边愤恨怨毒的目光,自顾自地将宣榕拖到佛陀像后,思索片刻,又扯过红绸布往宣榕身上一遮,仿佛是一座庙祝担心落灰而盖上的菩萨像。
宣榕:“…………”
顾楠功夫不精,这穴道封得她喘不过气。再加上动不了,绸下空气稀薄,简直要昏死过去。
“……”很好,这下宣榕终于彻底打消了劝阻的念头——她根本说不了话。
又过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脚步由远及近。只有一人,但脚步格外沉重,行到殿中,像是扔出了什么东西,有重物陡然砸地之声。
顾楠讷讷道:“爹……”
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去寻水来,把他泼醒。御林军最迟三炷香后会寻到这里,速战速决。”
顾楠脚步走远又回来,又片刻之后,水声炸开。
紧接着,是一把刀刃落地铿锵之声。方才那道男声笑得几分古怪:“看我干什么?吓糊涂了?确实日落逢魔,难辨是人是鬼。不过太子殿下,今日我可不是来和你叙旧的。看到那把刀
没有?我因为皇后,受了两刀,侥幸未死,是我福大命大,但并不意味你们于我无亏欠。但念在师徒情深份上,你只要杀了她,我就放你一马,好不好?”
一时之间,寂静犹如裂隙蔓延。直到谢旻猛然咳呛了一声:“老师……”他不知被水呛到,还是情绪起伏,一时之间震咳不止。
宣榕不知谢旻此时是何表情。但她快要窒息了。
直到一只手忽然轻轻捂住她嘴,不知何时多出一人,在红绸遮掩之下,悄无声息地紧贴到她身后。绸缎细腻,将两人笼入其中,又从两人身上坠落。
灿金黑蝶隔着红绸一闪而过。
紧接着,有温热的呼吸流过耳畔,身后那人唇瓣擦过她耳垂,借着咳声掩盖,微不可查地道:“别出声。是我。”
第72章 废墟
情绪起伏, 头晕目眩。
宣榕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身后是谁,呼吸都滞住了。
她警惕地绷紧身子,直到身后人松手, 并指去探她脖上脉搏时,她才暗中舒了口气。
耶律尧。
他怎么找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