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也是今日才知,宋灼竟是个残废。
又看向耶律尧。
果然,耶律尧像是并不意外,手腕一动,让玄鹰自栏杆看台斜飞出赌坊,慢悠悠挪开目光:“有倒是有。不过今日,有更重要的事,先不奉陪了。日后有缘再见。”
说着,他轻吹一声悠扬俏皮的哨音。
怀里三花猫警惕抬头。
宣榕低头,只见它左右瞧了瞧,舔了舔爪子,犹豫再三,还是挣脱开她的怀抱,脚步优雅地踩着一堆人头而过,再轻轻一跃,落到了耶律尧肩头。
宣榕:“……???”
她愕然,就看到耶律尧起身,大步流星下楼而去——带着她的猫。
而她和容渡在人潮之后,一声“耶律”还没唤出口,就被淹没在嘈杂交谈里。
宣榕:“…………”
“宋灼像是愿赌服输之人,肯定不会再用这输出去的一双腿。阿渡,去把宋大人送回家。”宣榕懵了足足十几息,才茫然启唇,一口气交代完,急忙向下追去。
容渡得了命令,自然不会再跟她而去。便给弟弟使了个眼色和手势。
一楼,赌客稀少。显然,三楼的赌注吸引了太多关注。
宣榕没怎么费力,就捕捉到了对面街边,倚柱而靠的身影。
他今日难得换了身颜色,绛紫长袍缠蟒绣兽,与玄铁护腕上蛇兽图纹遥相呼应,腰封勒出劲窄腰身。微垂着俊脸,修长的指间正捻了小食,送到三花猫的嘴边。
小猫嗅了嗅,一口咬了下去。咬到了他指尖,抽出手指时,赫然两个浅浅牙印。
耶律尧倒也不恼,继续捻了几颗小食投喂。
许是他气质极锋,与小猫的柔软截然矛盾。
再加上身量极高,容貌极佳,一时间,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目光不约而同向他看来。
望都民风开放,好几个小姑娘推搡着过来,指了指耶律尧肩上三花猫,红着脸,似是说了句什么,转向耶律尧,问了几句什么。
耶律尧似笑非笑回了她们一句,又抬手一指宣榕。
隔了半条街,路上吵嚷热闹,根本不可能听清那边声音。隐约那几个小姑娘齐齐朝她忘了过来,不加掩饰地打量。
宣榕更懵了,好不容易避开几波牵着巨象走过的波斯商旅,奔到对面,还没喘口气,就看到那几个小姑娘本像有点不开心,见到她后,在两人间看了看,突然晶亮了眼睛,简直堪称双目放光。
她们掩唇笑嘻嘻地窃窃私语好几句,说些什么“身量相差”“啊有的受了”“那腰一看就有劲”之后。
又推搡着走开了。
似乎比来时还要兴奋。
宣榕:“???????”
宣榕伸出一只手:“请问……”
耶律尧却抢先解释道:“她们问我猫卖不卖。我说是你的。”
再一看,那几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已然没入人群。
宣榕只好转过身,和耶律尧肩上的三花猫大眼瞪小眼。
她素来好脾气,说不出“吃里扒外”这种呵斥话。
只能无奈地轻戳小猫额头,放软了声音:“你啊,乱跑个什么。”
三花猫任由她戳,吃饱喝足,很温顺地被她抱回怀里。
而这时,容松也挤过拥挤的人群,差点没被游街花车抛下的花朵淋了满头,气喘吁吁道:“郡主……!!!我快要被挤死了!!!”
又朝花车上的花娘们苦笑道:“姐姐们,别扔我了啦!我、我会起疹子的!”
惹来更多姑娘们的娇笑,但果然没人再抛了。
容松终于在宣榕目前站定。定了定神,转向耶律尧:“不是,你怎么这么没分寸?我还以为是望都那些纨绔,酒后闹着玩的呢。若真的是两条腿,你怎么收场?让宋灼当场给你血溅三尺?他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这事要传到朝廷,你怎么解释你在我齐?”
“我很知道分寸啊。”耶律尧哈哈笑道,笑得疏狂不羁,“否则,你以为赌注会是腿?我若要他那双任职天机部里,拿来吃饭的手,正在兴头上,你觉得宋灼会不给?那才是无法收场!”
容松惊疑不定,还想再反驳什么,宣榕止住他:“阿松。”
容松乖乖闭嘴。宣榕一边沿着长街向前走,一边问耶律尧:“你是早就看出来,宋灼那双腿有问题吗?”
“嗯。”耶律尧不紧不慢跟着她,“受力不对,寻常人走路,全身会发力,腿部尤甚。他发力却在腰腹。再加上行走间有轻微摩擦吱呀,能猜出双腿有恙。”
宣榕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会有西凉机械的构造图——若是不方便答,就算了。”
耶律尧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战利品,我那还有不少,你要么?”
宣榕了然。耶律尧和西凉作战未曾败过。总会缴获点什么。
于是,她无奈问了第三个问题:“再说吧……你来招惹宋灼干什么?他如今可是能承侯位的,逐渐炙手可热起来了。”
“心情不好,总得找点乐子。”耶律尧语气散漫,“会上一会。而且我觉得……幕后黑手不一定是他。”
少年时,耶律尧在课业上就堪称敏锐聪捷。
又常年身处危机,有种如野兽一般准确的直觉。
但宣榕确实没想到,他一个外来者,也能做出这种判断,诧异地抬眸:“何出此言?”
耶律尧嗤道:“太傻了。”
宣榕:“……”
耶律尧见她顿住脚步,清澈的琉璃眸里涌上些许控诉,便笑道:“好吧,不逗你了。只是小菩萨,你有没有注意到,西行三案,每一个案子,都在逼你做取舍。”
宣榕想起父亲说的话,思忖道:“章平那个替考案,是的。若我放他一马,会有大助益。”
“世子那破事儿也是吧。他是和季檀同司为官,同为副手么?”
宣榕颔首:“对。”
她本想继续说,但又有点想听耶律尧凭借不多的消息,能推断出什么来,便止住。
于是,耶律尧轻笑了声:“这位世子宋轩,宋大人,非得千里迢迢来河东郡处理旧痕,为此不惜自降官职,只能说明,他在望都被限制住了——季檀知道这事儿吧?那季檀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其实都可以此为把柄,威胁宋轩支持他的。”
宣榕轻叹了声:“这种助力,不要也罢。”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也是取舍。至于第一个,瓜州。虽说那厮又蠢又毒该死,但到底是被人毒死的。你越过官府、律法和条框,把为首两个主犯送走,其实……”
宣榕懂了他意思,垂眸,细长的睫羽像是两扇蝶翼:“即使向更早追溯,她们算自卫防身,但现有的律法不承认这一点。她们必死。
所以,我确实也是在罔顾律法。”
但她当时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救她们了。
“是。若真的有人在幕后操盘,这人,有点……”耶律尧露出点饶有趣味的笑,“像是希望你好,又不希望你不好,逼着你破自己的例,不要走他的老路,一种居高临下的长辈姿态。很像我那便宜爹,啧。”
宣榕觉得他煞有其事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有这种长辈,只能眨眨眼道:“所以,你想试探宋灼和前两件事儿有无关系?”
“啊不。”耶律尧轻描淡写道,“我想试探一下昔咏对他的态度,看看能炸出点什么有意思的,望都太无聊了。”
宣榕失笑:“那你试探出什么来了吗?”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笑:“昔咏可是御林军指挥使。全京城消息,大到帝王朝政,小到民间琐碎,哪一件能逃过她的耳朵?她至今未现,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话音刚落,一支披坚执锐的劲旅从远处对面驾马驰来。
为首的女将肃容冷艳,身姿飒爽,左侧百姓纷纷为其让开了道,军号随之而至——
“御林军疾行,避让——”
耶律尧面无表情道:“哦,出现了。”
第31章 藏人
看到昔咏当真在赌坊“朝天阁”前勒马, 英气的柳眉紧拧,翻身下马,右手按住佩剑剑柄, 踏步上楼。
宣榕失神一瞬,而耶律尧若有所思, 笑了一声, 微微侧头压低声线:“正职调任前夕, 她应当更爱惜羽毛才是。还亲自现身, 说明宋灼在她心里分量也不低。”
宣榕神色不变:“为何认为昔大人要调任了?”
耶律尧不假思索道:“前几年让昔咏各地任职、熟悉驻军,又让她当了快三年御林军指挥使,去年更是护卫你出京。军功有的, 资历刷了,脸也露了, 恐怕年后就会给她安排新的统帅职位吧——你家哪一位长辈的意思?”
宣榕向对面望去, 昔咏已入坊内, 便“唔”了一声:“娘亲的意思。她很赏识昔大人,总想让我跟她多学学。”
“……?”耶律尧奇道, “她做事远无你周全,你跟她学什么?学怎么近战揍人吗?”
宣榕轻笑着摆手:“不是啦。学钝感。把心磨得粗粝一点, 肚子饿了就先吃饭, 天塌下来也能裹着被子先睡觉。人之一生, 抛却功名利禄,不也就吃与睡两件事么?”
耶律尧沉默片刻, 半晌, 不辩情绪地淡淡道:“狠厉是靠磨难和痛苦换的, 粗粝也是。你怎么会认为自己需要这种东西?”
京中贵女,论身份地位, 无人能比过宣榕。
论博闻强识、机敏善断,恐怕也几无人能胜过她。
昭平郡主在花团锦簇里降生,她像是个国泰民安、物阜民丰的昭告,既可以做个富贵闲人,无忧无虑甚至嚣张跋扈过完这一生;亦可以翻云覆雨,做大齐第一位女帝。
可她偏偏都不。
宣榕往回撤了几步,依旧注意着赌坊动静,无奈道:“可我想走出公主府,去看看更广阔的天下呀。”
直面人世间时,粗粝是必要的。与一个人是否良善无关。
耶律尧不置可否,垂眸望去。这个角度,少女眉心朱砂蕴了午后暖光,圣洁皎皎。
说来奇怪,京中流行的妆容几年一换,桃花妆、飞霞妆盛行一时又销声匿迹。唯有观音妆长久不衰,就连今日街上,放眼望去,很多妙龄女郎都是点染眉心。
或娇俏可爱,或灵动活泼。
但鲜少有人能如宣榕这般,立于此处,即为悲悯。
耶律尧缓缓挪开目光。
宣榕忽然轻道:“咦,那轮椅做得机巧。宋家仆从方才送来的吗?”
又一辆天女散花的花车驶过,花瓣如雨落后,展现出长街对面景象。
昔咏一身轻甲,沉着脸,步伐稳重地殿后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