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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观音 第8节
    耶律尧像是随口一问:“若真如此,你待如何?”
    她眸光寸寸冷下:“该怎么来怎么来。按照齐律,放火烧官邸或私宅,徒刑三年。损失超过五匹,流放三千里,损失超过十匹,处绞刑。若有人员伤亡,按谋杀论处。”【注2】
    耶律尧舔了舔后牙槽,无声一笑。
    若是寻常王孙贵族,被人如此对待,不说杀人泄愤,起码也得动用私权,以满足“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可她倒好,行事克制至极。
    看来传闻一年前,她与素有酷吏之名的青年官员季檀交好,不顾满朝反对,支持其修订刑律大典……
    并非空穴来风。
    *
    约莫半刻钟后,两人就畅通无阻抵达南巷口。
    这条巷道四通八达,里面坐落不少民宅。俨然密集,火势很容易蔓延。
    离得近了,刺鼻的焦炭味道混合热浪扑面而来,噼里啪啦声响里,浓烟滚滚,火光滔天。
    深秋的天,也熏烤得人后背冒汗。
    容渡飞檐走壁而来,到的比宣榕还要快点。
    他早已孤身入室又掠墙而出,左手拎着个吓傻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个要哭不哭的小丫头。
    小丫头被熏得乌漆嘛黑,在见到宣榕的那刻,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容姐姐……姚二哥他们、他们还在里面……”
    “嗯别怕。”宣榕安抚地摸了摸小丫头后脑勺,将目光转向容渡,“情况如何?”
    容渡小臂和肩侧已有明显烧伤,他眉也不皱,将两个孩子平稳放到地上,一板一眼道:
    “起火点三处,围宅而起,不好办。老人小孩被困在最里面主宅,郡主,我再进去……”
    “宅院多树,你进去就出不来了。”一摸,两个小孩儿身上湿漉漉的,宣榕猜测主宅边的水缸派上了用场,那大概还能拖半盏茶时辰,便制止他的冒进,“这火得从外面灭——这么久,邻里乡亲没人帮忙?”
    容渡不像容松,不是呼天抢地求人救火的性子,现在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迟疑地扫了眼围观人群,百姓们或窃窃私语,或眼露畏惧。
    有几个想上步相助或是回去拎桶,被旁边人扯住摇了摇头。
    顺着他们瑟缩的眼神望去,四五个青衣衙役隐没在人群里,虎视眈眈注视着他们。
    容渡火气噌得就上来了,想也没想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地将这几人揪出来,打趴在地。
    同时喝道:“去拿桶挑水救火啊!一旦蔓延开来,谁家不遭殃?!”
    百姓刚要有所动作,被容渡踩着脸的一个衙役,抬起手指向人群,口齿不清地威胁道:“窝堪虽敢!遭死!”
    “啪嗒”一声,他那只手也被容渡踩在了脚下。
    “……”
    在众人面面相觑的寂静里,宣榕揽住两个小孩,轻声道:“乡亲们不用担心,随我而来的几位都是州郡军里的百户,回去便和太守如实禀报,不会让百姓受委屈的——还请各位乡邻救救宅院里的人,事后必有重谢。”
    许是容渡武力值太有说服力,衬得衙役们的威胁格外苍白。
    又或许是宣榕神情恳切,在场不少邻里都受过她恩惠,于心不忍,小部分人一哄而散去找家伙事救火。
    剩下的还在犹豫。
    直到由远及近、飞砖踏瓦,有人踩着房顶过来。
    单看穿着,褐衣短打,像是寻常小贩,但脚步极稳,肩上扛着个麻袋也如履平地
    ,靠得近了,众人才发现麻袋会动,再一看——
    一个头发凌乱的公子从麻袋里探出脑袋,声嘶力竭吼道:“救命——!!!”
    宣榕:“……”
    她眼力好,远远的,就能看清这人是方才茶铺老板,更发现那狼狈不堪的“麻袋”是……曹孟?
    耶律尧让人把曹孟绑过来了?
    就在她愣神的空档,茶铺店家足尖轻点,立在了附近的墙头,对耶律尧示意:“主上,问了,确实是他让人放的火。”
    耶律尧正低头和两个哭兮兮的萝卜头对视,从他们抓着宣榕裙摆的手上一扫而过,抬起头,看向等待他下令的手下。
    他眉间划过戾气:“看我干什么?扔进去。”
    又像是想起什么,补了句:“找个好点的地方,别让他死了。”
    一墙之隔,烈焰滔天。
    干净利落的一声扑通声,麻袋被扔了进去。
    杀猪般的嚎叫应声而起。
    耶律尧在惨叫声里,满意地唇角一勾,侧过头,对曹家人马道:“现在统一战线了,没别的意见了吧?”
    “……”他们哪里还敢有别的意见。
    家丁和衙役们一边嚎着“少爷”,一边从地上挣扎爬起,四肢不调地扑棱着,焦头烂额去救火。
    不仅不拦着旁人了,甚至赶着百姓去挑水。
    场面一度滑稽而混乱。
    但得益于这支“督军”,火灭得很快。
    本来越烧越旺的火苗,顷刻散了个干净。
    昔咏匆匆赶到时,正好看见宣榕搀着个腿脚不便的老太走出,连忙上前接过差事:“您歇着,我来。”
    宣榕将老太太托付给她,低声道:“曹孟放的火。后续审判可能有点难,需要从陇西调人过来。或者将人带去州府。”
    曹县令瞧着明事理——但真的明事理,能养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儿子吗?
    瓜州县不可能审得了这起纵火案。
    昔咏一震,戾气涌上她冷厉的脸,她强压怒火道:“属下来处理。您这几日舟车劳顿,先去歇会儿。安置好人后,属下就去把曹孟‘请’来。”
    闻言,宣榕沉默片刻,抬手一指不远处,熏黑的草地上,一个毛虫一般的麻袋在蠕动。他似乎尝试悄悄逃跑,又被那位褐衣短打的店家给拽了回来。
    宣榕有些一言难尽般道:“……不用请了,人在这里。”
    昔咏:“???”
    许是昔咏眼神太过悚然,宣榕简短解释了几句,才向不远处的桂花树走去。
    满园皆枯槁,唯独这株桂花树,只被烧了半边。
    像是美人挂了半面妆。
    幸存的枝丫上,完好无损挂着花串,朱砂一般颜色,香味四溢。
    孩子们都在这边,耶律尧也在。
    他正半蹲下来,被那群本该惊魂不定的孩子们围住。
    这些小萝卜头们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宣榕在一片“哇哦”声里靠近,一瞧,耶律尧摊开的左手掌心里一点碧翠色,正是那条剧毒竹叶青。
    小蛇正尽职尽责地卖力表演,堂堂毒物,扭得那叫一个妖娆。
    差点没把自己缠成麻花。
    宣榕:“……”
    可真热闹。
    看到她过来,早就破涕为笑的十来个孩子,七嘴八舌把她围了起来:“容姐姐!尧哥哥给我们变戏法!!!”
    “好厉害啊,容姐姐你会吗?”
    “呜呜姐姐,我以后也能学戏法吗?比读书有意思多啦!”
    宣榕无奈笑道:“我不会。”
    又道:“杂耍艺人很累,但若是有机会,你也可以试试。看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做什么营生都行,只要你能开心。”
    而耶律尧见没了观众,便掌心一拢,让竹叶青缠回拇指,顺势起身,问道:“可有伤亡?”
    “救得及时,并无。”宣榕轻轻摇头。
    傍晚时分夕阳渐斜,清风卷走残热、吹去灰屑。
    在随风摇曳的桂花串下,她眉眼精致如画,唇角含笑,郑重道:“这次多谢你,耶律。鬼谷之事,我会尽力为之。”
    耶律尧垂眸静静看着她,浓密长睫下双眸漆黑,瞧不出在想什么。
    半晌,才懒洋洋地道:“交易罢了,不必言谢。多替我美言几句就行。”
    *
    将受惊的童叟安置好,昔咏大步流星走来。
    宣榕知道,这位从小兵做起的指挥使大人,脾气不算好。
    曾在军中为帅时,干脆利落斩了三个违抗军令的高官子弟。何况区区一个曹孟。
    果然,她直接走到曹孟跟前,直接拎着系了死结的麻袋口,将他拖到老人们面前,一脚踹在他膝窝上,将他踹得跪地。
    昔咏疾言厉色道:“跪下,给这些差点被你害死的人磕头道歉!”
    曹孟在瓜州章台走马,堪称一霸。
    这些年迈的老人们自然听说过,怕他报复,忙不迭避开来。
    曹孟本来怕得几近昏厥,见状,胆量回来几分:“呸,这群贱民,死了也是死了,活着还浪费粮食。你们识相的话,现在求饶还来得及——我大伯明儿可就要领兵来瓜州巡逻了。”
    他恶狠狠道:“他可是军中都尉,掌管陇西驻军的!”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昔咏更是勃然大怒:“威胁谁呢?今日就算皇帝老儿来了都不好使!”
    宣榕:“……”
    耶律尧在旁边抱臂看戏,闻言,笑得乐不可支,侧过头压低声问道:“听说昔咏上朝时,当廷呛你舅对于军务一窍不通?真的假的?”
    “……嗯,她舌战群儒。”爹爹都被骂过。
    宣榕并不是很想回答这种问题,含糊应了声,按了按发疼的眉心,抬高声音道,“昔大人,老人家们不一定乐意见到他。你别勉强了。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