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神情变幻,终于在想清楚这些的时候,彻底定格了下来。
而李清月也收回了朝着随行扈从打量的目光,转回到了与她同车的孙思邈身上。
“我猜元希声的这个困惑,也是您的困惑?”
孙思邈点头:“不错。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的那些弟子虽然还没一个真能超过我的,但也在这几年给了我不少启发。”
他虽然动辄要往来宫中为天皇看诊,但东都尚药局这样的环境,对于孙思邈这样立志拯救更多人、栽培出更多医者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神仙之地。
以至于这几年间,李治是因风疾的缘故,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了下去,孙思邈却还看起来更年轻了点。
但若要孙思邈自己说的话,心态上的年轻和医道上的进步,终究也不是万能的。
“我经手的病患越多,也就越是在想,五行阴阳之气的说法到底能否适用于所有的病症。再有,痨瘵之疾早年间就有的痨虫说法到底是否合适。可惜啊,人的眼睛能看到病灶,人的耳朵能听到心脏跳动,却还是不能看透所有的病理真相。”
孙思邈倒也并没让自己沉浸在这等困惑纠结之中,反而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说来也不怕公主听着见笑,我前阵子和神威在长安城中有过碰面交谈。这十多年里他为公主研究那炸药之物,居然也没在医道上走偏太多,让我都有些心动了。”
李清月轻咳了一声。
她试图脑补了一下孙思邈扛着个炸药包的场面,觉得这多少有点不太对劲。
仿佛是猜到了李清月此刻在想些什么,孙思邈又道:“我不是说我真要去走一趟神威的路,而是我在想,这两条路是否有殊途同归的机会呢?”
殊途同归吗?
这句话从孙思邈的口中说出,让李清月难免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但想到正是她的一道道决策在将人往那个方向推动,又觉她看到的其实只是这些砥砺前行的医者又往前迈出了一步。
李清月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敷衍于对方。
或许以孙思邈活到这个年纪,也应当看得出来,她到底有没有在说谎。
她斟酌了一番后回道:“或许,等到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您看,我幼年之时第一次听闻逐食场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后来在这咸亨灾情中,我也确实以宣州稻、东海棉保住了更多的人。孙神医今日的困惑,也未尝不能以这等循序渐进的方式实现。”
孙思邈那双老迈却也清明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了一抹沉思。
他忽然问道:“那么公主觉得,自己现在看得足够清楚了吗?”
车厢内的气氛有须臾的凝滞,可下一刻,流动的风就已自车外吹过了二人面前的车中茶桌。
“不。”李清月坦然作答,“我想,我还得站得更高,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便是——她在此间将近二十年给出的答案。
第241章
登高望远这个答案, 换了旁人来说出口,或许也仅仅是登高而已。
但安定公主呢?
像是孙思邈这样年纪的人,虽然并不真正涉足朝堂, 却还不至于看不清方今的局势。
出入禁宫之时不难察觉到的微妙气氛,让他干脆告知儿子孙行,在通过了科举选拔后, 老实一点走弘文馆学士的路子。
这显然是一条极有必要的忠告。
他当年能被年幼的安定公主怂恿着带人去找自己的父亲,在朝堂博弈中也必定没有多少通权达变的头脑, 还不如别想着冒尖出头。
可孙行还不必面对什么艰难的抉择,这个越发浮出水面的问题, 现在已被摆在了他孙思邈的面前。
镇国安定公主这个名号, 已完全是公主身份所能达到的极限了,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像是李清月所说,朝着更高的位置上再走一步?
没有其他答案!
唯独有可能的, 正是坐到那个天下间最高的地方。
但让孙思邈这个长者都不由为之心惊的是,李清月在说出这个回答的时候, 好像并未经过什么其他多余的考虑,而是早已在心中对此有了决断。
哪怕在她的上头, 还有一位属意于传位太子的天皇陛下。
此刻的车马正自洛阳以南的伊阙关而过,稍稍放慢了一些行路的速度,以便这批南下的队伍通过关前的审核。
守关的武将在车边探问了一声,以确认安定公主的身份,将二人的交谈打岔了一阵。
等到重新回到正常的行路速度时, 孙思邈就忽然听见李清月笑了一声, “说起来, 襄州也真是个好地方。当年高祖皇帝意图迁都的时候,不就是如此分析的吗, 北方羌胡为患,长安未必太平,但襄州以北先有洛阳八关,后有牛首山之下的鲁阳关阻截,能将北方战线拖长,又能更为便捷地获得南方水路物资。”
“彼时的隐太子李建成慑于秦王军功,一力赞同迁都决定,以免秦王因北击突厥再有所获。”
“但当时的秦王,后来的太宗皇帝说了一段话啊。”李清月眉眼从容,却在开口间多出了一抹锐利,“他说,戎狄为患,自古有之……怎么能因为胡寇骚扰边境,就迁都来躲避,到时候岂不是要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孙神医是怎么看这句话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