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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
    她是现在圈子里客人们最喜欢的那种“文派”姑娘。丰乳肥臀举止庸俗的肉弹网红脸已经过时, 清水出芙蓉又腹有诗书才学的更受欢迎,这年头从事任何工种职业都不容易,高校文凭和各种才艺考级证书都是需要的。

    苏晴嫣然笑道:“《万历十五年》我读完了,小刀, 你再为我推荐几本?”

    严小刀说:“我都不知道, 最近还流行看什么书?”

    苏晴道:“就是你平时喜欢读的那些, 男人都感兴趣,我长点见识,跟他们就有的聊。”

    严小刀随口翻牌,推荐了一堆诸如《剑桥中国史》、《南海战略》、《六百年津门城市史》《乔布斯传》之类的闲书杂书。

    寒暄之后,严小刀切入正题:“苏晴,我就问你很重要的一件事, 三年前4月19日这天,你在不在锦绣皇庭?”

    他问完这话,也觉着太难为姑娘,随便扯住一个人,质问对方三年前某一天发生的故事,谁说得出来?

    果然,苏小姐委婉地蹙眉:“三年前?我怎么记得住呢。”

    苏晴不是梁董事长旗下正式签约的公关艺人,她是外围,是圈内颇有资历的花魁,时不时被燕城的贵客点名去锦绣皇庭见面,或者在年会酒会上“借”过去壮大声势,锦绣的经理还要额外付给她一笔出场费用。严小刀不甘心地回想自己那一年与苏小姐见过几次面,每次都是在哪里,试图从脑子里扒出支离破碎极为有限的记忆片段,引出对方的回忆思路。

    苏晴再次为小刀斟茶,眸子里晃过茶杯中的水纹。水中一道模糊的光影划过,她的手在半空顿住。

    严小刀精明地捕捉到:“想起什么?”

    苏晴迷茫地抬眼:“4月19日?我想起来了……我那天确实在锦绣。那天是我一个姓黄的姐妹过生日,黄小姐是锦绣的签约常驻,她约我们几个感情亲密要好的姐妹一起为她祝寿庆生,我还给她买了蛋糕和首饰,就是这天。”

    严小刀舒了一口气,又提一口气:“几个姑娘过生日,你有没有在当晚见到任何可疑人物,尤其是生脸的、不太符合欢场氛围的男客?”

    苏晴很聪明地一点就透,一步一步往回倒带:“大堂人来人往噪音很闹,都是男宾和各自的伴儿,真的记不得都来过什么人。我们在楼上一间包房躲个清静,喝酒唱k,后来锦绣的庭爷找到我们房间,非要进来强迫我们陪酒……”

    严小刀被热茶从舌尖一路烫到心口,脊背却生出一片寒凉:“什么庭爷?哪个庭爷?!”

    苏晴娓娓道来:“就是圈内一位公关大少爷,也不是锦绣的常驻,身份神神秘秘,大家都这样叫他。”

    “公关少爷?”严小刀极为意外,“他大名是不是叫张庭强?”

    苏晴清秀的眉眼间露出尴尬:“小刀,他不叫张什么,他叫古耀庭,我听过有人喊他古少爷或者庭爷。”

    不管这人叫什么名字,姓氏和名讳可以改,对于某些人,祖宗牌位、家门宗祠、过往历史都可以不认,但是一个人的面孔长相总能找出父母原生的痕迹。严小刀直接抛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中生得光头锃亮、身材魁梧、一脸冷硬寒光的年轻男子:“这是十几年前老照片,是不是这个人?”

    苏晴面露惊异,端起照片足足认了五分钟,也有些惶恐失措:“小刀,这人有问题?他是罪犯么?……我觉着就是他。”

    苏小姐突然从珍珠手包里掏出一只笔,直接在木制茶盘上开始速写手绘。

    她有一手画工,在燕城专门拜师学艺来的,有身份有品味的客人最稀罕这样的小姐。她寥寥几笔就画出人物的神韵,五官脸型与照片中人相当一致,气质更为老辣成熟,唯独那引人注目的光头,竟然变成了马尾辫!

    这马尾又和一般人的不太一样。这位古少爷,或者说古大爷,眉目英挺凌厉,脖颈粗硕,身材雄伟,脑袋上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一根一根的钢丝,支起角度,最后梳成一条马尾短辫,支棱在后脑勺上。一股张扬慑人的气场,从木质茶盘的纹路中洇出来。

    严小刀看得出来,苏晴笔下肖像与照片中应当是同一人,只是凶相毕露的光头改成气派风流的时髦发型,俗不可耐的本名被抹掉,换成个略微文雅的化名。

    严小刀有一件事不解:“这人应当四十岁了,这么大岁数,他做公关少爷?”

    苏晴的一对妙目横波泛出涟漪,浅淡地一笑:“做我们这行的,六十岁站街也是小姐、少爷。只要没嫁出去,没有跳出这个樊笼,就永远都是小姐、少爷啊。”

    严小刀面对苏小姐如水的目光,蓦然无话。

    ……

    此时,严小刀被这些让他震惊的收获覆盖住情绪。他一直以为,警方寻找的目标是个无恶不作的江洋悍匪,劫夺赃款后远走高飞,如今像戚宝山那样,成为富贾一方的豪商贵客,或者摇身一变成为游景廉那样呼风唤雨的地方大员,混得最差也是生性内敛懦弱的谈司机那样,还能在县政府里做个副局长。

    果然天下之大,人各有志,事情的进展脉络永远出乎意料。这位庭爷改头换面化名古耀庭,多年间出入燕城上流社会的风流艳场,怪不得警方都很难扒出其人行迹,因为谁都不会想到。

    严小刀郑重地恳求苏晴:“你再仔细想想,当天这位古少爷到底做过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人?”

    苏晴神思凝重:“他在锦绣露面,一定是有人点他的局,专门过来见人的,不然他不会来。”

    严小刀按住关键点:“谁点他的局?他来见谁?”

    苏晴皱眉:“这人势力大得很,跟有钱的老爷太太们结交广泛,据传说还是赵家的‘儿婿’呢,不知真假。”

    严小刀都觉着难以置信,圈内赵家那样身份,往上数出三代都是赫赫有名人物,德高望重,庭爷这胃口太大——儿婿?

    且说当日,苏晴与几位熟识的姑娘在包间内叙述姐妹情深,古少爷那人进来了,大刀金马地往沙发上一坐,一人占据三人位置,让两个姑娘坐他大腿上,陪他喝酒唱歌。

    苏晴不待见古耀庭一贯强横嚣张的气势,借口补妆悄悄地躲了,不愿被那人染指。

    她并未亲眼见到古耀庭当晚做了什么。

    她假若亲眼见到,恐怕死的就是她了。

    大楼高层的安保装置响了,应当是有生人闯入楼上的贵宾包房,各层保镖出动,神色慌张。苏晴随后确实听见一些风言风语,说有陌生男子不知怎么拿到加密磁卡,上楼偷窥,惹得庭爷和客人雷霆震怒,弄得不好收场。

    严小刀焦虑地追问:“到底是什么陌生人闯了包房?古耀庭见的客人又是谁,莫非就是赵家那几位老人儿?”

    严小刀破釜沉舟之下拿出一张穿警服的年轻男人照片:“你当天见过这个人吗,闯到楼上的男子是不是他?”

    苏晴冥思苦想很久,努力扫描她这些年在锦绣见过的所有男宾的相貌,最终充满歉疚地摇头。她确实认不出陆警官的照片。

    尽管苏小姐在最后一步记忆断片,严小刀的脑补足以帮他急迫武断地一步跳到结论,陆昊诚就是因为这件事受害。陆警官当日闯入锦绣皇庭的贵宾包房,目睹了古耀庭与重要客人的房帏秘事。

    严小刀才不相信陆警官是偶然路过,或者不慎上错了楼层,一个人品正直的刑警队长去到那种地方,一定是查案提取线索罪证,便衣孤身潜入匪穴,见到了绝不允许被外人看到的场面,以至招来杀身之祸。

    “可能就是这样的,你知道他们那些人,他们玩儿得很过火,常人眼里不堪入目……”苏晴赞同小刀的思路,“闹出人命的也有,但事后‘清理’得很好,根本不会有人来调查真相。那些身份尊贵的客人,如果被人拍下这种场面,是要声名狼藉上位不保的!”

    声名狼藉,舆论哗然,就像当初游公子那样丧了命,果然不能让某些罪恶行径曝光。

    苏晴明明还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在严小刀面前终究顾忌脸面,不断用委婉的言辞加以修饰。但严小刀能够从姑娘的只言片语读出那些淫荡狰狞的面孔,群魔乱舞似的多人群戏,沾满鲜血的丑陋道具,沦为禁脔被随意凌虐的人形玩偶,金碧辉煌的宫殿内血光淋漓的地板和墙壁……

    苏晴神思凝重难过,说不下去。这些就是锦绣皇庭传说中的性爱游戏,极少有人亲眼目睹,但都有所耳闻。假若参与的人,无论是施暴一方还是受虐一方,都是公众面前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种事情就是绝密丑闻。

    于是,古耀庭或者其身后的人物,指使家丁郭兆斌伺机杀害了陆警官,如今这个为虎作伥的郭姓家丁也被主子灭口,这就是最简单而且最合理的解释。

    血色溅满行凶的小屋,那片鲜血的面积越来越大,充满严小刀的眼球。

    他这趟没有白来。苏小姐不是锦绣登记在册的艺人,因此警方在4月22日案发之后调查锦绣,被名目繁多花样百出的公关艺人“花名册”晃瞎了眼,竟然漏掉苏小姐这样耳聪目明玲珑剔透的线人。梁老板旗下极个别的知情者早就被威胁封口,时过境迁,谁还能说出真相?

    严小刀想要起身时头晕发软,被苏晴扶住:“小刀,你不舒服?”

    严小刀硬撑着摆手:“热茶喝多了,体温有点高。”

    苏晴也看出他发烧了:“我送你回去?”

    严小刀微微喘息:“别,不用送我。”

    苏晴握住严小刀的双手并没有放松,分明就是留恋,但又明白小刀今天约她在这么一个四大皆空清幽佛堂似的地方见面,就是含蓄地将二人关系止步为“清白旧友”。

    “谢谢你。”严小刀顿了半刻又说,“对不起啊。”

    严小刀是不乐意薛谦指挥他做的这事,分明还是利用了姑娘与他的旧情,他确实愧疚。

    苏晴眼中带笑,话音却是悲声:“小刀,我们认识八年,你和新人才认识几个月。如果,如果当初我没有在欢场卖笑,如果我是良家女子,你会不会娶我?”

    “与那些事无关,我从来就不在意。”严小刀真心实意地回答对方,“我见到他第一面,就喜欢他。直到现在,他的真实姓名身份我恐怕都没弄清楚,管他是不是良家,他再恶再毒我仍然喜欢!”

    苏晴泪如雨下,以告别仪式般的郑重吻了小刀鼻尖上的小痣,转身离去。

    再恶再毒都喜欢,这一定是倾心痴缠的喜欢,旁人还能插得进一个指头?

    严小刀逞强婉拒了苏小姐的护送,立刻就感到后悔,他扶着门框头昏脚软寸步难行,浑身骨节叫嚣着酸疼。他默默地自嘲老大爷确实需要几位丫鬟抬轿,今晚恐怕只能睡在这间会所佛堂里。

    手机响了,他低头查看短信,正是凌先生恼羞成怒的口吻:【很恶很毒的人来接你回家!】

    一条短信把严总激得脚都不软了!

    他的脊梁骨在暗处“砰”得挺直了,甚至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窗户位置,琢磨有没有可能跳窗跑路!凌河显然压了火气,没说丢出他的铺盖卷让他睡大街上,是要接他这个寸步难行的重病号回家。

    他同时又感到奇怪,凌河总能及时追到他的行踪,好像在他身上装了遥控,甚至能听到他和苏晴的谈话?

    严小刀刚要回电,眼前一个高大身影罩上他的视线。

    他被人一手揽住后颈,一手摁着前胸推进包间。凌河用后脚跟一踢,利落地将房门阖拢。

    荷塘的水汽和青草香在房内盘桓,合着茶水幽香的气息。

    严小刀没有反抗能力,身躯看似强壮但肌肉无力知觉绵软,缓缓倒在竹编卧榻上,被凌河顺势骑在身上,摁住他四肢手脚。

    严小刀轻声哄道:“别闹,我过来办正事,苏晴知道陆警官的案子线索。”

    “我知道你来办正事,我不高兴!”凌河罩了一身汗汽,上衣微湿,估摸也是一路飞车赶来的,汗水中甚至能闻到一股酸涩醋意。

    几小时前还温存抱你。

    我就是不高兴。

    严小刀感到啼笑皆非,蓦然生出“这熊孩子需要家长好好调教”的深刻领悟。

    凌河一手突然发力伸向他胯间,严小刀猛地吃痛,但没有哼出声。

    那只手就抵在他两腿之间,缓缓向后按到臀部一线,折磨那脆弱的地方,昭示凌先生的所有权。日渐精进的纯熟手段迅速就让高烧的人陷入剧烈喘息和阵阵痉挛。严小刀偏偏动弹不得,只能仰面由着凌河的手指将他裤内东西逗出肿胀形状。

    严小刀既没制止也没准备反抗,今夜事今夜毕,不就是三进三出么,刀爷身子骨能扛,不然没准还要攒起来算总账!

    凌河盯着小刀,生生地把恶气从脑顶逼出去了。

    凌河弯腰低头,迅速在小刀内裤正中漂亮雄伟的地方,隔着布料亲了一下,随即为这人整理好衣裤。原本想要威胁“操到你起不来床”,然后发觉这家伙烧得五迷三道魂不附体,眼珠都不能聚焦,已经起不来床了,哪还舍得折腾?

    最近一周禁欲,不做。

    自己的媳妇还是要捧在手心里体贴着,这道理凌先生懂得,吃醋也就忍了。

    凌河弄了几条冷毛巾,为小刀做物理降温。

    两人平躺在卧榻上,等待薛队长派遣物证科的哥们过来,取走口供录音以及苏小姐的速写肖像。严小刀对凌河和盘托出他今夜的收获。

    凌河也赞同他的推断:“古耀庭选了最妙的一条捷径,出卖自己侍奉权贵,飞黄腾达一步登天。陆警官发现这桩秘密,或许还有更多的犯罪事实,被歹徒灭口。”

    严小刀感到难以置信:“一个依靠出卖身体和寄生于强权苟活的人,不就是个‘鸭’?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肆无忌惮杀人放火,杀害刑警,谁给他这个胆子?”

    “一骑红尘妃子笑,褒姒烽火戏诸侯,不过就是两个草包一样的无脑美女。这位古少爷总比草包强点儿?他怎么就不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贵妃得宠时就是万人之上,手握朝臣的生杀大权,侍天子之宠而无法无天,讲的不就是古耀庭这种人?”凌河发觉这个比喻不甚恰当,意思也差不多了。

    严小刀摇头:“无法想象,有人喜好这么个重口味的凶徒,一脸横肉……”

    凌河对此不以为然,视线在严小刀浑身上下走了一圈,但这个比方他没说出口。

    小刀在他心目中是完美的,英俊而健美,绝对没有一脸横肉。

    凌河为严小刀展开他的条分缕析:“这位古少爷,背后有了一座大靠山,才有胆量和能耐草菅人命,对待知道他底细的旧人旧事,轻松玩弄于鼓掌之中,玩腻了再杀人灭口,难怪戚爷、游大人和谈绍安三人都对古耀庭心怀忌惮、三缄其口、避之唯恐不及,都不肯说出真相。

    “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假若郭兆斌是显贵门下养的一个用作行凶利器的马仔,梁通就是个负责敛钱和看场子的马仔,而古耀庭,是为权贵豪客抹肩捶腿陪床的马仔!”

    因此,赵家庄养了三条狗,这三条走狗平日相亲相爱,业务上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并且互为盾牌,互相掩饰身份,逃避一切有可能让他们行迹败露的追踪。这些人偶尔从黑暗中露出几颗华丽光鲜的怪兽头颅,埋在潭水下面的,却是臭不可闻的腐烂尸身。

    严小刀突然领悟了这位庭爷,甚至梁通,在这个局中的身份和位置:“我原来以为郭兆斌这个土大款是梁通直接豢养的打手,现在看来,郭兆斌未必听命于梁通,梁董事长可能没有直接涉及陆警官的命案。”

    如果“古少爷们”与圈中豪客是以锦绣皇庭暗中搭桥,享受着醉生梦死,这位腰缠万贯的梁老板就做了这口藏污纳垢的大瓮,献上利益寻租的投名状,却总有一天难免引火烧身。

    凌河抚摸小刀高热的脸庞,嘲讽道:“你可以稍微放心那位梁小朋友了,他亲爹也不容易,表面风光无两,背后焦头烂额,背地里恐怕就是被‘赵世仁’压迫多年的一位‘梁喜儿’,等着你和薛队长去解救他!”

    严小刀关心的又不是梁家,而是他的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