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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螳螂捕蝉,看起来追踪而至的黄雀还不止一拨,所有人聚齐在候车站大厅。

    一把锋利的尖刀在人缝中亮出凶相,以猝不及防之势割向陈瑾的背包带。

    刀锋不长眼,自然也不认识眼前的真神夜叉,那两双试图劫货的贼眉鼠眼一左一右夹击薛队长。薛谦眼眶边缘立时爆出灼热的焰气,一脚靶向精准地踢歪了其中一人的手腕子,却被另一个家伙手持利刃割破背心,划伤了臂膀。

    俩小毛贼论手脚功夫稀松平常,只配在咱薛队长门下磕头点地的,但旁门左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些混子挥刀乱扎无所顾忌,而薛谦恰恰是有所顾虑的,他不能乱来,只能左支右绌撤退防守。

    四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千姿百态表情生动,既无意帮忙,也不挪开步子让路退走。

    薛谦气得从牙缝里骂出一句。刑警队长当然有枪,但不能随便乱放,每一发子弹都有数的,打一发都得跟上级写材料汇报,麻烦得很。他藏在衣服下面后腰枪套里的枪倘若掏出来撩一梭子,很容易误伤这群无聊又无知的看客。这年头穿制服的最不好做,毛贼伤了警察一群人袖手旁观,倘若他薛队长由着脾气性子大打出手,警察伤了小毛贼,可就要登上各大门户网站今晚的社会版块头条了,弄不好被人录下来千夫所指狗血淋头!

    薛队长听觉灵敏,车站内具有混响效果的噪杂背景音里,一声机械齿轮的轻动在他耳膜深处惊起颤动的涟漪。那个声音,就是扣动扳机前的轻响。

    陈瑾那孩子毫无经验和防备,还在以凶狠的气势与小毛贼厮打。

    薛谦在吃惊中没有犹豫,是以跃起来的姿势猛地一把推开陈瑾,将他的证人推离他脑海中根据声音和凭借经验判断出的靶心范围!

    陈瑾尚不明就里,踉跄拌蒜着被这一下狠狠推到墙角,枪响了。

    血水迸出时,激红了陈瑾原本晦暗苍白缺乏感情波动的瞳膜,让他万分吃惊而陷入震动。他大叫了一声……

    凌河与严小刀也同时听见枪响,候车大厅秩序大乱,看热闹的群众开始一哄而散。

    凌河来不及了,决定抄近路。他这近路走得极为粗暴霸道。他一脚踩上其中一排旅客候车座位的靠背,脚掌掌握着平衡腾空又跃过两排车座,十分敏捷。他就这么一路踩着座位靠背,独辟蹊径,像走钢丝一样,失去平衡时甚至毫不迟疑地踩了旁边一位无聊围观群众的肩膀借力……

    薛谦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推向墙边,捂着小腹同时护住头胸要害,还不忘回头瞥一眼他的证人。

    他却眼瞅着凌河这家伙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冲过去,不但没管他,凌河是一路目标明确直奔陈瑾掉落在地的背包。

    我勒了去这姓凌的心机混蛋!……薛队长气得想从地上蹦起来,腹部出血的地方放射出螺旋状的尖锐疼痛。

    凌河抢包时,恰遇其中一名已经倒地的毛贼还不善罢甘休,他一脚踩上那厮的脚踝。这是空手道里一记最简单的下劈下剁,那小毛贼听到自己脚踝处发出支离破碎的恐怖声音,痛得尖叫。

    严小刀在步履蹒跚时出手动作依然洒脱,掌中有刀却无意伤人,只在飞身前扑时用刀柄狠磕了第二名小贼的膝盖窝。这个动作不大,但足以卸掉对手浑身戾气,严小刀以一个利落的前滚翻毫发无损地重新站到薛谦面前,弯腰关切地问道:“薛队长,您没事吧?”

    执勤警员与保安从车站四面八方奔过来,迟来得恰到好处,正好擒住两名毛贼收拾残局。

    “你手里还真有刀?……严先生你怎么过的安检?!”薛谦脑门上洇出一层汗珠,嘴上不能服软,这时还不忘了身为公门中人的执法责任。

    薛谦低下头察看自己的伤口,哭笑不得地皱了下眉头。

    他从被枪火烧烂脱线的廉价淘宝款尼龙腰包里,拎出那只碎了屏的掌上游戏机。

    他的腰包被一颗子弹打穿,子弹恰好打在游戏机的金属外壳边缘,直接烧出一个黑洞,屏幕稀稀拉拉裂成马赛克式的碎片。子弹头触到他身体时已成强弩之末,绵软无力地剐破了他腹股沟处一块好皮好肉,给他打出一泡子血,没有伤到任何脏器。

    车站执勤人员迅速辨认出两名抢包小贼的脸孔,就是常年混迹火车站的江湖混子,在当地派出所像走亲戚串门一样常进常出,早就挂了号的。

    就在一小时前,火车站大门口,那两人收了五百元钱,受人指使抢劫陈瑾的背包,说事成之后再付给他俩两千五百块钱。薛谦气得当场骂人:“猪脑子,给你钱你就做,缺心眼儿啊你们俩?让你们俩替人扛炸药包你也干吗!”

    只要拍出三千块,没准真能找到没脑子的愿意替人扛炸药包。

    那两个蠢货收钱做坏事完全不知内情,待到知晓他们出手伤害的对象是外地过来办案的刑警队长以及警方手里重要证人,这回惹着阎王了至少得关几年,立时吓得屁滚尿流,在警车里一阵磕头捣蒜地喊冤。

    花钱指使他们的人,早就随着候车大厅内做鸟兽散的看客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监控内留下的影像戴有伪装、极度模糊。薛队长锉了一下后槽牙,那人胆子太大了,敢躲在暗处对他撩了一枪。

    手段太嚣张了。

    薛谦出门办案一般都穿便衣。他那时设想,对方应当是不清楚他的身份才敢下手吧?

    陈瑾坐在墙边沉默不语,似乎受到强烈的震动,身子像是被钉在那里纹丝不动,总之没有再试图溜号逃跑。

    薛谦捂着伤口自己站起来,一把按住凌河:“凌先生想截胡?你不能这么不厚道吧!”

    “截胡的明明是你。”凌河将面庞上全部细微的表情最终化作嘴角一丝扯动,毫不示弱,“那就见面各分一半,薛警官?”

    严小刀没理会那俩人以打嘴仗的方式讨价还价,他拖着一只伤脚在陈瑾面前蹲了下来:“陈同学,你如果当真知道点什么,还记得当年的事,对薛警官说出实情,他是个好警察,他能保护你的安全。”

    陈瑾一点不留情地狠狠咬住自己下唇嘴角,抬头扫视环饲他的一张张面孔,视线掠过严小刀和薛谦,最终停留在凌河身上,才松开牙齿:“凌先生……我记得我听过这个姓,有一点印象,那位凌老板,是他砍死了我爸爸吗?”

    凌河眉头一蹙,迅速驳回:“不是,你弄错了,你说的那位凌老板没砍你爸爸。但你既然听说过这么一位凌老板,那么,砍死陈九的人当年或许和这个凌老板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和社会关系,对吧?”

    第七十章 草灰蛇线

    笼罩在伏天热浪里的三江地, 这样的热度既能大炼钢铁, 也能烤焦那些暗怀叵测躁郁难耐的人心。荣正街各条低矮的巷子里,蝉鸣声震耳欲聋。吃苦耐劳的扁担掮客们在街巷间往来穿梭, 任由赤膊的肩膀与黑裤下裸露的小腿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互相碰撞。

    陈瑾那时还叫陈芃, 是他刚出生不久, 他亲爹难得心情不错时,问对街一位有文化的老会计翻字典起的名字。草命之下的一个凡夫俗子, 陈九认为这名字很适合自家的种, 字体也挺好看。

    陈瑾骨相硬朗但略微单薄,身子一路贴着墙根溜回家里, 回避着街坊邻里冷漠鄙夷的目光与喋喋不休的闲言碎语。对街一个大婶出来吼他一句, “你爹前几天从俺家抢走一辆板车, 回去问问那个无赖死鬼啥时候还给俺们?!”

    在外面鬼混足足两个月都没回家的陈九,那天傍晚破天荒的回家露面了。

    这人出现时穿着一件当时时髦款式的外贸t恤,晃着健硕身躯跨进家门,咧开的嘴角叼着一根万宝路烟。门边叮叮咣咣的桌凳翻倒声让陈瑾瑟缩着溜至墙角, 对他这个爹是一贯冷漠畏惧。陈九一掌削到他下巴:“忒么给老子喜兴点, 臭小子……”

    陈九这十里八街出了名的人渣, 但凡在荣正街一露面,苦主债主们纷纷不约而至。

    陈九那糙戾的嗓门一晚上就嗡嗡个不停,还带着一股邪性的笑:“甭来找我,老子不干了!从此以后老子都不用再挑这副破扁担了哈哈哈哈!”

    陈瑾从破木头板子后面露出半张脸偷窥,前来向他爹讨债的人络绎不绝,打打嚷嚷, 其中还有一位最近时常雇佣陈九运货送货的主顾。那人是白净的脸,单薄匀长的身材,慢条斯理地讲道理:“陈九,给你活儿做你还不做?做人手脚勤快才能养家糊口,你这样人不挑扁担你难道去教书?”

    陈九抄起门边那杆子扁担,横在自己大腿上,狠狠一下直接磕折,撅断了!

    陈九那晚原本应该悄没生息地跑路,尽快远走高飞,就不该回自己家门口露脸嘚瑟,但他没文化他憋不住。

    伪劣的人性就是这样,受人白眼鄙视、压抑憋屈了这么多年,可算是一朝鸡犬得道快要升天了,谁都摁不住内心膨胀的欲念和野心。在陈九那足够凶狠却并无多少城府与智慧的心思里,发了邪运外财一定得让家乡父老目睹他的富贵骄矜、艳羡个眼馋肚歪,不然这份大富大贵就来得不够痛快淋漓啊。

    白净脸的主顾还想要说什么:“陈九,这份明早去螺江的运货单……”

    陈九嚣张地挥开手,让那薄薄一张货单打着旋子飘到遍布灰尘蛛网的屋角:“算了吧你,甭跟老子脸前唧唧歪歪地废话!”

    白净脸不满地低声道:“你以后不做也就不做,前两趟欠下的货单条目呢?我的货呢?你总要把事给我办完了。”

    陈九冷笑:“对对~~~老子啥时候还欠你的货单?找别人去,滚蛋!”

    白净脸眼底蓦地露出不善,眯细了双目:“陈九你个老小子,我也是做小本生意在三江地混得不容易,你不守生意规矩坑我的货你耍我玩吗?!”

    陈九抖着嗓子:“操,你个不识相的对对,老子还怕你个外来的穷酸破落户?卖几双破鞋妈的以为自己能卖成大老板了!老子哪天碾死你个对对,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明、白、吗?”

    威胁的话语祸从口出,甚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面目张狂的人,未必真能做到心狠手辣不眨眼睛,而外表文弱无害的人物,也未必就做不出杀伐决断的凶残事。

    陈九猖狂地动了手,撅成两半的扁担条打在那人后背上,将人赶走。

    那位主顾临走时面色阴沉,淡淡地回敬了一句:“陈九,做人留点余地,不要太过分。”

    躲在暗处偷窥的少年陈瑾,分明能从那白面书生模样的人神色间窥到戾色和凶相,那人眉心好像开了天眼,现出一束暗红色的血光。

    ……

    在债主频繁的上门争吵与邻里间奚落声中长大的陈瑾,对这些场面习以为常,并没当回事。他从遍布罅隙的木头板子后面冷漠地移开眼球,很快又被更为骇人的声响吸引注意力。

    又一轮债主砍砍杀杀上门来了,可不就是远近四方排场最大的高利贷放债团伙。那几人就在巷口和陈九还打了一架,让几户邻居门前都溅了血点,鸡飞狗跳。

    陈九再踏回家门时臂膀上有一块新鲜伤口,口中骂骂咧咧:“妈x的,老子有的是钱,但一分都不还给你们!”

    陈九正对上女人惊恐如鸟雀般的微弱眼神。

    本就不太结实的床单撕裂揉烂的动静中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和哀求。那哀求声时响时息最终被男人粗暴的喘息吞没……门后偷窥的少年面对这样粗野暴虐的场面感到生理性的厌恶和作呕,他看到陈九狞笑着又一次扳过蔡红英遍布泪痕的脸,强迫对方面对床头那张岳丈岳母的合影。

    这也是陈九的一块心病,混混人渣从一开始就让蔡家老人瞧不上眼,不知怎的花言巧语骗到了蔡红英下嫁。因此陈九每次在床上撒野,都要摆正那张照片,仿佛这样就是在他岳丈面前强暴了自己老婆,发泄胸中一口腌臜的恶气。

    大恶人做完一切恶事,喝干两罐啤酒,没有收拾随身任何细软,再也瞧不上那些破烂家什。这人临走给女人留下几件新买的时装裙子,给儿子留了一个学期学费。

    那个傍晚,陈九在荣正街家中只待了约摸一个小时,之后迅速离去不知所踪。这是这人最后一次在家门口视线中露面,从此了无踪迹。

    但陈九并不知道,他家小子当晚跟踪了他。

    陈瑾那时也不知哪里迸发的勇气,小小年纪胸中也攒了无边的怨恨怒气,从墙角拎了一根铁钩子,怀揣一把菜刀,在他母亲奄奄一息的啜泣声中冲出家门。

    做娘的一生懦弱可怜,但儿子性情并不懦弱。

    陈瑾那时心里想的,就是砍死大恶人,一了百了。

    他循着陈九的行踪,打了一辆当时郊区很常见的三轮“蹦子”。蹦子载着他驶出樊江市地界,好像是沿着某一条乡村野岭土路,进入螺江市一片比较荒芜的地方。这里满目是低矮的民房,稀稀落落点缀在树林土包之间。

    他记得几条重要的细节。

    陈九从树林间转出来时蹬着一辆破旧宽大的板车,用油布覆盖一车见不得行迹的货箱。

    陈九在乡间一条通行货车的大路边放肆地拦车,最终上的就是一辆厢式中型货车,车身白色,车尾有蓝色喷漆的公司图标。陈瑾甚至还能隐约描述出那块图标的款式。司机的声音顺风飘过空旷荒原上一片高高低低的枯黄色野草:“我这是凌老板公司的公车,你拦车干什么啊!”……

    陈瑾应当庆幸自己很走运,他当时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假若真要跟他亲爹动起刀来,保不准陈九那个尿性,虎毒食子将他捏死省得他碍手碍脚。

    陈瑾在公路边追车肯定是追不过的,最后跟丢了人,也就没能亲眼目睹陈九最终的下场。他饿着肚子在荒郊野岭晃荡了两天,只得拎着菜刀傻乎乎地又回家去了,因此保全一条小命,也与平生一笔巨富擦肩而过。

    ……

    ……

    他们几人,此时就坐在医院一间大病房内,摒弃闲杂无关人等。受了伤的薛队长只让医护将伤口简单地止血包扎,斜靠在床头听取小陈同学的口供。

    陈瑾讲述的往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前半部令人揪心,后半部竟然来了个直接烂尾。

    “然后怎样?”薛队长追问。

    “然后就没了,我就回家了。”陈瑾眼神十分坦白。

    薛谦:“之后你还听到什么消息?”

    陈瑾:“之后……然后街坊就传闻他可能死在外面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就死了啊。”

    这部烂尾剧情还烂得颇吊人胃口,在薛队长面前形成一个没填满的大坑令他抓心挠肝,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蛛丝马迹,但每一条痕迹都烧脑费神。

    像个香饽饽一样被几人争来抢去的那只背包,打开来里面就是一堆相当有年份的古董破烂,是陈瑾保存在福山墓园他母亲的骨灰隔间内的遗物。遗物保存条件不佳,挑挑拣拣之后能分辨出这么几样东西。

    几件现在看来款式已然过时的人造丝女式裙装,品味土里土气,散发陈年霉味,应是陈九临走买给蔡红英的衣物。

    一堆扁担工签下的运货单。这种东西在荣正街十分常见,现在都还有人使用。当年的挑夫们是收取少量订金将货物从一地运往另一地,有时一半路程需要驱车,另半程是走路,走街串巷辗转两三天时间,运到目的地再收取剩余的劳务费。运货单上,有许多陈九本人歪歪扭扭其貌不扬的签名,也潦草记录了各位货主的名字,然而不是机打而是手写,这就给众人辨字认形留下许多暧昧空间。

    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桌,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哧辨认,最终也没认出几枚完整的姓名。

    岁月的痕迹令那些纸张脆弱发黄,字迹浅淡渐消,饶是咱们严总这样眼神很好的把式,也感到捉襟见肘和无可奈何。也就是蔡红英母子这些年来还把这些垃圾当成宝贝似的保留着,准备一代传承一代呢,这也是长期受虐之后表现出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

    除此之外,还有陈九欠下的高利贷赌债清单,也依稀辨出几个债主的名字。

    薛谦严肃说道:“几条重要信息咱们条分缕析一下。

    “也就是说,当晚陈九离家临走前,至少见过两拨与他有经济债务纠纷的人,这两拨人可以说都是债主,都不爽陈九这个混子。陈九拍拍屁股想要趁夜远走高飞,债主一定会追,两拨人都有明确的作案动机。

    “姓凌的老板的公车这个很容易查到,顺藤摸瓜或许可以找到当年这位开厢式货车的司机,看最后见到陈九的人是谁。

    “最后见到陈九的地点也很微妙,三江地三市交界这么一处三不管地带,真是个绝好的案发现场,十五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全部搜一遍,能并案的都拎出来并案,事实也就差不多了!”薛谦脑补了小陈同学坐三轮蹦子经过的土路山路,沿着地图的虚拟路线一直追踪至郊外,最后利落地在地图上圈出一个他推测出的原始案发地。

    薛队长心里已经有数了,顺着这些线索专业的侦查员很快就能捞出一筐一筐材料。他抬头饶有兴趣地瞭了凌河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