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小刀紧抿着嘴角,锋利的眼神与薛谦那不怀善意昭然若揭的视线在半空中短兵相接,针尖对麦芒互相用眼角余光掐了两个回合。也幸亏严小刀对男人没那些心思琢磨,不然这会儿一定寻思薛大队长是不是他妈的看上他了,死气白咧纠缠你丫是有病吗?
薛谦嘴角擎出揶揄之意,下巴一抬:“又耽误您生意了,不好意思,严总请吧?”
严小刀在薛谦与简老板一前一后含意不明的视线夹击下,冷面缄默着走出去。薛谦截杀到此处来找他,这得是多么迫不及待心急火燎要找他麻烦?这人又要盘问什么?
严小刀此时不怕薛谦抓他错处,他在麦案上就没有把柄可抓。他怕的是被问到凌河,他刻意隐瞒的细枝末节太多了,却又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对凌河的怀疑供出来。
第四十九章 真相大白
严小刀乘坐薛大队长的专驾前往市府衙门, 眼瞧着这车经过市局气势威严的牌坊式正门门口, 视若无睹地飞速闪过,钻了小胡同, 在小巷深处不知哪一道侧门停住了。
严小刀整饬过衣领, 昂首阔步刚一下车, 敏锐的感官与时刻警觉的周身防备意识刹那间惊觉耳后生风,有人袭击他!严小刀猛回头亮肘防御的同时后颈遭遇重击, 火辣辣地生疼, 一只黑色密不透风的布制头套简单粗暴地封住了他的五官,稀释掉他所能呼吸到的氧气, 一杆坚硬的管状物体抵住他后腰:“严总悠着点, 别做无谓挣扎。”
低声吩咐他的不是旁人, 还就是薛谦。
对方以武行练家子的手法钳制住他。二人十根手指互相拧着,十八般不服气地绞了半晌才骤然拔开。
严小刀视线受阻,黑暗中被一左一右二人制住,惊异地问:“薛队长是打算把我拉到暗处直接处以私刑吗?”
“不——会, 就试一试严总。”薛谦暴露了私底下堪称经典的放浪形骸的笑声, “我果然也没看走眼, 你手劲挺大的,练过。”
严小刀其实只使了五分力,既不能将对方手指头掰断,又不能抽刀大开杀戒,剧烈起伏的喘息让他愈发感到头罩里的氧气稀薄不够用了:“薛队长想拷问什么,就地问吧!”
薛谦冷哼一声:“严总甭害怕, 又不会要你命,随我上楼。”
薛谦也确实就是一招诈和,他的身份人尽皆知,他就算再看不爽严小刀,也不能真的伤人。严小刀被一左一右像架犯人一样拖着走,倘若此时有狗仔记者从小巷暗处蹦出来拍照,他这副模样被曝光简直是要毁他名节,真是拎刀砍人的心思都有了。明知薛大队长是有意使绊子报复上次的事,却又无可奈何对方。
他视线完全被遮看不到路径,凭借方向感推测自己被带入警局的侧门,大约是从视线相对稀少的犄角旮旯一条通道被带上楼梯,转了好几个弯。
这一路上两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隔了一层黑布头套闷着嗓子还不忘了斗嘴。
严小刀:“这他妈是要去您薛队长的私人刑讯逼供室吗?”
薛谦:“严总见多识广身经百战,害怕啊?”
严小刀:“烙铁电椅老虎凳竹钎子,薛队长尽快来。”
薛谦:“那些对您严总都太小儿科,没用!你皮糙肉厚,我得给你喂点猛料。”
严小刀:“……人渣!”
薛谦:“诶我还就是!不然严总把您衣服里藏的管制刀具都交出来给咱看看?!”
严小刀:“……”
周身的空气流动突然间清爽畅快了,他们最后进了一间光线霍亮的大屋。
“啧,薛谦,你这……”
一嗓子熟悉的厚实嗓音,让薛队长的好戏演不下去了,严小刀将头套扯掉,面前皮笑肉不笑假装仁慈脸的鲍局长让他真想喷那俩条子一脸血!
鲍正威暗自对薛谦一瞪眼,用眼色说话:你搞什么?让你掩人耳目地悄悄请人过来。
薛谦耸肩,一脸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局座,我‘掩人耳目’‘悄悄’地给您把人‘请’来了!”
严小刀黑眉立目,进行无声的抗议,却又不方便当场抱住局长的大腿喊冤,气坏了。
鲍青天尴尬地瞪一眼薛谦,又暗度陈仓似的给严小刀递上几枚眼色,哄着两个不省心的小辈,平生头一回尝到受夹板气的滋味,真忒么麻烦。
鲍正威清了下嗓子:“严逍,我们找你过来,让你帮忙再看一看麦允良那件案子,最后一处有争议的疑点,希望你能配合协助警方结案,尽一个守法市民的责任嘛。”
这类千人一面的官方辞令在严小刀的观感里透着一番假模假式的客套。他垂下眼皮,在薛队长看不见的地方对局长大人噘了下嘴:不高兴,老子他妈从今天起不想给你干了!
鲍正威无奈地溜达过来,原本背在身后撑起大领导架子的右手迅速拿出来,帮他整了整一脑袋乱发,以眼神表示:小刀,好歹给我个面子。
严小刀觉着刑部衙门里这位黑脸老鲍和那位绿脸夜叉,真是一对最难缠的大鬼和小鬼,特别擅长恩威并用软硬兼施,还都脸皮特别厚。你跟他谈江湖规矩的时候,他跟你提恩德旧情;你跟他们讲公理道义,这些人又开始跟你玩旁门左道,简直要逼良为娼!
他孤身应付两位公门人物深感左支右绌力不从心的时候,脑海里划过他惦念牵挂的那人的影子,这时想起他与凌河之间相处的日子,愈发的难过,悔不当初。
没对比就没伤害,此时才愈发觉着,凌河待他是极好极温柔的。凌河那样一个人,在他面前愿意收敛烈性子和一身的毒刺,有时甚至是腻着他、讨好他,凌河一向工于心计但从未谋害过他,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对待旁人他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指不定在哪条路上就给他挖个陷坑。
鲍局长指派薛谦将严小刀从后门悄悄领进局子,在许多人眼皮底下仍试图避人耳目,也是想要保护过往历史并不清白的小刀。对这一点,严小刀是明白的。
在他内心深处,尚存一道承载着正义公理与世间义气情谊的高压红线。这道沉甸甸的界限,让他与那些堕落在黑暗深渊最底层真正的邪恶势力之间隔开一道深邃的鸿沟。他愿意让这道红线束缚住他的手脚、勒令住他的行为,他也反省过年轻时的无知暴戾,本心不愿让手上再沾罪孽。他也感激鲍正威曾经对他的宽容和恩情,因此对公门中人怀有发自内心的敬重和臣服。
然而,即将被带入停尸房时,严小刀还是犹豫了:“局长……我还是看照片吧。”
鲍正威不解:“人就在这,你还看什么照片?”
严小刀在门口徘徊良久,那些气味令他极度不适,或者说,那些仍然鲜活存在并持续发酵折磨着他的记忆片段,让他非常难受。这可不像在大街上撞见一个横尸于车祸现场的无名路人,让他能够心情不起波澜地当场冷漠走开,这是曾经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年纪大了愈发心软念旧,他有点受不了。
结果这一天,严小刀就站在走廊上,面朝大窗户连抽了两根烟。
市局衙门的判官和夜叉默默地陪着他,仨人并列站成一排,一齐对着窗外抽烟,这般待遇也没第二个人了。
鲍局长心下狐疑,忍不住凑头打探:“你跟麦允良真没什么?”
严小刀在心里白了局座一眼,老头子一把年纪当了一辈子直男,外孙子都有了,您老真忒么八卦!有些话他是发自肺腑饱含忠诚,坦荡地答道:“我有爱人了。您别听外面的人乱说,让我朋友听见了,他那个人特别介意,他不高兴。”
薛谦与鲍正威同时盯了严小刀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望天,心有灵犀地没再追问。总之都读过凌先生那份绘声绘色、详细生动的口供,大家心知肚明这“爱人”是哪个。
薛谦那副神思就没爽过严小刀,戴上口罩更显出这人眼球转动的模式独辟蹊径,两道视线不停剐着严小刀的脸。但这人办正事手法还是利索的,以白布严严实实盖住容易引起五感不适的大面积部位,戴消毒手套小心轻拿地只揭开关键部位,并递上工具。
严小刀都没碰,默默看了一眼迅速闭上,声音压抑在口罩内:“颈动脉被切割导致破裂大出血,还有什么值得可疑么?”
他没学过医理,只会凭借经验“阅读”伤口。
鲍正威沉声道:“关键是这人怎么把自己割破的?”
鲍局长这话当即就让严小刀敏感的神经弦“腾”得跳起来,在他脑海之间凌乱舞动——麦先生“怎么把自己割破的”?
证物台上放着那只致命的性爱玩具脖套……严小刀拿起证物仔细端详,心猛然被揪起来,好像被人掐捏着他最脆弱不设防的喉头部位提了起来,将他悬在半空鞭打撕扯。他有些难以置信,赶忙又跑到冰柜前,这次都顾不上回避和忌讳,将遮遮掩掩的白布一把撩开,几乎是双眼趴在那饱受创伤已惨不忍睹的致命部位,睁大了眼在伤口截面上寻觅蛛丝马迹……
那天,严小刀就这样来回往复走了有七八趟,他的面皮就在鲍局长和薛队注视下缓缓凝结成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极力掩饰外露的情绪,声音却悄然地含混哽咽,心潮澎湃如江口决堤之水。
他这样对局长汇报的:根据颈动脉肌肉和血管破裂的方式,要害部位应当是用一段极细极薄的刀片割破的。刀片制作巧妙,嵌在玩具里。
鲍局长深看着他:“所以你也看出是刀片。”
用刀片致命,有几处最合适下手且极难解救的部位。一是左胸第三根与第四根肋骨之间,二就是颈部大动脉,其次还有骨盆处复杂密集的血管以及脑干、颈椎。但那些部位都埋得较深,显然用刀刺更方便,这些位置基本是一击必死,当场都难以解救。
鲍局长又问:“刀片怎么进去的?”
严小刀说:“这个看似玩具的脖套,它的作用就好比一只动能加速器,并不直接杀人,但是依靠通电后的快速震动和开阖,在开到最大频率时瞬间勒紧了受害人的脖子,将刀片送进去切开血管……”
简老二弄来的高档进口稀罕货,毕竟只是个寻欢助兴的玩具,并不直接杀人,只是做了顺利运送凶器的一件载体。
薛谦冷冷地横他一眼:“你玩过吗?你能确定?”
严小刀道:“不同尖锐物体戳出来的创口或者截面,有很细微的差别,分辨是普通锯齿还是特殊刀片这并不难。”
薛谦眼眶发红:“严先生,你这么干过?”
严小刀咬牙回道:“我没干过,但这很明显我看得出来。”
鲍正威用严肃的眼神制止薛谦。请严小刀过来是以“特殊专业人士”身份做亲身的佐证来说服薛大队长,严小刀的判断与衙门里几位正牌仵作的判词是一致的。
严小刀突然抬眼直视鲍局长,脱口而出:“当时究竟谁下的手?难道麦允良是自己把这个狗脖套似的玩意套上,自己下手勒毙了自己吗?”
鲍正威道:“是简铭爵执行的,但简老二说他当时做得太兴奋忘乎所以,口供还交代说……受害人当时一直在勾引他、诱使他一定要那样做。另外,他口供称受害人曾单独在浴室待过几分钟,有机会在工具上动手脚。”
薛谦低声骂了一句:“死无对证,姓简的现在想怎么说都由着他一张嘴了。”
人都已经保释出去,暂时在家监视居住,薛队长已经憋着火随时想烧简家大宅了,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情绪对于他的身份立场非常不职业,他太执着于揪出真相,绞杀凶手。
严小刀强忍住难受的心境:“是他自己选的玩这个吗……我是说,如果当真是麦先生主动提出……”
鲍正威挑眉:“什么意思?”
严小刀掀开白布指着某处:“麦先生的颈部血管其实与一般人不太一样,我不懂医,完全是以实践常识来看,普通人颈内动脉埋在这条肌肉里,并不那么容易从外部直接割断,而死者这根血管在颈部有一个90度转折外凸,我之前就注意到了。”
鲍正威领悟了,话音带有某种说不出的沉重:“如果我再告诉你,从受害人胃里检出包括□□和替代肾上腺素等等几种药品的成分,事实就更清楚明白了。”
严小刀此时心如刀绞,茫然地望着局长大人。
鲍正威解释道:“就是我们俗称的几种常见兴奋剂,可以短时间迅速提高心率和增强心脏排血。
“我们搜查过受害人酒店房间,没有找到药盒,估计已经被他自己销毁扔掉了。
“但是,他在一个卫生间纸篓内漏了一样证物,是剥开药品后丢弃的铝箔药囊,有他沾手服用的指纹和唾液痕迹,就在当天傍晚赴约之前。”
……
薛谦沉默许久,掀开口罩露出脸上每分每毫全部的表情,金属雕塑般的面庞在那瞬间流露不忍。这人眼眶内突然露出红斑,愤然道:“所以咱们的结论只能是,麦允良自己弄死了自己,当事人有意选择这样的时机和方式,自杀身亡。”
严小刀胸口受到无形的重击,再回想之前的交往,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以他一贯的内敛和坚强,胸口作痛凹陷下去的一刻都能脸不变色,尽量不露出过分的悲哀和崩溃情绪。
许多事情是死无对证的。
但事实已经以抽丝剥茧的形式一片一片摊开晾在众人眼前。严小刀坐在物证台的办公椅上,身体随着转椅无意识地转动,眼前一幕幕往事像倒带一样掠过,许多人的影子从白色房间干净刺眼的墙壁上此起彼伏,交错地浮现。
薛谦就坐在他对面,口罩挂在一只耳朵上,咬着半截香烟:“局座,其实我早就明白,这就是结案所需的真相。
“麦先生是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残酷方式,报复了那些多年折磨他凌辱他的人渣,只是方式太惨烈了。他那时一定知道游灏东把戒指忘在里边,他故意的,他带着游灏东的戒指,开房勾引简铭爵,最后按计划顺利成功地割开自己的脖子……”
习惯于用放荡不羁的神情掩饰真面目的薛谦,偶然从眉心嘴角中凝结出一层沉重和肃穆的纹路,也仿佛是大浪淘沙终得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曝露了沙丘下面真实的质感。那种复杂的神思也让严小刀在那一刻对这位薛队长产生新的认识和评估,以前双方都比较任性和脾气大,就误解了……
衙门内部估摸早已推断出真相,就是薛队长一直从中作梗,不然这案子早就结了。
严小刀止不住地回想那天傍晚,麦允良几乎是强迫他收下手表遗物,还曾经“答应”他,考虑重新开始。
麦允良那般懦弱胆怯又自暴自弃的性情,早就把自己抛到堕落的烂泥塘里,这么多年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的态度过着依附于人却又充斥欺凌虐待的生活,饱受旁人冷眼与嗤笑,却在终于决定结束这惨痛畸形的人生的时候,选择了如此悲壮刚烈的死法,血溅三尺糊上贱人们的脸!
选在游家常年出入的酒店。
临行前故意服用加快心率和促进血管扩张的药物。
明知自己血管弯曲外置容易割伤,还选择那样的方式。
最后就是那只被动过手脚的脖套玩具,一块细小但致命的刀片。生怕不能即刻死在当场,因此选择最万无一失的方式。即便当时最有经验的医生就在现场,除非极其果断地伸手探入脖腔压血、还要运气极佳地掐住割断后收缩进入颅内和胸腔的大动脉血管,不然根本是无法挽救,他必死无疑。
临死还喷了简铭爵赵绮凤一身血,让那些人一辈子洗刷不掉一身带有血污味道的肮脏痕迹。
……
薛谦无法平复心情:“人生在世能有多少想不开?最终受害的是他自己,那些人渣屁事都没有!”
“你也甭急,这人没有白死,最后不是引出了那段不知被谁扇风点火爆出来的视频?”鲍正威有心安慰他的得力部下,有意无意间漏了口风,“上边已经派兵遣将调查游家了,猜测就是明后两天动手拘押,恶事做尽总有报应,秋后算账永远都不嫌晚。”
薛谦将一只脚从踩着的桌边沿上撤下,瞪了严小刀一眼,没说谢谢,调头离开。他仍然心有不甘,他确信以麦允良的心智摆不出这个局,背后一定有人利用麦先生的自杀意图推波助澜,暗中摆布一群木偶一样的蠢货,将情节一路推向高潮让败类们挨个原形毕露。薛队长本心也很佩服,干得漂亮,真他妈解气,只可惜他查了一圈没能将这幕后之人揪出来,将来他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刚迈出停尸房,薛队长恰好头一回正式收到某位少爷墨迹含蓄的邀约短信:【薛警官,正好过来临湾办事,有空嘛,出来吃个饭好吗,我请客你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