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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他料想中的结局,是戚宝山让他将凌河带去离他们大本营有一段距离的另一个城市,远离可能的关注视线,在哪个荒郊野岭的度假村、或者烂尾无人的别墅区内,戚宝山面见凌河,然后下手“处理”掉这个人。他会为凌河扬一剖黄土,然后取道回家,当作嘛事都没发生过,当作就没认识过这个人。

    这样的模拟场面在他脑内萦绕好几天了,熬到今天他仍然能够笑对凌河、不动声色,然而心里缓缓地漫生出一片寒凉的荒芜,一片寂寞的空洞。这感觉仿佛就是,当他面对某一种他习惯已久的人生轨道,在这一天突然间就感觉到陌生和不适,突然就生出了逆反和异心,就因为眼前这个人……因为凌河?

    对待凌河这么个人,还能当做没认识过吗?

    然而,电话进程完全出乎他预料。

    电话里背景音嘈杂,是戚宝山的某个保镖接的手机:“刀爷,我们正护送老板在机场。”

    “机场?”严小刀就没听明白,他完全以为戚宝山应该在家等着他们,“哪个机场?”

    保镖似乎语带犹豫:“老板说需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这时戚宝山拿过电话,电话里是瞻前顾后声如粗喘的呼吸,以及四周前仆后继涌上来的脚步声:“小刀,我很快出境,可能出去待个十天半月再回来,你不用管我,帮我看住家。”

    严小刀下意识答应着了,但满腹狐疑,在他印象中,戚宝山为人从容谨慎,极少做事如此匆忙和不着边际。这显然不是公司内部、家人之间计划好的出境旅游或公差,戚宝山这架势简直像要匆匆“出逃”!

    严小刀:“您大概在哪落脚?还需要我做什么?”

    戚宝山:“先去特区然后再说。没你什么事,你放心在家待着!我已交代给下面,公司和港口任何事情你全权处理了不用问我。

    “还有,裴逸跟我一起走。”

    戚宝山又补了一句。

    “好,明白。”严小刀答得平静利索,内心翻江倒海。

    他确实听明白了,戚宝山这时应当是在某个机场的“港澳登机口”,目的地应是荆港特区,猜测到达后会入住某家高档酒店,暂住十天半月,或者迅速就改道欧洲美洲了。

    严小刀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是应当为戚宝山临时不打招呼带着姓裴的跑出境了没带他而感到不爽,还是应当为此感到庆幸和终于松一口气……

    他出于暗怀的怜悯和不可告人的私心,在这紧要匆忙的关口甚至没有问:凌河应当怎么处理?

    他不问,戚爷也忘了说,那就不算他违逆干爹的旨意。

    他一转头,杨喜峰正推着凌河在机场旅游纪念品店里乱晃。机场有提供给旅客的临时轮椅,交点钱就能用,凌河此时一副悠哉闲哉的神情坐于轮椅上,膝盖上抱了一堆精心挑选的花花绿绿的包装食品,去收银台指挥杨喜峰结账。

    严小刀等凌河结完账转过身来,尽量云淡风轻地道:“戚爷出趟远门办个事,过几天回来。我先带你回临湾,给你安置个住处。”

    凌河仿佛一点都不意外,划出一道笑容:“把我安置哪里,严总?”

    严小刀说:“先回我家吧,房子够大。”

    凌河笑意更深,丝毫不带矜持犹豫:“成,多谢严总费心照顾,那我就登门打扰了。”

    “怪不得小孩能长个儿呢!”严小刀捱过了正事,身心突然就放松下来无惧无忧了,浑身每个毛孔都很轻松自在,忍不住嘲笑道,“8盎司牛排刚吃完都没消化吧?你这又买了多少零食?上飞机继续吃?”

    凌河不屑地动动唇角,把购物袋扒开亮给他看:“狗零食,没有给您的,严总。”

    严小刀:“……”

    严小刀经常被凌河弄得暗暗吃惊——他好像是在这人买完东西之后才说危机解除、一起回家?

    凌河眼底含笑却又暗藏机锋,任何事皆料于股掌之间:“不是说去您家小住几日?总要给您的宝贝儿带点见面礼收买一下,不然,怕它们不让我进屋。”

    严小刀躬身双手按住轮椅扶手,这时已经能够平心静气直视眼前美不胜收的一张脸。他玩味地描摹凌河的一双眼:“凌先生,你不然再猜猜,我养的什么狗?”

    他说完迅速盯了杨喜峰一眼。杨喜峰冤得赶紧摆手:“老大,别看我,我真的什么都没说过!”

    凌河自嘲:“我怎么知道严总养什么狗?我刚认识您,我又没去过您的房子。”

    严小刀:“你猜,我听听。”

    凌河说:“德牧。”

    严小刀摇头。

    凌河迅速给出第二个答案:“阿拉斯加。”

    严小刀没法再摇头。

    凌河笑得天真愉悦如大男孩一般,很坦白地说:“严总您不用防着我,我不会透视人心,只是依照常理推断,你这样的人,总不会养两条柯基、博美、约克夏、吉娃娃吧!”

    严小刀这个躬身的姿势,让两人脸离得很近,看得清彼此每一根睫毛浮动的走向、眼底每一丛幽幽亮起的火光、唇边每一簇遮掩不住的笑。

    大男孩偶尔迸发纯真坦率、不含心机的笑容,那一刻真的很打动人。

    第二卷

    第二十三章 山庄小住

    两头熊样儿的阿拉斯加犬, 隔老远儿就闻到它们主子爷那股势不可挡的纯爷们气息, 堵住内院小门,夹道欢迎老大的回归。

    车子先是开进外面一道电控铁栅门,泊进带棚的车库。车库廊檐上,一株八米高的大杜鹃从后面伸出枝桠,倾泻下一片火红的花瓣瀑布。

    严小刀下了车来, 绕到另一侧车门, 亲自将凌河从车座上抱出来, 这习惯已成理所当然。

    凌河放眼迅速扫视一圈, 这时装饰中规中矩的一座欧式现代风格别墅,庭院植物和摆设一看就是一群糙汉子住的地方, 比较粗豪大气,没什么精雕细琢。傍晚凉风习习, 这地方距离临湾港口也不远, 远眺海湾风景如画。

    凌河挂在严总身上,觉着小刀没有多余的手再去开门了,他主动伸手推开内院门,下一秒真的是两头熊连头带前爪子和后爪子扑到他的身上……

    熊二与三娘子是像往常一样,提前卡住最佳位置角度,并且争先恐后互不相让,生怕迎候主子爷迟了一步,今儿晚上肉骨头就比对方分得少了。

    然而这一下,热情洋溢且兜头盖脸地扑到一个陌生男人身上,根本没有扑到主子爷。

    熊二与三娘子是以后仰着的夸张姿势跌回地上,各自利落地翻身,四爪抠地,齐齐凶猛地“嗷”一声,虎视眈眈这来路不明的不速之客。

    严小刀皱眉很有威严地低吼一声:“别闹啊,有客人。”

    熊爷与它媳妇那鸡血般充满斗志的表情却分明是在嚎叫:有、妖、怪!!!

    狗眼辨妖是很有灵气的,熊爷很笃定地上去就是一口,却没咬到男狐狸精的皮肉,被严小刀当胸一膝盖把它拱飞出七八米。

    严小刀拧起眉头,假装呵斥:“怎么着,这么不给我面儿啊?”

    杨喜峰提着行李与几个兄弟进门,一旁笑呵呵地吆喝:“熊爷别咬,老大今天请了客人进门,不许咬人啊!”

    但是,阿拉斯加犬天性是护主和认地盘的,更何况熊爷与三娘这两只从小习惯了霸在严小刀怀里作威作福无法无天的祖宗,这会儿看见外面忽然又进来一位祖宗,竟然也敢霸在主子爷的怀里作威作福,这还了得?

    凌河刚才为躲狗爪子乱抓,一直埋头不敢露面,怕被抓破相,这时才回过脸笑赞:“真是两条好狗,比你们老大掐人、挠人还猛。”

    严小刀瞪他:我什么时候掐你挠你了?

    凌河回瞪他:严总您真是掐完了就忘性大啊。

    凌河轻挪缓步似的遥遥一回头,终于与两条好狗正式打了照面,以居高临下的俯视之姿,点头一笑,让黑发微微地拂开面容……

    翻身而起准备再次扑杀而上的熊爷和媳妇,后腿已做好弹跳姿势一触即发,却在跃向空中的瞬间又跌回地上,站定了脚步,愣乎乎地望着这闯进领地的妖物。俩熊玩意儿目不转睛地仰视凌河的脸,视线相对,仔细看了一会,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思想斗争,决定不咬了。

    等到严小刀把凌河安置在客厅沙发上,吩咐兄弟们出门随意买几个菜、弄点饭吃,熊二与三娘绕着八字步扭扭捏捏地蹭过来了,吐着长舌头谨慎迂回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始舔凌河的脚。

    “没闻过不臭的脚?诶,我的脚比你们老主子的好闻吧?”凌河嘚瑟着还不忘又黑了一把严总,再摸出备好的见面礼,一堆狗饼干和牛肉肠,进一步邀买狗心。

    于是,熊二和三娘最终趴在凌河脚边摆出谄媚姿态,一口一口地接凌河投递进嘴的牛肉肠。

    连严小刀自己都感到不能忍了,心里吐槽那俩丢脸的玩意儿,只认酒色财气就不认别的?难道狗也是见人下菜碟,咬不咬纯看颜值的?

    这也是冤枉熊爷和三娘了。

    狗不懂看颜值,咬不咬看的是气场。越是大狗越难制服,它们只服从于气势上更为霸道的强者。

    气场这玄虚的东西怎么讲?这要从头讲起。严总的别墅,比游轮上的客舱又大了许多,宝鼎集团董事长的干儿子,他即便不在乎俗务排场,但排场也还是会显露出来。客厅面积远远超过了普通住宅的设计规模,就是方便严小刀跟他一帮兄弟们混住。

    客厅东南角方位与西北角方位,各有一尊转角大沙发,两个转角沙发相对,东北与西南位置再各有两个单人沙发,这客厅里能蹲下十几条好汉。一帮汉子聚在一起,基本就俩事。一,有重大事情开个会;二,打牌赌钱。也没有第三件事了。当然,小赌怡情,严小刀不跟这帮人赌大的,让自家兄弟输得倾家荡产买烟钱都没有了,那就不够仁义了。

    然而,今天,宽敞得能支个摊耍枪卖艺的一间大客厅里,从严小刀的视线往那正中看去,眼里就只剩下凌河一人。

    凌河斜靠在东南位的大转角里,一条胳膊极其随意搭在靠背上,长发过耳垂肩,心情舒畅地看着他们。那姿势角度,如果往前坐直几寸,就是个规矩刻板全无气质的座谈会坐姿;若再往后倒几寸,就变成很没品位的葛优躺,而凌河拿捏得不前不后恰到好处,将潇洒、慵懒、气韵、风华这些词汇全部融入身上每一道骨缝里,还挑不出一点做作痕迹。

    这屋里其他人就好像不存在了。周围兄弟们有出去买饭的,有沏茶倒水的,有去厨房洗西红柿黄瓜拿进来啃的,还有寻思找话陪客人聊天的,然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绕开凌河,在距离凌先生至少五米远开外的地方,转90度直角绕着走,就好像那位置摆了个雷,或者供奉着一尊令人不敢靠近亵渎的活菩萨。

    小弟们嘻嘻哈哈哈打着拳一一落座,严小刀发现,最终所有人又都像商量好似的,全部挤到与凌河相对的西北位大转角沙发上,挤了一大排;个个表情乖巧等待训话,活像这屋里凌河才是老大。

    只有熊爷和三娘子胆子略大一些,在新主子的左右手边各趴窝一个位置,一点没觉着这样栽了它们老大的面儿,还挺神气活现。

    严小刀不能忍了,有点窘然:“赶嘛这是,都扎堆坐?不至于的,他不咬人。”

    “我不咬你们。”凌河笑得张狂,一指严小刀,“我就只咬屋里最肥的这只。”

    兄弟们瞄着严小刀脸色,又是不约而同集体做出了坑死老大的手势:“大哥您坐那!那位置给您留的!”

    严小刀扥了扥袖口,不客气地过去,挨着凌河一屁股坐了……

    晚饭吃的北方正宗打卤面以及各种外卖食物大杂烩。严小刀就不怎么做饭,他手下没一个擅长做饭的,平时就是胡吃、下馆子、或者去戚爷那里蹭饭。

    凌河倒也不在意吃的什么,抱着一只脸盆形状质地不详的器皿,迅速吃光一小盆打卤面,还在张眼寻觅锅里的,喊了一声“给我再留一碗!”这吃面的豪爽架势,顿时将刚进门时的高贵冷艳一扫而光,深得一群吃货小弟的爱戴和赞赏。

    严小刀趁着凌河吃第二盆面条,借口“去解个手”,在凌河叼了一嘴面条瞟着他的目光中离席。

    严小刀裤兜里手机响了。他关上洗手间门,蹲在扣住的马桶盖上,以这个姿势接起电话。

    “小刀,就是告诉你,我们在酒店歇下来了。”戚宝山声音沉着平缓,这才是正常步调。

    “成,您平安没事就好,有什么事您吩咐。”严小刀道。

    戚宝山闲话吐槽道:“其实没个屁大事。最近燕都和津门这两边都不太平,传说上边要查掉一些人,难免要找些人过去问话,难免也有牵扯损失。跟咱们州府的游家有干系的那几家都可能牵连,所以我暂时溜达出来避一避,就是这么回事。

    “我既然能出来,我干吗不出来?留着姓游的老小子挪不动地方让他着急上火去吧!”

    确实,戚宝山生意做得再大,说到底就是个商人面目,有啥风吹草动赶紧脚底抹油。游家老子就不一样了,搁在一千年前,他也是个州刺史呢,全家老小都吃皇粮他跑得了吗。

    “小刀,你不用怕,咱家生意很干净,不会牵扯你。”戚宝山体贴宽慰了一句,像要从手机屏幕里伸出一只厚实的大手,捏捏小刀的肩膀。

    “我明白,您放心吧我兜得住!我明儿找集团几位老总吃个饭安抚安抚,我知道该怎么说。”严小刀很利索。

    戚宝山淡淡哼了一声,或许是笑了,或许没笑:“你在家呢吧?”

    严小刀:“对。”

    戚宝山:“姓凌的小子也在你家。”

    严小刀:“……”

    严小刀心想他干爹确实不好糊弄,赶忙招了:“嗯,我先关着他,正磨刀呢。”

    戚宝山知道是句玩笑话,不跟小刀计较深究:“我现在也顾不上那小子,暂时也甭剁他手脚,家门口多少人盯着咱们,剁完了都没处扔他的零件!小刀,你帮我盯着他,好酒好饭招待着也别惹他,尤其看他跟什么人往来递消息。”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寸步不能行的人,他跟谁往来递消息?”

    戚宝山叹口气:“小刀啊,永远别小看江湖上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