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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严小刀把这人关在门外才琢磨过来,这“搭伴”是怎么个意思。

    一回身,被他撩在玄关穿鞋凳上的凌河就吩咐他一句:“烟掐了,我过敏。”

    已是凌晨约莫两点时分,窗外明月挂空,风轻云淡,极度紧张的一天之后肌肉的疲乏终于袭上脊柱一线,又被各种品牌的咖啡烟酒将困倦之意与强制的兴奋混合起来,让人神经恍惚大脑晕沉。

    严小刀将烟从口中拿开:“这一晚上在赌场,烟熏火燎,你怎么活过来的?”

    凌河咳嗽几声,难得说出一句示弱的话:“快被熏瞎了,上不来气,眼疼肺也疼,我对尼古丁过敏。”

    严小刀一听,将燃着的烟在掌心捻熄丢进卫生间马桶,冲水,再顺手打开换气扇。

    他忍不住嘲讽一句:“你刚才那是上不来气?你喘上来这口气的时候得什么样?”

    凌河眼峰一凛,半笑不笑:“我现在就喘上这口气了,严总试试吗?”

    严小刀很适时地闭嘴不想挑衅,快让耳根清静会儿吧。

    他很机警地在屋里摸排了一圈,从吊灯灯罩下和写字台下面抠出两枚纽扣式窃听器,又将房间的灯全部熄灭,走了一圈看房内有没有红色光点或者绿色光点。

    杨喜峰发了一条短讯:【大哥,赌场外面那两个蠢货,刚才我替你放倒了。还需要我赶嘛呢,哥您吩咐?】

    严小刀对屏幕一笑,回道:【漂亮。看着楼道吧。】

    狭路逢生的一天,各路牛鬼蛇神终于暂时偃旗息鼓,时间进入相对平静安宁的后半夜。

    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深夜同处一室,开始慢慢领会那种面面相觑之时从四周白色墙壁的各个角落开始洇出的尴尬无趣气氛。

    严小刀又给戚宝山发了条短讯,简短报了顺利平安。没想到他干爹迅即就回了电,这人也不知是起夜了在床头听相声逗蛐蛐呢,还是压根就没睡。这通电话来的,让他不得不在卧室某个角落用凌河听不到的声音与戚爷低语了几句。

    他干爹电话中欣欣然道:“很好,小刀,你很好,把人带回来我处理就可以。”

    严小刀没问他干爹,“处理”这二字是什么涵义,然而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却又给自己找不出个不舒服的理由。

    再走出来时,凌河仍然寸步不能挪地坐在玄关小灯之下,暖黄的光圈在鼻梁嘴唇一线勾勒出精雕细琢的轮廓,脸型十分美好。凌河把严小刀给他热的一杯温水喝光,面包饼干等等充饥的食物没动。

    凌先生情绪也不佳,揶揄道:“很不方便吧?膀大腰圆个人,打个电话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仿佛有人主动按下开关,“啪”,熟悉模式又开启了,严小刀上臂环抱胸前。

    凌河微微一笑:“给你义父戚宝山打电话,你是戚宝山的人。”

    严小刀不置可否。

    凌河扬头露出脖颈和喉结的弧度,仿佛故意露出要害,笑出两分凄凉:“不过是从渡边仰山手里出来,落到戚爷手里,对我有什么分别?渡边仰山是要用鲨鱼活活咬死我,你义父戚宝山打算怎么弄死我呢?炮烙,车裂,剥皮,还是凌迟?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严小刀微一皱眉:“问你自己,你到底得罪多少人?”

    凌河一脸蔑视:“得罪全天下。”

    有些话原本不该严小刀来问,但他没忍住:“你怎么跟戚爷结的仇?给个缘由。”

    “结仇还需要拣什么堂而皇之昭告天下的缘由?”凌河笑得一脸举重若轻,窗外腾出烟花映亮他两人的脸,“再者,戚宝山肯定已经给你讲了,你还故意问,你难道不信他能信我?”

    凌河抬眼望着严小刀,像在讲述最活灵活现如在眼前的故事,一脸生动鲜活的表情:“戚爷是不是告诉你,我父亲凌煌是一个十恶不赦、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恶徒,凌煌这个人阴险狡诈、欺行霸市、诈骗敛财、手握血债,最终落得个家财缴没、锒铛入狱的阶下囚下场,这十多年来受尽世人戳脊唾面,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对吧?呵呵……”

    严小刀平静地问:“你是想否认吗?”

    出乎他意料,凌河脸上露出嫌恶:“他做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替他否认?有本事他从坟墓里拖着一身腐皮烂肉爬出来,自己跟你解释。”

    “……”严小刀原本还对他义父某些说辞暗存怀疑,这些怀疑现在被凌河抹去一大半。凌煌显然也不像善良之辈,戚宝山说的或许就是实情了。

    他转身去拿衣橱里一套备用的被褥:“你睡个觉吧。”

    “不想睡。”凌河又是一句毫无客套的家常话吩咐,“我要洗澡,太臭了,浴缸里放水,你把我抱进去。”

    严小刀觉着姓凌名河的这位公子爷,是个非常矛盾棘手且恼人的存在。

    之所以心里还称他一句“公子爷”,完全是下意识对一个人外形气质举手投足的评价和判断。比如,严小刀肯定不认为自己能被称作公子爷,也从来没人这么称呼他,可见人人都长了眼睛,会识别他这个市井贫贱出身、邋里邋遢的糙人。

    凌河看起来一定念过书,其实知书达理、什么礼节道理都明白,一看就是名门世家饱受琴棋诗书教养栽培的少爷胚子。他家想必曾经是个豪门富户,司机保姆环绕伺候着。然而少爷胚子一定要故意将一副玲珑剔透的外皮撕敞开来,露出内心晦涩、尖酸、乖戾、恶劣的面目,时不时翻脸刺激一下别人。这人感觉就是故意为恶,并且习以为常。

    指不定小时候受了什么刺激,比如常被父亲虐待家暴,脑子曾被驴踢坏,或者上火的补品人参鳖精吃太多了。

    倘若凌煌其人确实是个手上沾血的恶徒,凌河幼年时的人生必然不会寻常。

    严小刀把人直接拖进洗手间,摆在扣了盖子的马桶上坐着,原本相当宽敞的豪华客房洗手间即刻显得有些局促逼仄,转个身恨不得都会踩到凌河僵直前伸的腿脚。

    头顶的小灯将严小刀的影子打在凌河脸上,像是他用整个身影将凌公子罩在身下,平白弄出几分暧昧。

    凌河坐得四肢舒坦安然,面色祥和,就等着严小刀来伺候。

    严小刀真没伺候过别人洗澡。

    也不能说没有过,他给戚宝山搓过背。这是正常,那是他干爹,他得孝顺着!

    那时去郊区温泉别墅消遣,戚宝山头上顶一条腾起着热气的白毛巾,在暖雾缭绕的浴池里泡着,只露出半个身子。戚宝山不用搓澡师傅的,他有干儿子他还用老师傅给搓澡?那不是显得他戚爷膝下无人孤吊寒酸么。严小刀会半跪在浴池边上,手里也拿条白毛巾罩他干爹肩膀上,捶捶打打,很下力气地按着。

    戚宝山会笑着夸他:“手艺真不错,你能靠这双手出去混口饭吃了!”

    严小刀笑说:“本来就是靠这双手跟您这讨碗饭吃。”

    他和一班江湖兄弟们住在一处,一群大老爷们时常在院子里用冷水洗涮,或者跳进江河湖海畅游,都是港口城市海边出身的水鸭子属性。

    但成年男人之间,是应当有天然的界限和避忌的,除非那些性取向迥异和口味重的。

    严小刀啧了一声:“不然,我点两个‘钟点工’伺候你洗?”

    凌河半睁开眼回敬:“点那两个叫‘鸟纯一郎’和‘龟口正红’的吗?我还嫌脏,你比较干净。”

    凌河紧接着又怼他一句:“你可以喊你那个小跟班过来伺候我,如果你不嫌他聒噪话多。他应该就住这层的客房,至多不出上下这两层吧?”

    严小刀:“……”

    凌河突然乐了,笑得十分顽劣:“我泡在海水笼子里那时候,跑过来偷模偷样打探消息还吓得屁滚尿流跑回去给你报信的人,是你的小跟班吧我没认错?我还能认出他长相,需要我明天给你指认么,严总?”

    灯下的凌公子笑容绝美,得逞时眼睛眯细了,让眼尾斜挑出促狭的神情。

    严小刀两手握进裤兜,四下寻觅有没有那种封快递箱子的宽面胶可以用,把这人嘴巴封上。

    凌河一脸明火执仗的嘲弄,脱衣服也脱得坦荡,并没流露出一分一毫暧昧与勾引之意,将本就破烂不堪撕成布条的上衣弃至脚边。

    凌先生不是惨白肤色,白得比较自然,肩颈胸腹呈现微微晒过之后的蜜糖色,锁骨平直优雅,灯下的身躯近乎完美,真是一副好身子。只是连日来饱受折磨,皮肤泡出各处破损瑕疵,被水藻海菜小贝壳侵蚀出黄斑绿斑,看着让人难受,像一块珍宝惨遭了蒙尘玷污。

    凌河用眼示意:裤子。

    严小刀,你给我脱裤子。

    他双腿不能动弹,自己抬不起臀部,他确实不太方便自己脱掉长裤。

    严小刀已经草草刷干净浴缸,打开热水管开始放水,本就不大的浴室内顿时充斥了源源不断的水声与愈发稠密地凝结起来的蒸气,湿润感充入鼻腔粘膜,让两人眼睑都染上氤氲。

    严小刀神情深不可测,顺着凌河解开裤链的动作弯下腰去帮这人扒裤腿,眼光顺着这两条长腿仔细审视。

    就这一下弯腰低头,严小刀将凌河裤子撸到膝盖时突然前掼发力,冷着脸将人往后按在马桶水箱之上!

    凌河立刻就被折叠成十分窘迫尴尬的姿势,只有尾骨坚硬的一点勉强作为一个险峻的支撑点,两条大腿被分开架起来了,后仰喘息着盯着他。

    凌河略微惊愕,随即眼带讥讽:“严总到底也是好这一口么?”

    严小刀哼道:“你不好这一口?”

    凌河鄙夷道:“我以为你会多忍一晚,人面兽心你这么快就憋不住了?”

    “呵,你当我傻?”严小刀眯着眼回敬凌河,“你腿真的瘫了?”

    凌河:“……你试试吗?”

    两人瞳仁里都映出对方的眸子和浴室的点点灯光,每一丝每一毫表情尽收眼底。严小刀换了个姿势,一掌钳制了凌河的后颈脑干要害处,另一只手从这人左腿膝盖处开始摸去。

    严小刀冷眼问:“说给我听听,你怎么瘸的?”

    凌河不出声,胸膛剧烈起伏,他仰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姿势像是个无法控制的摇摆套娃、全副重量都掂在严小刀托住他后颈的手掌上,因此十分难过:“你……够了吗……”

    这明摆着是要严刑逼口供。

    说翻脸就翻脸,来硬的了,严小刀的手段,凌河是真没料到。

    凌河喘了口气,说:“惹到人不高兴了,被人弄瘸的。”

    严小刀:“怎么弄的?”

    凌河反问:“你不是会摸么?”

    严小刀摸出来了。他手一顿,难以置信,低声问:“……你的膝盖,髌骨呢?你就没长?还是怎么弄的?”

    凌河睁大眼看着他,像是在看某种幻象,唇边还浮出一丝笑容,那笑容里分明透着极致的空洞与悲伤,只是被往日经年的岁月冲刷得稀薄又源远流长,淡淡地淌在心间……

    严小刀都不太能相信,这也太残酷了,多大仇?

    “多久了?”他问。

    “好多年了吧,也习惯了。”凌河说。

    “谁干的?”严小刀又问。

    凌河没有回答,只给了他一个“你猜不出来么”的漠然表情。

    这是与严小刀毫无干系的故事了,他原本没必要打听。管他是因为什么被人废了。这是某种惩戒,还是报复,或者折磨?或者类似那些藏在黑暗隐秘世界里的变态囚禁行为?这世上总之什么人、什么鬼都有……

    浴缸的水迅速满了,“哗哗”地冲刷着每个人已成思维定式的精神世界。

    凌河审视他的表情,品评道:“人性本恶不就是这样么?倘若路边落魄地倒着一具被贴了弃货标签的行尸走肉,围观人等都巴不得排着队上去在那人脸上再多吐一口唾沫,多踩上一个脚印,把他深深地剁到烂泥里,就甭想再翻身……这样的人性我领受多了。严总,你现在想不想也照我脸上剁一脚?”

    ……

    严小刀缓缓放开凌河,无话可说,心里的某处,被刺得躲闪后退了好几大步,没法再重新累积起继续讨伐逼供的煞气。

    方才暗自下手捏了凌河的膝盖和腿骨,他使了快七成力气,有痛感神经的人都受不了一定会哀叫痛嚎,凌河的腿似乎没什么反应。

    他轻振了一下肩胛骨,站直身体:“对不起啊,我就是一粗人,下手比较重。”

    凌河微微一动唇:“小事一桩,严总不必挂怀。”

    凌河没有成年男子之间那些避讳,某方面知觉极其迟钝,在严小刀摆弄之下被脱掉全部衣物,脸上毫无表情。

    严小刀将人打横抱起,高举轻放进一池温水。

    他将洗发沐浴润肤之类的酒店标配用品以及刮胡刀一齐堆在浴池边的马桶盖上,又准备了毛巾和一沓干净衣物。

    “……你需要我待会儿进来给你换水?”严小刀问。

    “不用,我自己可以。”凌河光裸的身躯漂在浴缸中。

    严小刀反手关门离开洗手间,进了房才脱掉身上西装外套,小心地卷起衬衫袖口。

    他右手肘部红肿开裂,撞伤了一大块肌肉。他为了稳当地接住凌河,放任那张麻将桌砸上他的手臂。越是高档实木桌子越是死沉,小臂这尺把长的地方就肿起来了,伤处涨成一团紫黑淤血颜色,看着挺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