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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6节
    药罗葛狄银精神一振,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包袱,连忙跪好下拜,“臣,叩谢吾皇恩典!”

    第941章 锦绣江山万万里,阳关未必无故人(4)

    辉煌的灯火将洛阳宫城映照得明亮如昼,五彩纷呈的灯火让皇后宫苑看起来灿若云海,往来的盛装宫女颇似行走在云间的仙女,无论气质还是容貌都是天下罕有。

    与之相比,殿中的气氛就显得太过沉重,沉重得有些突兀而且极不协调。

    铺着狐裘的坐塌上,李从璟眉头微皱,看着跪在面前请罪的任婉如不言不语。

    “妾身久在宫中,对宫外的事知之甚少,父亲出了这等事,都怪妾身早先不查,否则断不会让父亲犯下此错。”任婉如低着头,声音不可避免的颤抖着。

    李从璟沉吟片刻,示意任婉如起身,瞧着站在面前不知所措的大唐皇后,一向待之极厚的李从璟,竟然没有让她坐下来,“昔年在魏州时,任家便是大族,不少人都有官身,这些年更不必多言,势力愈发庞大。若是族规严明,倒也是帝国中流砥柱,而若族规不严,一旦为祸便是大祸。这回族内子弟酒后杀人,族人求到了任公面前,任公虽然没有明着徇私枉法,但任家势大,又是后族,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看任公眼色,任公没有表明态度,便是纵容族人四处活动,最后的结果也印证了这点。任公在中枢谋事多年,英明一世,这回却一时糊涂,犯下这等错误——任公难道不知道,我大唐的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一双揉不得沙子的眼睛?”

    任婉如面色苍白,不知该作何言。

    李从璟叹了口气,“人浮于事,‘人情世故’四个字的确没人能够避得过,天下虽然早就没了世家门阀,但宗族却是不曾消失,也不会消失。以宗族为基础组成利益团体,相互帮衬相互依存,的确是世道生存法则,在此之上,更是形成了道德规则,若是宗族有难而不施以援手,不仅不容于族内,也会为天下人所不耻。但宗族之法,不应大于国家律法——寻常人就该有此觉悟,何况是曾为宰相的任公?”

    说完这些,李从璟站起身来,见任婉如仍是立在原地,眼神呆滞一言不发,顿了顿,问:“你就不向朕为任公求求情?”

    任婉如凄然一笑,如花容颜似是百花凋零,而后再度跪拜在地,“父亲不容于国法,妾身不敢求情。族人为陛下添忧,妾身无颜面见陛下。”

    李从璟饶有深意的看了任婉如一眼,没有言语甚么,抬脚离去。

    翌日,李从璟在广贤殿召见了太子李重政。

    李重政虚岁已经十二,束手立在大殿中央,倒也颇具英雄之气。

    李从璟将李重政招到身侧,把仪坤州夏鲁奇、李彦饶与契丹的战报给他看了,而后带着他来到侧殿,两人在坐塌上相对而坐,李从璟道:“契丹也造有火炮、手榴弹等物,如今北方战事胶着,两军以仪坤州为核心,在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累日交战,每日都有将士人头落地。我大唐军队虽然屡有胜绩,却终究难以底定胜局,但战事拖延下去对我大唐不利,你且说说看,我大唐要如何赢得这场战争?”

    李重政神色肃然,声音里还带着童音,但已有不骄不躁之气,“孩儿未去仪坤州亲眼见过大战情景,不敢轻言胜负,但据军报所言,孩儿倒也有一些想法。当下,契丹之所长,在于兵马数量多、马军多,且距离西楼近,粮草转运方便,所以能不计损失与我军僵持,而不速败;我军之长,在甲坚兵利,在强弓劲弩……”

    “此番我军之所以不能速胜,乃是战略有所欠缺。战前,军中以为石敬瑭、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败亡后,契丹也势必退缩,所以战略以守为主,而没有进攻决胜之兵力……”

    李重政言说了许多,李从璟也不时点拨,这场谈话便持续了整个下午。

    临了,李从璟忽然道:“我欲让你去仪坤州,劳军督战,你可愿往?”

    李重政先是怔了怔,随后大喜,连忙离座下拜,“能为父亲分忧,孩儿求之不得!”

    “起来吧。”李从璟笑了笑,“既然你愿意去,此事就这样定下。”

    李重政退下后,李从璟便在广贤殿没有离去,傍晚时分,李永宁到宫里来探望,李从璟便跟她在宫里走了走。

    说起任圜的事,李永宁讶异不小,“任公乃是皇后之父,更是后族之首,若是任公因罪下狱,此番后族必然遭受重挫,且免不得要牵连皇后。便是你没有要迁怒皇后的意思,皇后的名望也会因之受损,届时不仅母仪天下的后位岌岌可危,太子也会沾上污点,连储君之位的根基都会动摇,这在朝野上下都会引发极大动荡。”

    李从璟边走边说道:“这是自然。”

    李永宁奇怪道:“皇后竟然没有为任公求情?”

    李从璟摇摇头,“一个字也没说。”

    默然思索片刻,李永宁盯着李从璟的侧脸,半是期待半是不安的问:“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李从璟徐徐回应道:“我打算让政儿去仪坤州劳军督战。”

    “你要保太子?”李永宁旋即明白李从璟的用意,“让太子去仪坤州,那么大军击退契丹之进犯,太子便是立下大功。用太子之功,来堵住悠悠之口,表明你保太子、以大局为重的立场,如是,任公的罪自然也就不用治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李永宁见状,试探着说道:“任公的罪你还是要治?也是,只要太子立下功勋,便能收获威望,储君之位也就稳固了,任公被治罪虽然不免对其有所波及,但‘功过相抵’,即便还有些影响,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李从璟摇摇头,目光深邃道:“让太子去仪坤州,不是让他去捡功劳,而是借仪坤州之战,来观察他的心性才能。若是他堪当大任,朕不介意牺牲一些原则,为他处理掉一些麻烦,来维护朝野大局的稳定;若是他不堪大任……朕那么多儿子中,难道就没有贤才?”

    李永宁默然,片刻后宽慰李从璟道:“太子心性才学俱佳,这回北上之行,定然不会让你失望——只是如此一来,苏禹珪怕是要唠叨你许久了。”

    李从璟叹息道:“比起帝国来日有一代明君的大局,苏禹珪的些许唠叨又算什么,他要为《大唐律》索要一批尊贵头颅,朝野有那么多人头,随他去取好了,也没有必要死盯着任公这颗人头不放。”

    “你就不怕如此行事,会让《大唐律》施行的大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李永宁饶有意味的问。

    李从璟看向远天,“若是这件事不涉及皇后太子,朕也不必迟疑,但事情既然发生了,便只能两害取其轻……天下事,非黑即白的能有几件?若事事都只要能分个黑白就能办好,天下事也太简单了些。”

    叹了口气,李从璟不无怅然,“现在的天下不是春秋战国了,朕也不能去学秦孝公。”言罢,收敛了神色,“此事究竟如何,且看太子在仪坤州的表现吧。”

    李永宁点点头,在心里想着:天下事,分黑白的少,看利弊的多。太子要不要保,追根揭底,还是要看他值不值得保。陛下只有在认为保太子利大于弊的情况下,才会去选择保太子。这个“利”,至少需要太子具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潜质。

    ……

    肃州之战落幕不久,朔方军就赶了过来,只不过李绍城所率的部曲并不多,毕竟在往先的数月鏖战中,朔方军损失不小,这回李绍城带朔方军前来参战,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军事意义大于征战意义。

    凉、甘、肃三州,并及凉州之南的会、鄯等数州,都已被禁军攻克,陇右之地纳入大唐囊中,必然要重塑地方治安、军防体系,又且陇右位置特殊,联系西域与中原、毗邻吐蕃,是以驻军同时也是边防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安排好的——在此战中,陇右还担负为征战西域之大军,保障后勤、转运粮秣的职责,故而堪称重中之重。

    好在朝廷早有计议,禁军攻下河西后,李彦超率领一部兵马,就地驻扎,重建陇右军镇。李彦超有担任幽州节度使的经历,与契丹、渤海与草原各部都打过交道,这回坐镇陇右,应付内外各种局面理应没甚么问题。

    “重建陇右军镇,眼下重要之事有二。其一,恢复各州县稳定秩序,对州县贼寇进行整肃,同时防备吐蕃可能的入侵;其二,保障向西进发之王师的各项粮秣器械医药转运,使禁军进军西域没有后顾之忧。”幕帐中,对李彦超说这话的是桑维翰,他被李从璟留在陇右,暂且辅助李彦超重建军镇,同时保障禁军的后勤转运,“这是军务,除此之外,州县的各项民政要事,有张一楼等人处置,就不用李将军分心了。”

    陇右位置特殊,根本在于是联系西域与中原的枢纽。军镇,亦或说藩镇,并非一无是处,作为边军军镇,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早年的朔方军与卢龙军,与朝廷关系或近或远,但在保境安民、抵御外寇入侵之事上,都建树颇丰,堪称中原屏障。军镇之害,在外重内轻,藩镇之害,在藩镇林立,眼下,朝廷在中央有强大禁军,作为帝国常备军主力,在边关上,也要重整军镇,再塑帝国边防体系。

    十万西征禁军,除却伤员,在陇右留下了三十个指挥,作为重建陇右军镇的基础军力,日后若是西域战事顺利,归义军、朔方军、陇右军也必将迎来彻底洗牌。

    与李彦超商议完眼前的事,桑维翰回到官署,又与张一楼等人会晤。

    “此番设立陇右行省,以何晨光为布政使,以江文蔚为转运使,以朱元为都指挥使,刑部、御史台也有分派官员下来,构建州县下级官署……眼下主要官员都已就位,诸事虽说由你我统属,但大政上都有纲领,无需费心多少,关键还是在于分部施行,下面的事才是紧要之处。陇右不比中原,诸族杂居,民俗风情与中原不同,先前的官吏体制也与中原不同,诸事具体施行必然会出现许多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才是最麻烦的……”

    桑维翰跟张一楼谈起这些事的时候,显得有条不紊,“某的主要职责,是协助李将军重建军阵,协调行省与军镇事务,保障大军物资转运……行省民政方面的事,具体还得张兄多费心了。”

    张一楼拱手笑道:“你是大忙人,行省之事,某责无旁贷。”

    会议开罢,诸位官员散去,屋中就只剩下桑维翰与张一楼两人,待侍者奉上茶水糕点,前者喟然叹息道:“重建陇右军镇,皇朝又多一边关重镇,这往后边军与禁军如何相互配合、掣肘?”

    “战时总是禁军强悍,一旦天下太平,便是边军之强胜过禁军——原因无他,边军总有零星戍边战事,而禁军则安享太平,成了娇生惯养的娇娘子。”张一楼饮茶道,“不过对皇朝而言,这样的事却是不必太过担心。一来,依照陛下的意思,边军与禁军会定期换防,所谓边军其实也就是戍边的禁军,并不会有太大差别;二来,皇朝开疆扩土,海外总会有战事,倒也不虞将士怠惰。”

    桑维翰微微点头:“陛下还有意摒弃募兵制,施行所谓‘义务兵役制’,某虽然不知其详,但也听陛下提起过,若得如此,多管齐下,藩镇之祸当不复再现,可保天下太平。”

    ……

    李绍城率部赶至肃州时,柴克宏、刘仁赡都随行在侧,吴生去见过后两者,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将自己从阵亡名单中“复活”了过来,这倒不是柴克宏、刘仁赡对他记忆多么深刻,而是见到了随军的吴春。

    趁着无事的时候,两人相约到城中寻了处酒肆,叫了满满一桌酒菜,坐在窗前开怀畅饮。

    肃州城的街道没有铺石板或者石砖,而是清一色泥地,细尘在阳光下粒粒起伏,打在一个个行人身上。这些肤色五官服饰各有差异的行人,来自不同的民族,也有不同的神色,或者严肃或者喜悦或者木然或者淡漠,在不时行过的巡逻甲士面前,俱都安分守己得很。

    “你能活着,伯父不知道有多高兴,你是不知道,伯父早已戒了酒,上回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在地里伺候庄稼,累得满头大汗……还有玉娘,她常常独自坐在河边抹泪,吹着羌笛一吹就是半日,临行的时候她让我务必找到你……谁曾想,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真是天意……”

    吴春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酒喝得多话也说得很多,跟平素的沉默寡言极为不相符,倒是吴生没机会插上话,都听他说个不停了。不过吴生也没有要立即说甚么的意思,吴春所说的东西,够他失神许久了。

    这顿酒喝了半日,直到快要宵禁的时候,两人才意犹未尽离开了酒肆。在这期间,吴生知道了他该知道的,吴春也弄清了他该弄清的。

    “真想不到,你到河西之后,竟然有这许多经历。”走在行人渐少、夕阳西下的街道,吴春感慨至深,“如此说来,你眼下不打算回军中了?”

    吴生默然片刻后点点头,“布政使已经找节使把我要过去了,我就算想要回军中,怕是也没有办法……河西之地,诸族杂居,沙场之上,你死我亡,反而来得简单,战后要彼此共处,却是很大的麻烦,我虽然没甚么政事经验,但在这件事上,总能出一份力。”

    吴春拍拍吴生的肩膀,勉励道:“犯不着如此怅然,你打小就有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进入军中也是为了却伯父心愿,如今伯父心结已经解开,你大可乘此机会,去走你自己的道。”

    吴生点点头,忽而笑道:“往后不能再受伍长照料,与伍长并肩杀敌,却是莫大遗憾。”

    “我现在可是队正!”吴春挺起胸膛,不无得意,临了叹道:“报效国家,无分彼此,你我虽不能再并肩杀敌,却还是在一同为国征战。”

    无论如何,这两个小时候便是伙伴,先前又一起戍边一起杀敌的年轻人,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吴生虽然颇觉不舍,却也没有太多遗憾,生活无非离别与重逢,但人生的道路追根揭底还得自己走,即便孤独,却是在不停遇见新的自己。

    与吴春分别后,吴生便赶回官署,半路上,忽见街巷一角,数名巡逻甲士围在一处,正对着中间一人呼喝,他看了两眼,没看出个所以然,正要离去,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惶急的哭腔,让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说的是回鹘话,巡逻甲士都是禁军将士,自然听不懂,眼下又在宵禁前夕,起冲突在所难免。吴生走过去,透过甲士,看到一个分外瘦弱的身影,抱着一个破布包裹,卷缩在墙角,看向甲士的眸子里,满是泪水,脸上尽是畏惧、慌乱、无助与惶恐之色,她不停的说着话,迫切想要表达什么,却牛头不对马嘴,只能让甲胄皱眉。

    “月朵,你怎么在这里?”吴生跟甲士表明身份,然后疑惑的问面前的少女。

    孰料,少女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猫一般扑倒在吴生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

    吴生怔在那里,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少女经历了什么,是如何从远处的部落,一路或寻找或流落到这里,也不知她被恶人欺负被甲士为难时,想的又是什么,但他从那声泄闸洪水般的哭声里,听到了浓到极致的悲苦与希望。

    就像方才,他在不远处听见的那个,让他停住脚步的声音。

    那是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在绝望中大喊,吴郎……

    第942章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吴生从未想过会在肃州遇到月朵,他甚至都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月朵。乱世之中人如草芥,寻常百姓就更是无根浮萍,在大势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况且吴生也没觉得他与月朵有多么深的纠葛,依照最合理的设想,便是他在河西为官,而月朵则在偏远的部落过自己的生活。世界太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都有自己的挣扎,都很难走出局限自己的那片天地,无论彼此的生活过得是否如意,双方都不会再有甚么交集,哪怕是有,顶多不过是偶然的遇见,寒暄或者不寒暄,就再度分别,沉入各自的生活,成家或者生子,相忘于江湖,彼此都无牵挂,纵然偶尔会回想起,也不过是轻声一叹,略微感怀。

    吴生没有想过再去部落,即便要去,那也是办差,绝不可能是因为挂念,月朵是个回鹘人,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长,连共患难都谈不上,也不是他吴生的知音,没有让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历经过一些磨难与挫折之后,吴生那颗原本未经世事、白纸一样的心,早已不是那么单纯,他看见了世道的本来面目,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适者生存强者生存,他必须接受并适应世道生存法则,某些原则与坚持,该抛弃的要抛弃,该圆滑的要圆滑,该转变的要转变,所以他接受了不回军中的“命运”,那是因为在河西为官,在大军后方为官,无疑安全得多,而且被何晨光看重,他的仕途会很光明,等到河西初步建设好,吴生也会有一个光明前途,这些都是他先前求之不得的,吴生自认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伯乐相中有贵人提携,他没有道理蹉跎岁月,一辈子只做个升斗小民,繁华洛阳锦绣扬州,他怎么去不得?五品官四品官三品大员,他怎么想不得?

    相应的,心境变化的吴生,也不会对往事太过看重,更不会对一个回鹘女子如何挂念,更何况还是一个与自己并无太多纠葛,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的笨女子,眼下的吴生,连对玉娘的牵挂都少了,虽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会常常想起,但也仅此而已,肃州与灵州相距甚远,眼下肃州诸事繁忙,他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差事上,不可能回灵州去跟玉娘成亲,如是,纵然玉娘现在对他分外挂念,但在三五年没什么见面机会的情况下,玉娘也势必嫁于他人,相夫教子,与他相忘于江湖。那年那场大战那间小药铺里,那个含泪为他着甲的小娘子,终究会化作天际一抹流云,消散在他的视野中生命里。

    即便玉娘会等一段时间,会念一段时间,但对吴生而言,他也不必对玉娘念念不忘,如今他不再是边军小卒,而是朝廷命官,在官场如鱼得水,往后有远大前程,他的妻子,也不该是目不识丁的药铺小娘子,不该是只能缝衣补袜扫地做饭的小娘子,那样的小娘子做的事是下人做的事,相不了他这个夫也教不了他的子,无法跟他举案齐眉琴瑟相合,他的妻子,应该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有才能,能帮他主持内务将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条,有手腕,能把妾室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有威严,能让下人们都本本分分,有眼光,能把他的儿子教育成帝国俊彦,有魅力,能够与同僚妻妾打成一片,有智慧,能在他疲惫的时候知道他在忧思什么,有家世,能让娘家人与他在官场上相互扶持,所以他注定了不能娶玉娘,他这条鲤鱼已经跃过了龙门,就像科举高中的进士一样,注定了要抛弃乡下青梅竹马的痴情人。

    吴生依然是个唐人,哪怕做了文官,外寇入侵的时候,他依然能死战城头,他依然有一颗热忱的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民做主惩奸除恶,但这并不妨碍他离开军营舍弃玉娘追寻自己的抱负,世间有许多颜色不能黑白区分,世间有许多人不能以好坏论断,大千世界,个人悲欢,谁又看到了全部?

    只是当月朵抱着吴生的腿,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吴生心头还是像给甚么击中,那一刹那,如有雪山消融。

    询问了月朵的情况后,吴生将她带回了住处,一路上月朵就像个孩子一样,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吴生则是趁机想了些事情,以他如今的官职,带个回鹘人在身边没甚么问题,权当仆役养着就是了,他和月朵到底较为熟悉,日后带着月朵,再到回鹘人聚居的地方办差,也会方便不少。

    至于其它……还有其它吗?

    吴生虽然习惯了行伍生活,但现在并没有住在官舍里,而是另外找了个清净小院,他是读书人,单独住出来也方便温书。小院颇显破旧,陈设也极为简单,不过吴生并不在意这些,屋里已经有个老仆人,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月朵跟着他进门之后,就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小眼睛里充满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将月朵交给家老,让他安排对方的食宿,他自个儿就去了书房,点上灯开始处理文案。如今河西百废待兴,正是忙碌的时候,眼下哪怕是回家了,吴生仍旧有许多事要做。

    约莫一个时辰后,吴生听到敲门声,进来的是端着热汤的月朵。少女已经洗漱过,换了身新衣裳,因为吴生是唐人的缘故,月朵自然也是穿的唐服,只不过是男装,也不太合身。

    “吃过了?”吴生让月朵将热汤放在桌上,停下了手中的笔。

    月朵点点头,放下托盘后,就站在桌旁,有些不知所措。

    吴生起身走过来,端起热汤吃了几勺,“既然你离开了部落,若是愿意跟着我,日后便跟着家老做事,别的我不好说,但要保你吃饱穿暖、不受人欺,却是没有问题的。”

    月朵怔了半晌,小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或许一时之间,她还不能接受主仆身份的调换,又或者,眼下吴生对她的态度,跟她想象中的差了许多。她离开部落历经艰辛,找到肃州来,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心里想的,是希望与那个曾今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再度相依为命——是的,无论吴生怎样认为,在她那颗单纯到愚笨的心里,她就是那样定义两人曾今的关系。

    而眼下,没有人再需要跟她相依为命,那个曾今是她奴隶的人,已经成了大唐官员,是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大人物,他不仅重新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也能主宰无数河西百姓的命运,就像他现在,随便挥挥手,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这是月朵始料未及的,在她的幻想中,她宁愿两人还是一无所有,守着一群比她还要消瘦的小羊,在水草并不丰腴的牧场放牧,没事的时候就躺在草地上,看白云在眼前流散,哪怕吃得不好,哪怕那座破旧的小帐篷还会在雨夜里漏风。

    她要的不是施舍,是同甘共苦。

    “我这回来,并不是想过富贵日子,我是想找到你,然后带你回去……”月朵低着头,声音低得犹如蚊蝇。

    吴生心生啼笑皆非之意,放下汤碗笑道:“我现在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跟你回部落?莫非你还以为,我仍旧是你的奴隶?”

    月朵的头更低了,声音也更小,捏着衣角道:“我从未把你当过奴隶……”说到这,她迟疑了好半晌,才继续道:“我一直把你当……家人。”

    最后那两个字,她抬起头,看着吴生,用汉话说。

    这回轮到吴生愣了愣。不可否认,他心底有一丝感动,但他也知道,这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月朵太过善良,或者说,太过愚笨,说得再清楚些,不过是因为月朵已经无亲无故,所以只能依赖彼时的吴生。

    那些被俘虏到河西的朔方军将士、百姓,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待遇,即便他们日后与回鹘人相处得好了,本质上也不可能摆脱奴隶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