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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节
    说到底,他和李从璟两人谁也不可能真的信谁。

    之后好不容易凭借攻伐剑州城之战,用部曲性命换来了重领大军的机会,玄武城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形势看起来正一片大好的时候,李从璟又派他来成都打掩护,这看似是个立功的机会,但实际上危险指数高的离谱。

    孟知祥是个什么人,石敬瑭还是有些了解的,那绝对是一只老狐狸,而且还是又臭又硬的老狐狸,若非立场相对,石敬瑭打心里不愿承认,其实孟知祥实在有枭雄之姿。

    要从这个家伙手中捡到便宜,非得花费十二分的精力才有可能。

    “三兄,孟老贼出城迎战,看似是为给你我下马威,然细思之,只怕大有文章。”石敬瑭拉着李从珂,对他低语道:“依我看,这老贼只怕已经看了出来,你我并非是作为大军前锋来的,如若不然他岂会轻易出城与你我交战?”

    “你是说老贼已知你我二人是为拖住成都,为东阳争取时间而来?”李从珂不禁有些惊讶,眼见石敬瑭点头,不免咋舌道:“那该如何是好?成都一马平川之地,老贼若是铁了心,要遣兵马救援东阳,有的是路走,你我只怕拦不住他!”

    “为今之计,只有三条,若能都做到,三日的时间未必不能拖延住!”石敬瑭盯着李从珂,神色很是严肃,“其一,不能叫东阳的信使靠近成都,让老贼知晓东阳又多了我军援兵;其二,不能叫成都的信使去到东阳,道理是一样的;其三,若是老贼遣兵马去救援东阳,你我需得在路上都给拖住。”

    “前两条都好说,成都虽然是一马平川,但只要把将士们分散出去,千百将士编织成网,些许信使难成漏网之鱼。难在第三条,若是成都的兵马要去东阳,只怕你我撒下的网经不住他们的撕扯,必会被贼军冲破!”李从珂道。

    “有一个办法。”石敬瑭目露狠色,命军使拿来地图,在石敬瑭面前,就在泥土地面铺开,指着上面一点说道:“成都距离东阳六七十里,而此三处位于成都与东阳之间,占据要道,俯瞰方圆数十里之地,互相之间相距也不过一二十里地,若你我将兵马屯驻于这三处,则无论成都兵马走哪个方向,都能及时支援。”

    “这……”李从珂沉吟半晌,颇有顾虑,“你我如此分兵,虽能监视各方,但各处力量未免薄弱,若是孟老贼派遣精锐兵马数千,强行突围,只怕各处士卒未必能拖到临近兵马赶到……”

    “拖不住也得拖住,就算将士死绝,也不能让贼军过境——这就需得三兄严令部曲、以身作则了。”石敬瑭紧紧盯着李从珂,眼中煽闪动的光芒仿佛是在逼问对方,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

    李从珂有些讪讪,“这可是在玩命……”

    “玩命总比没命好。”石敬瑭道,牙关紧咬,“大帅的军法,你不会不知,若是耽误了大事,少不得你我脑袋搬家。”

    说到这,石敬瑭深吸了口气,饶有深意道:“玄武会战时,君子都以三千骑,在龙门山中拖住三万贼军十二个时辰。今日之事,若论凶险,尚且比不上当时,你我二人难不成连林雄那小子都比不上?”

    言尽于此,李从珂不好再推辞,遂慷慨激昂道:“伐蜀乃是大业,如今大胜在即,某虽没甚能耐,却也不可让朝廷蒙羞,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没甚好说的!”

    当即两人合计半晌,约定了诸番细节,这便将兵马聚集起来,除却撒网的百千骑,余部分成三股,一部由石敬瑭统领,一部由李从珂统领,一部由石重贵与李从珂心腹部将执掌,分作三处去了。

    与石敬瑭作别之后,李从珂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沉吟了半晌。

    随行参赞军机的李专美,就在李从珂身侧,他阴沉沉道:“这场仗可不好打,三日之后少不得死伤千百部卒,石敬瑭这番是发了狠心了,这样狠辣的计策也能想得出来。”

    “他这是被大帅逼得太狠了,别无选择。”李从珂冷哼一声,“你且瞧着,伐蜀之战结束,诸部将士都有莫大功劳不说,军力也必定更上层楼,唯独护国、保义两军,没的剩不下多少人了。”

    “将军不是早就打算去禁军任职么,藩镇军没了也就没了罢,只希望以这数千将士性命的代价,能为将军在禁军谋个好出身。”李专美低着嗓音道。

    李从珂冷笑不迭,“你当真以为禁军的都指挥使是什么美差?藩镇是诸侯,手握一方军政大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之相比,禁军将领算什么?提鞋都不配的东西!”

    说罢,啐了一口,骂道:“这狗日的!”忿忿不平,也不知在骂什么,亦或者在骂谁。

    打马转身,招呼部曲开赴约定地点,李从珂还有话说,“石敬瑭向来自诩精明,那便让他精明好了,他不是小觑某家么,某家不妨表现得更差劲些,某家就不信他忍得住,到时候有什么劫难也是他首当其中。他娘的,直娘贼,呸!”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便和李从珂预想中的不一样,泼天大功没了着落,位比郭崇韬的事后显赫也成了空想,如今更是连家当都要赔进去,落得个人家得志自身落魄的下场,李从珂怎么想都为自己感到不值。

    好不容易发泄完怒火和憋屈,李从珂长叹一声,还得将注意力放在当下,先全力渡过眼前的险难再说。

    ……

    兵法之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能而示之不能。

    白日里孟知祥虽然领兵在城外击了李从珂、石敬瑭一阵,取得了振奋人心的效果,但离开城头回到帅府,孟知祥还是陷入了苦思之中。

    他思索的,是李从璟派遣李从珂、石敬瑭来成都的用意。

    作为大军先锋?这个说法孟知祥压根儿就不信。

    李从珂、石敬瑭在城外虽有多番做派,状似在为主力攻城铺路,但这却瞒不过孟知祥,最明显的疑问在于,王师主力还是集结在新都。

    虽然新都距离成都只有五十里,急行军一日即到,但这不是距离的问题,而是静与动的差别。王师主力动与不动,那是天壤之别。

    “若是贼军往成都进犯,则其意在成都,若其往东阳进犯,则其意在东阳,偏偏贼军不动,那他们的意图到底在哪里?”孟知祥想不透彻。

    “东阳战事已起,按说可以确定贼军有意先攻东阳。但事情当真如此简单?”孟知祥暗暗摇头,“若是贼军意在假攻东阳,引成都相援,而在半路伏击成都救援东阳的兵马,那该如何?”

    这是围城打援,这样的战例古往今来多不胜数,孟知祥不得不防。

    “若是如此,城外的李从珂、石敬瑭所部作何解释?”孟知祥又想,“牵制成都兵马?”孟知祥摇摇头,这也不太可能,护国、保义两军的战力在王师中是垫底的,况且只有四千人,让他们来牵制成都,他们牵制得了么?

    成都驻军虽然不多了,但却也有勇将悍卒,若是孟知祥愿意,要吃下护国、保义两军并非难事——至少可以将其击溃。

    “如此说来,李从珂、石敬瑭所部,应该只是李从璟投放的诱饵,目的就在引诱我军兵马出战。”孟知祥闭上眼,靠在背靠上凝神细思,“听闻禁军多精骑,若是我等与之激战于野,贼军大有可能奔而袭之!”

    当日苦思无果,城门守将来报,贼军离了成都城,分作三股,去了三处地方驻扎。到得第二日,东阳的战报到了。孟知祥接到战报,快速浏览一遍,就将战报放下。

    东阳要递送战报给成都,有的是手段,李从珂、石敬瑭自以为周密的布置,并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贼军势大,东阳危急。”孟知祥再度闭上眼,“李从璟这是在逼我速救东阳啊!若是东阳丢失,成都恐怕也难以保全,如之奈何?”

    “李从珂、石敬瑭撤离成都,在成都、东阳之间布下大网,摆明了是要拦截我成都救援东阳的兵马,难道李从璟果真打算让这两人牵制我成都,而率先攻下东阳城?”孟知祥觉得眉心有些疼痛。

    “平心而论,攻下东阳,才是攻下成都的保障,李从璟倒是有可能这般做。”孟知祥继续深思,“然则若是中了李从璟的圈套,成都可就万劫不复了。”

    孟知祥越想越纠结,最后恼得一拳重重打在案几上。

    若是他能准确知晓新都王师的踪迹,能探知方圆百里的一切敌我动静,也就不至于这般被动了,然则成都的斥候、探子,与王师的斥候早就展开了角逐,李从璟的军情处更是大展手段,最终使得孟知祥事先在各地埋下的斥候棋子,一一损失,完全没有发挥到应有的作用,以至于他现在根本不能掌握“敌巢”的动静。

    当然,李从璟也未必能知晓成都的动静。

    但这场战争,作为进攻方且军力庞大的李从璟,才是手握主动权的那个,成都本就被动,又不能掌握多的情报,谋划作战自然就极为艰难。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东阳危急,而没有作为么?”孟知祥问自己,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是胡乱动作,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才是自陷危境。”

    “不成!”孟知祥忽然惊起,“不能再等下去,无论如何,需得投石问路,且先遣一部兵马,做出援救东阳的样子,看那李从璟如何应对!”

    “又且,李从珂、石敬瑭分兵三处,是自寻死路,正好给了某各个击破的机会。了不得,若是贼军没甚动静,先吃下李从珂、石敬瑭,也能消弱贼军势力!”

    ……

    在李从璟吃茶的时候,孟知祥出战李从珂、石敬瑭的消息,传到了他手中。

    “老贼终究是忍不住出手了。”李从璟将信报递给王朴等人,笑意醇厚。

    “老贼这是投石问路来了。”桑维翰笑道。

    “老贼吃不准我等到底是要先取东阳,还是采取更好的方法,先吃了他的援军,再取东阳,这投石问路之策倒是合情合理。”王朴也道。

    “既然老贼动手了,咱们也不能闲着,让准备好的高行周动身。”李从璟一边吃茶,一边挥手吩咐道。

    传令兵领命而去,杜千书好奇的问:“不知老贼知晓高将军出动后,会不会立马缩回成都城去。”

    “新都距离成都不过五十里,精骑奔进能要多久,况且李从珂、石敬瑭眼下又不在城前,两者交战的地点实在微妙,我若是孟老贼,也会退入城中。”李从璟放下茶碗道。

    方才李从璟提到交战地点“微妙”,王朴便问道:“新都距离成都虽然不远,但高将军去救援,毕竟需要些时间,李从珂、石敬瑭又分兵三处,他们能否拖到高将军赶到?”

    “这就要看李从珂、石敬瑭是否拼死力战,孟老贼派遣了多少战力了。”杜千书沉吟。

    桑维翰则是笑意阴测,“依某看,他二人必定力战不退。”

    李从璟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如此说来,护国、保义两军却是做了诱饵?”王朴反应过来,但他关注的重点明显不在于此,接着问道:“若是护国、保义两军殊死力战,面对高将军奔袭,贼军恐怕要受些损失,要全身而退很难,如此则高将军所部接下来如何行动?”

    “自然没别的地方可去。”李从璟抖了抖衣袖,“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还能藏着掖着不成?让高行周就近与老贼唠唠嗑,看好了成都城。”

    李从璟口中的“狐狸”,并不是指代孟知祥,而是在说他自己。

    第618章 谋战更比力战难,取得东阳去成都(二)

    为了投石问路,孟知祥遣出三股兵马,分别奔着李从珂、石敬瑭的三处驻兵之地而去。这三股兵马又有优劣之分,精锐集中在一路,采用的战法是以另两路拖住护国、保义军两部,以精锐击溃其中一路,再转而合兵分吃的策略。

    李从璟接到战报的时候,这三处战事已经进入到了高潮。

    却说李从珂、石敬瑭两人面对的,是两股较弱的西川军,石重贵面对的则是西川精锐。

    因了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相隔不远,故而前两人很快便知晓了孟知祥的用兵策略,两人同时向石重贵传话,让他坚持片刻,两部随后遣兵来援。

    话虽如此说,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般。所谓两股较弱的西川军,也是兵弱将不弱——西川并不缺乏良将,况且两股西川军又不求战而胜之,只求拖住眼前之敌,故而李从珂、石敬瑭抽身不得。

    石重贵率领本部鏖战两个时辰,终是抵挡不住敌方优势兵力的进攻,开始败退,最后被击溃,只得夺路而走。

    这股西川精锐在击溃石重贵所部之后,并不恋战,转而向李从珂所部杀去。

    西川军在选择对敌顺序时,得了孟知祥的吩咐,是有讲究的。说来也简单,无非是由易及难。

    李从珂看到又一股西川军杀来,心中不免暗叫糟糕。观其阵势,少说也有两千来人,再加上眼前的原有之敌,三倍于己的兵力,李从珂自知抵挡不住。

    然则抵挡不住却不能败退,对方既然出现在这里,李从珂便知石重贵已经败了,若是他再败退,石敬瑭势必难以支撑,到时候全军尽败,他就算逃出生天侥幸不死,在李从璟面前也难逃罪责。

    李从珂遂发了狠,率领亲卫奋勇向前,虽血透战袍也不后退。亏得他所领这股兵马乃本部部曲,有着石重贵不具备的向心力,故而勉强抵挡了一阵。

    饶是如此,快到两个时辰时,李从珂也感到大势已去。

    眼见西川军占尽上风,杀得己方士卒人仰马翻,李从珂心痛如绞,他在心里早将李从璟痛骂了十八遍,却不得不在嘴上大喊精忠报国,激励将士奋战。

    就在李从珂即将支持不住的时候,眼前的西川军忽然变阵后退,以极快的速度脱离了战场,而后挥师就走。

    突然的变故让保义军瞠目结舌,捡回一条性命的李从珂正暗自庆幸,还来不及弄清敌方退却的缘由,就看到了高行周的将旗和兵马。

    “贼军退得好快!”高行周远远望见西川军逃走,虽然觉得可惜,却也顾不得太多,当下与李从珂照了个面,便挥师追击出去。

    他已得了李从璟的命令,要赶去成都城。

    眼见高行周所部风卷残云一般奔向成都,李从珂气得跳脚,暗骂李从璟简直混账,明明还有军马要布置在成都,为何不及早派遣过来,让他的部曲平白受了这许多损失!

    然则李从璟并非有意刁难李从珂。

    就像剑州之战,李从珂、石敬瑭损失惨重,也非是李从璟有意要如此,只是战术需要而已。只不过这话李从璟不会去跟李从珂、石敬瑭解释,因为解释了也没用,两人的损失毕竟摆在那里,非是言语可以补救的。

    高行周陈兵成都城下时,孟知祥派遣出去的兵马已经尽数回城——这一回西川军取得的战果,比前日孟知祥在城前取得的更大。

    得益于临行前孟知祥的面授机宜,对战事的合理安排,这回出战的西川军,虽然面对高行周的驰援,却也没有遭受到什么损失。

    不得不说,孟知祥的确老奸巨猾,非是李绍斌可比。

    这本是大好的局面,振奋人心的场景,然而看到高行周所部大几千兵马出现在城下时,孟知祥心中却无半分喜色,相反,他恼得恨不能捶胸顿足。

    高行周出现在成都城外,也就意味着李从璟的意图终于清楚了,他的确是要先取东阳!

    为何?

    高行周所领横冲军,战力强悍,在禁军中也是稳居第二的存在,非是护国、保义这两个地方军可比,他们出现在成都城外,很显然不是来攻城的——若要攻城,仅是横冲军却还不够,得需王师主力前来。

    既然非是为了攻城,横冲军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目的,便是看住成都、牵制成都兵马!

    孟知祥可以派遣兵马出城打击护国、保义两军,却无法轻易让西川军出战横冲军——别的姑且不言,横冲军仅是数量都接近了护国、保义两军的双倍。

    故而到了此时,孟知祥面如死灰。

    他岂能不知,既然李从璟敢如此明目张胆,将横冲军放到成都城前,就是不避讳被他看出自己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