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更聪明一点。”
“至少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难堪。”
到处都是天鹅绒装饰品的房间里点着宜人的熏香,铃兰的清淡香气与人们对术士神秘浓郁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席儿·德·坦沙维耶依旧穿着她最喜欢的墨绿色长裙,但换了款式,弯腰站在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架前摆弄着几枚精雕细琢出来的水晶棱镜,琢磨着它们应该摆放成哪一个最合适的角度,通讯法阵的影音传送效果才最佳。
手中精巧的工作一点也不耽误她对坦科里德此时半边脑袋都被包起来的蠢样发出嘲讽,而被冷嘲热讽的坦科里德却一点也不敢生气,只能坐在那里讪笑。
“席儿夫人,这都是意外,意外……”
“呵,意外。”
席儿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像猫头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在全包眼线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深邃,只是一眼坦科里德就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时,第一次被母亲带着来见这个女人时的手足无措。而国王的母亲,如今的泽丽卡太后正坐在一旁,心疼无比地看着被人咬掉半边耳朵的儿子,恨恨地从牙缝中挤出诅咒。
“那个该死的叛徒,该下地狱的孽种。”这样粗鄙的语言从端庄温柔的泽丽卡太后嘴里冒出来可不常见,连席儿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我可怜的孩子啊,你就不该留他一条性命,这种卖国贼就应该直接处死!”
“母亲,您就不要再说了,我都跟您重复多少次了,我留着他另有他用。”
不敢对席儿发火的坦科里德面对自己的母亲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躲开了母亲想要触摸他面庞的手,转而继续朝向席儿。
“席儿夫人,所以您到底有没有方法可以恢复我的耳朵呢?毕竟我可是国王,总不能一直捂着耳朵面见朝臣吧?”
“你的耳朵与你的王位有什么关系吗?就算你长着两只驴耳朵去议事厅我猜也不会有人敢议论一句。科里德(Corid,Tankred的昵称),你要学会做一个真正的国王。”
想要恢复伤口未果,还又被说教一番,坦科里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若是换做早前的艾切尔,坦科里德估计早已大发雷霆,因为艾切尔的懦弱好说话的本性早已被他拿捏。但席儿是他从小到大都不敢放肆的女术士——她的严厉一直让还在学习阶段的坦科里德畏惧,尤其是他的父亲还十分赞同这种严厉时。
“您说的是,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母亲您还可以在这里呆一会,我先走了。”
“席儿,席儿你真的不能想想办法吗?这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忍心让他就以后只有半边耳朵了吗?”
泽丽卡太后还在替坦科里德哀求,如任何一个看到孩子受伤都会心碎的母亲那样。但愤怒的国王已经甩开步子离开了这所专门为席儿开辟的宫殿,再也不愿意在这里受辱。可在愤怒的表面下,他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懊悔——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像艾切尔这样对他予取予求的术士了。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纵观整个大陆,或许只有恩希尔麾下的术士不敢反抗他的指令,其他的国王们总是对自己「供奉」的宫廷术士毕恭毕敬,因为这些巫师与女术士们手中掌握着他们一辈子也无法习得却又忌惮不已的力量。而这些巫师们在经过漫长的学习和评议会的选拔后,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养成了一身趾高气昂的臭毛病,并且在王室的退让下越发发扬光大。
席儿已经算是十分不愿沾惹政治的了,在其他女术士们都想方设法召唤迪精、扭曲命运,控制王家布告、王位继承,最次也要强制他人使用刀叉吃鸡肉时,她把时间都投入了研究上——至少表面上如此。可就算这样,享受着泽丽卡太后的优待,席儿也不愿意为坦科里德的事情多操一份心,因为那些污糟的「军情」只会浪费她有限的时间与精力。
唯有艾切尔·席德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乡野巫师,对自己的来历三缄其口,却偏偏有着一身连席儿都忌惮不已的魔力和广博的知识储备,对坦科里德提出来的各种离奇主意都会想方设法地去达成,完全不似他的同僚们那般吝啬魔力,只愿意做「大事」。
他是一个异类。
最令席儿无法理解的是,艾切尔明明掌握着可以将国王玩弄于鼓掌的力量与魅力,却毫无野心,只是一个首席术士的名头就能把他哄得忙前忙后,为坦科里德当牛做马。而如今,即便是席儿也想不通为什么国王得了这么好用的一个帮手却不好好珍惜,居然还要在这个瑞达尼亚已经打上门来的节骨眼上自断臂膀,把艾切尔借着通敌的罪名囚禁起来。
席儿一边安抚着泽丽卡太后一边忍不住再次琢磨起艾切尔,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巫师,完全不在意自己其实也为艾切尔的悲剧出了分力。威严的女术士对这位温柔正直的母亲比对那个既不听话又不聪慧的儿子温和多了,她放下手中的水晶棱镜,拍了拍这位满面愁容,捏着手帕不住擦拭眼角的母亲。
“泽丽卡,不是我不想,是不能。”席儿叹了口气,“科里德是个普通人,他没有可以承受魔力改造的基础,我如果胡乱在他身上操作,没有人可以担保后果是什么。”
“天呐……我可怜的孩子……”
席儿沉默地看着埋头痛哭的太后,这个溺爱孩子的母亲估计根本就不知道真正可怜的是那个被国王囚禁起来的术士。
那才是真正可怜的孩子。
*************
“喂,伊欧菲斯哥哥你好点了吗?”
尽管坦科里德几次三番地用伊欧菲斯的死来戳艾切尔的心窝,试图让倔强的术士变得更绝望痛苦一些,实际上传闻中已死的、艾切尔的贴身护卫、夜晚时的秘密情人伊欧菲斯正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被一个穿着粗布衣裤的孩童用手推搡,想要从这个身负重伤的大人身上得到点反应。
半精灵只能艰难地点点头,尽管他仍然四肢僵硬嘴唇黑紫,就连皮肤上都显现出青色的血管印迹,腰间还裹着厚厚的绷带看起来极为可怖,但至少他还活着,会喘气。
“唉,你到底还要过多久才能好啊。”
小孩叹了口气,尖细清脆的嗓子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虽然头发剪得糟乱,但清秀的侧脸还是能看出女孩的轮廓。她熟练地端起木头挖出来的小碗,小心翼翼地凑到伊欧菲斯嘴边给他喂水。水里有点甜味,是特意加的蜜糖,而伊欧菲斯正是靠着一碗一碗的蜜糖水才熬过了头几天最为艰难的日子。
喂完水,女孩又端来水盆,分量不轻的水盆她端得稳稳当当,一看就是做惯了家务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她一边拧着毛巾,一边向伊欧菲斯汇报自己打听来的情况。
“我今天卖花专门去那几个贵族家门口附近转了转,好像听里面的人说艾切尔哥哥被判为卖国贼,让国王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现在没有人知道他被关在了哪里。他们还说接连的败仗都是因为艾切尔哥哥通报消息才会输,现在间谍抓到了,柯维尔就能保住了。”
“要我说这些人可真是没脑子。”
女孩撅着嘴表达自己的不满,一边麻利又轻柔地将伊欧菲斯的脸庞脖颈儿手脚都拿手帕擦了一遍,若不是伊欧菲斯眼神实在吓人,只怕是连裤子都会被扯下来让她好好清洁一番。
谁能想到那个去年在五月节偶然遇见的不起眼的花童居然是雷德温留在庞德·威尼斯的线人?名叫薇拉的女孩年纪不大却已经是经验老到的「尼弗迦德探子」,就连当初两人的相识也是薇拉见伊欧菲斯不像本地人,才特意凑上前去套近乎的。自从艾切尔与伊欧菲斯从玛哈坎回来后,得到指令的她更是顺利搭上了伊欧菲斯,成了每日给艾切尔家送花的固定货源。
这一切自然都是悄悄背着艾切尔进行的,专心于工作的术士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每天都会送新鲜的花过来,而伊欧菲斯回不了森林难道还不能欣赏几只花吗?大方的术士便没有任何异议地同意了这件事。
谢天谢地,若不是薇拉送花时发现没有人回应,壮着胆子溜进来察看发现伊欧菲斯倒在地上,只怕这位体格强健的半精灵早已抵挡不住毒药的侵蚀,要魂归故里了。
伊欧菲斯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女孩弯腰收拾自己累得满头大汗,一方面是实在是羞愧难当一方面也因为听到艾切尔的消息而担忧愤怒,激烈的情绪让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看起来随时都会口吐鲜血。女孩见状连忙轻拍他的后背,有模有样地安抚着这个此时无比脆弱的半精灵。
“你先别着急,艾切尔哥哥这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们的房子我也去看了,一直有人守着,估计就是等你回去自投罗网哩!”
伊欧菲斯听到后眨了下眼睛,表示知道了,他还想要听更多的消息,可屋子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
“薇拉,快过来帮我看一下柴火!”
“来了爸爸!”女孩昂起头应了一声,“伊欧菲斯哥哥你就先躺会,等会我来给你换药。”话还没说完,她就一溜烟地从床上跳下来跑得没影了。
伊欧菲斯目送她离去后又开始对着粗陋的屋顶发呆,房顶上的木板有几道纹路都已经数得明明白白。无法移动的躯壳是他被迫的束缚,实际上他的思想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哥哥,哥哥,你到底在哪里?你还活着吗?坦科里德那个畜生有没有伤害你?
这些问题已经在他的心头翻滚过千万遍,他是那么想尽快找到艾切尔,然后带他离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可他什么也不能做,身体里的毒药还没有代谢干净,目前最多也只能稍微挪动一下四肢,腰间被布兰德捅穿的伤口也还没有愈合。
天杀的布兰德,他早就知道这个人类不安好心!伊欧菲斯一想到那个已经被他杀死的人类,他的伤口就疼得愈发厉害。只是一剑让布兰德穿心而死真是太便宜他了,那个该死的告密者,亵渎者,就应该被碎尸万段,挂在城墙外让乌鸦来啄,让野兽来吞食!
那双看似老实的眼睛总是悄悄地偷窥艾切尔的一举一动,明明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却总是一副谄媚奉承的嘴脸,让人恶心,面对伊欧菲斯的排斥更是会装作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等着艾切尔给他解围……
他就知道留下这个人类会惹来麻烦,可偏偏艾切尔很信任维护那个人类——没办法这就是他的哥哥,善良得近乎懦弱,明明已经掌握了力量却又偏偏有个改不掉的心软的毛病。
但他早就该想到的,那一次争吵后留在门口的热水桶,谁知道布兰德那个畜生偷听了多少!他本应该是哥哥的保护者,却什么危机也没有察觉到,甚至到了若不是那个狡猾的人类自己忍不住要炫耀他的计谋,伊欧菲斯或许到死都会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究竟是为什么。
“好吃吗?专门为你定制的早餐,不过我想伊欧菲斯大人应该不在意这些东西吧。”
“连多看我一眼都嫌烦的伊欧菲斯大人,又怎么会在意是谁为你准备的食物呢?”
布兰德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伊欧菲斯已经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正准备去院子里练习的伊欧菲斯发现自己的手脚变得格外沉重,呼吸变得急促,头痛欲裂,若是照镜子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沿着颈动脉往上延伸出了黑色纹路。
“你在说什么,布兰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伊欧菲斯扶着桌子勉强站稳自己,怒斥着平日里不允许进入卧室的布兰德。可平时唯唯诺诺的男人今天挺直了腰杆,伊欧菲斯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人类居然还比他高出半个头。
“我本应该在外面等待您死去,但是请原谅我,我太想亲眼目睹这一切发生了。”
伊欧菲斯并不愚蠢,他只是蔑视人类的存在,忽略了这个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布兰德其实也可以对他造成伤害。此时他的小臂和手背上也蔓延出黑色的斑纹,不用想这种纹路已经遍布了他全身。他的头更痛了,胃里也像吞了铁水一样滚烫,呼吸间带着血腥气,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但他仍竭尽全力地稳住身体,反手悄悄地去摸身后的晨光剑。
“你给我下了毒?布兰德,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艾切尔呢?你是不是也伤害他了?”
“不不不不,我怎么会伤害艾切尔大人呢?”布兰德滑稽夸张地摇摆着双手,仿佛只是想一下这个念头都是对艾切尔的大不敬,“那瓶珍贵的毒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伊欧菲斯大人。”
很好,艾切尔至少还是安全的,伊欧菲斯反手握紧了晨光剑,这个平时无比轻松的动作此时让他额头上渗出一片冷汗,他的力气已经不多了。
“可是为什么呢?我虽然不喜欢你,可以没有伤害过你,你也知道我和艾切尔是亲兄弟,你既然这么尊敬崇拜艾切尔,又为什么会对他的兄弟下手?”
“因为你要把艾切尔大人从我身边夺走!你逼着艾切尔大人背叛柯维尔!我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亵渎发生!伊欧菲斯,你是对神圣的冒犯者,你的存在只会把艾切尔大人拖往无尽深渊,唯有我才能真正的守护艾切尔大人!”
布兰德咆哮着,唾沫星子都能溅到半精灵脸上。伊欧菲斯已经能猜出大半事情的起因,却完全没有想到布兰德居然对艾切尔有如此深的执念,更没想到这个被柯维尔搓磨了一生的人类居然对这个国家有着如此强烈的情感。
“所以毒药是谁给你的,这种品质的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的路边摊货色。”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布兰德那张平庸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这是坦科里德陛下的恩赐。”
在听到坦科里德的名字后伊欧菲斯就失去了继续与布兰德周旋下去的耐心,同时身体里的毒药已经发作到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程度,不能再等了。
“唔——”
他先是踉跄了一下,连带着桌子都翻倒在地,杯碗盘碟摔落一地,砸碎成无数碎片。布兰德发出一声刺耳的大笑,为伊欧菲斯此时的丑态发笑,以为这个总是高高在上无视他存在的精灵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却不料伊欧菲斯下一秒就抽出晨光剑刺穿了他的腹部。
“你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坦科里德那个禽兽的。”伊欧菲斯贴着布兰德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才是亲手把艾切尔往深渊里推……”
布兰德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看到伊欧菲斯焦急又愤怒的表情后,他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这个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可他犯下的错已经无法挽回,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态,布兰德抽出腰间短剑,狠狠地刺进了伊欧菲斯的肋下,甚至不惜让腹中的剑穿得更深。
“我才是,艾切尔大人的守护者……”
伊欧菲斯若不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时只怕是会怒极反笑。他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调动所有的意志让这只手掐在布兰德的脖子上,男人的气管被死死捏住,再加上腹中脏器破裂,布兰德最终还是没能等到他想要的结局。
或者说布兰德想象中的结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伊欧菲斯比他更清楚这一切,他亲眼看到过坦科里德隐藏在俊美外表下的丑陋,以及他一直对艾切尔从未断过的邪恶念想。
他要去把艾切尔救出来,从坦科里德的魔掌中救出来!
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伊欧菲斯和布兰德一起轰然倒在地上,倒在一地的碎瓷片上,眼前逐渐陷入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