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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节
    她小学三年级时,家中起房子,剩下的屋子住不下家里所有人。她与姐姐轮流跟着奶奶去隔壁王婶家借宿。她从小手足发冰,跟奶奶一个被窝时分睡两头。奶奶骂了她脚冷,却把她的脚抱进了怀里暖着。

    许多与自己的奶奶直接相处的时间极为短暂。她告诉陈曦的这几件事是她前后两辈子加在一起仅有的祖孙间相处融洽的画面。

    其实更多的是无视,还有她太小时候被火钳烫伤的伤疤。

    许多想到了当初祖母跟父亲一力主张要将她送人,母亲拼着要死一起死将她留下。

    许多想到了李媛曾经对她的照顾与帮助。

    她的泪水难以自抑地潸然而下。

    说到底,她是个缺爱的人,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丁点儿感情她都舍不得放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的软弱无能且稀里糊涂。她只知道,她的心里头,非常的难受。

    陈曦听她支离破碎的描述,颠三倒四,只有那几件事。他清楚,不是她说不明白,而是她能够说出口的也只有那几件事。

    他想伸手抱一抱他的小姑娘,然而隔着空间距离,他只能安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陈曦有种预感,倘若是面对面,许多是不会对他说这些事的。现在,因为电话的保护,因为看不见,她才敢将自己孱弱无助的一面真正的暴露出来。

    他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起码,她终究还是选择信任他,向他倾吐,而不是一个人藏在心底自己默默消化。

    许多哭到后来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窝囊且莫名其妙,为着根本提不上嘴的情绪如此崩溃,她自己都要看不起她自己。

    为什么她始终都这样患得患失,一点儿都不勇敢理智坚强镇定。

    她在哭奶奶,也在哭那些始终求而不得的亲情。

    她亲手斩断了那些,却又难以消弭心中的怅然。

    港镇家里的房子,门是三合板的,几乎没有什么隔音效果。许多哭得小声且压抑,最响亮的不过是不时响起的抽泣声。

    陈曦的心像是沉浸在一片汪洋之中,起起伏伏。他想奋力游到她的身边,不敢触碰,怕惊到她,她又会蜷缩到自己的壳中。

    我的蜗牛姑娘。

    他只能默默地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倘若她承受不起那份悲伤,他会露出面,用力抱紧她,告诉她,没关系,他一直都在。

    陈曦将手机换到左耳接听,伸出右手,抚摸着虚无的空气。假想她在这里,他可以摩挲着她的头顶,为她增添勇气。

    许多终于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眼睛又疼又涩,面颊被泪水冲刷的也刺刺的疼。耳朵里像有小虫子在钻来钻去,她知道是泪水淌进去了的缘故。

    她坐在床上盖着被子边打电话边哭,连被面上都晕出了一朵朵水花。原本浅浅的水莲花晕染出了湿漉漉的娇媚色泽。

    她伸出空着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描摹莲花的形状。台灯不知何时被换了灯泡,昏黄的微弱灯光投在被面上,那莲花也呈现出了深沉的暗色。

    许多靠着床背,慢慢缓着声气。她的心如小船,在不知名的汪洋上摇摇晃晃。这一刻,那种无言的默契让她生出了难以言喻的缱绻之情。

    他果然懂,他果然不曾说出任何劝慰的话。纵使那些话出于爱意与好心,她依然会惊惶无措,挂掉电话,蜷缩进自己的壳中。

    许多的声音透着她自己不曾察觉的绵软与眷恋:“陈曦,陈曦。”

    陈曦看着摆在书桌旁的大兔子棉拖鞋。他从许多家穿回来以后清洗干净了就没有再还回去。有的时候,人在家中,想起她,却因为种种客观因素不能立刻见面,他就会摸一摸兔子的长耳朵。想象她耳朵敏感的颤抖的模样,心中柔情百结。

    他的多多啊。

    他低低地对着话筒回应:“多多,我在。”

    许多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的弧度。她真诚地喊他的名字:“陈曦,有你在真好。”

    两人谁也不曾再提及刚才的哭泣与呓语。

    第271章 模联

    陈曦问了她回家后的安排,汇报了自在车站分手后自己的活动。他有意逗她开心,故意伏低做小,引得忍不住娇嗔连连。

    那声音落在她自己的耳中,让她忍不住心颤。原来她也能发出这样软糯娇嗲的声音。

    其实上辈子也有人夸过她的声音好听。

    高中时有一次被语文老师叫起来读《雨巷》,林奇第一次用惊叹的目光注视着她:“许多,你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后来去外地工作,也有同事感慨:“到底是江南的女孩子,好温柔。”

    想到这些,许多忍不住羞赧起来;感觉自己好不要脸啊。一点点儿别人的肯定,原来也能记住这么久。

    她跟陈曦嘟嘟囔囔地说着话,听陈曦唱歌给她听。

    等到许婧回房休息时,发现妹妹已经睡着了,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手机还在通话状态。

    许婧拿起来看到通话时间已经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她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跟陈曦解释:“多多睡着了。”

    陈曦正仔细倾听着女友熟睡时的呼吸声,被许婧的这一声提醒惊了一下。虽然隔着电话线,不可能被看出端倪,他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起来。他轻轻地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努力镇定下来,跟许婧打招呼,道晚安。最后还不忘感激许婧帮忙照顾多多,辛苦她了。

    许婧怕吵到妹妹,“嗯嗯啊啊”挂了电话。放下手机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嘿!这臭小子倒是会来事儿。她照顾她家多多,还轮得到他说感谢?!

    脸皮厚裹城墙拐弯的东西!

    许婧恶狠狠地对着手机轻轻“呸”了一声,转头看见妹妹睡得小脸红扑扑,无忧无虑的傻样子,心中愁肠百结。怎么办噢,自家这个傻多多,魂儿都被人给拐走了。

    心怀深忧的许婧咬牙切齿地脱衣上床,忍不住按了下许多的脑门儿,没肝没肺的傻姑娘,睡得可真香。

    台灯一关,被子一盖;忧思难消的许婧也迅速进入了黑甜香。

    呃,她没说错。没肝没肺的傻姑娘,睡得都香。

    第二天一早起床,吃完斋饭,三姐弟跟着去火葬场。

    堂哥手捧遗像,许宁拿着把黑伞。

    堂姐已经出嫁,按照农村的规矩,可以作为外人对待。许婧跟许多尚在自家,按道理说,是要有点儿其他安排的。但是舅爷爷没开口,姐妹俩就没有硬凑上头。

    比起昨天的漠然,去火葬场的路上,许多心中添了一份空落落的感受。套用《红楼梦》上的一句话就是:白茫茫一片雪,落的真干净。

    当然,这个季节没有雪,有的是柳絮纷飞。江南多植柳,进了四月,满城风絮。叫人无端的想起那位南朝才女谢道韫所言的,“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咏雪诗。

    一路上有人点着炮仗,似乎是开路的意思。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人无端受惊。许多却觉得整个人是木木的,有种置身事外的空荡荡。

    她没有流泪。她留给奶奶那份眼泪,昨天晚上也已经流干了。

    许家姐妹从火葬场回来后就坐车返程了。许爸许妈给客人们的解释是,孩子明天一早就得去学校。许宁因为是男丁,必须得参加第二天的出殡仪式,所以得请一天假。

    正在说的时候,舅爷爷忽然开了口,面色不豫地挥挥手,指指许宁道:“走吧走吧,不稀罕这会儿表现。”

    许爸的脸上有点儿僵。自己舅舅这话说的太重了,只差拿手指着他的儿女们骂不孝。

    他心中说不出的愤怒。

    他妈怎么待他三个孩子的,外人不清楚底细,他舅舅还不知道吗?就连外婆,临过世之前都戳着他妈骂:“你这么没儿女心,看你将来怎么办哟。”

    李琴脾气不好归脾气不好,她对婆婆的怨怼不是无的放矢。三个孩子,哪怕是他妈帮着搭把手也是好的啊。他家的孩子为什么丁点儿大,家里地上的活都会干了?人家有奶奶烧饭吃,他家的孩子人没灶台高,就只能自己胡乱煮饭了。

    旁的不说,他妈一个月近千把块钱的抚恤金。身在农村,柴米油,都是两个儿子定时定量给的,不少半点儿供奉。她孤家寡人一个,能有多少开销。现在临了人走了,统共只留下六千块钱,堪堪够一个棺材板。

    他不是指望着亲妈自己掏棺材本,但他也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来,他妈可没贴他,贴他家孩子一分钱。那些钱去哪儿了?能进他妈房间的人,从来就没有他家人的份儿。

    这个时候,嫌弃他家小孩没孝心了?

    许爸平生第一次怼上了自己的亲舅舅。这个舅舅,在他漫长的青少年时代,隐隐代替了父亲的存在。

    许爸转过头,吩咐许宁:“去吧,跟你姐姐们一块回去。你们三个,路上小心点儿。”

    舅爷爷气得脸色铁青。许爸却不给他发作的机会,直接去大门口招呼客人。舅爷爷顾忌着这是姐姐的丧事,不好当众撕破脸,只能恨恨地咽下这口气。

    现在,爸爸也练出了气势。

    回城的路上,许多突然想到了一件旧事。

    上辈子,奶奶的户口是落在他们家的,因为宅基地连在一块儿。

    当时他们家已经搬去县城,许爸将户籍注销的事情交给了大伯处理。

    结果等到许多要去外地读大学,许爸回港镇帮她迁户口时,才偶然发现,自己母亲的户籍居然一直还在。民政部门的人更是笑得暧昧,怎么不在,每年还有人来领抚恤金呢。

    许爸当时吓得不轻。户籍还在他家名下,人都走了两年多了,抚恤金也白白发了两年。这要是被追究起责任来,他首当其冲啊。

    这事,也导致了许爸跟自己兄长的进一步决裂。

    这么坑自己的亲弟弟,大伯也是真够绝的。

    许多想了下,还是打电话提醒了父亲一句。这辈子,父亲工作更加繁忙,想必不出意料,注销户口的事情,还是由大伯出面。

    许爸还有点儿惊讶,不明白为什么二女儿会郑重其事地提起这么件事。

    许多轻轻地说了句:“奶奶有抚恤金,财帛动人心。”

    许爸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想到了自己母亲过后,几乎跟雪洞一样的房间,心里头哪里没数。

    母亲过世前两年,脑子已经没那么清醒了,一直念叨有人偷她的钱。人人都笑她是老糊涂了,其实她恐怕是有苦难言。

    幼年失孤的两兄弟,按道理来说,应该彼此扶持,感情深厚。一步步走成这样,许爸忍不住感慨万千。

    这天晚上,时隔数月,许爸再次跟妻子推心置腹地详谈了一次。

    他向妻子道歉,结婚早年,他没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让她受了诸多委屈,是他的不是。当初他母亲很多做法都是错的,他没站出来跟母亲据理力争,替她出头,全是他的过错。

    许妈一开始怔愣,后面开始眼眶发红,到最后索性嚎啕大哭起来。那么多年的委屈,她翻出来说,就成了电影里头的祥林嫂,人人都劝她,都过去了,何必揪着不放。可她的委屈,她的伤痛,又有谁为她说过一句公道话。

    她一边哭一边叙说着自己的委屈,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们可曾有一个人帮我把手啊。

    后来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不住地抽噎落泪。

    这么多年来,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一个承认嘛。承认她多年来捱的辛苦,受的委屈。

    许爸苦笑,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安慰她:“我不也不会嚒。我爸爸走的早,哪个教我怎么撑起门户了。我舅舅啊,只会教我,要听我妈的话,别惹她生气。我现在晓得错了,这么多年来,我错了很多。现在,我想改。孩子们都大了,我们再不改,真的要离心离德了。”

    许妈哭的声噎气短,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两口子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夜,直到天边发白,才勉强合了一会儿眼。

    许爸招呼妻子再睡一会儿,他先去张罗出殡的事。

    走出房门的时候,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但愿讲开了之后,妻子真能洗心革面。现在,就连年纪最小的许宁,也不耐烦面对他的母亲了。

    他真不想,一家人走到最后,冷冷清清的。彼此见面连话都是寒暄客套,活像在做客。

    许宁礼拜天晚上没有自己一个人回家。许多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家啊。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小心谨慎点儿的好。

    第二天一早,陈曦过来接许多上学,看到许宁也没惊讶。

    他没有跟往常一样,对许宁彬彬有礼,而是直接自然地伸手攘了攘他的脑袋,轻声道:“辛苦了,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