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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赵提举回头对儿子呵斥。

    赵启谟低着头,乖乖走过去。

    “他不过摘点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还踹人腹部,要是有个好歹,如何跟他家人交代!”

    赵启谟白嫩的脸上留着四条血痕,细细的,血迹还没干涸,看着有点可怜,他低语:“是他先动手的。”

    第4章 茭白与豆子

    自从打伤赵提举儿子,果娘去河边洗衣服,就会把李果也叫去,盯着他,不许他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一大一小,一人一把洗衣棒,蹲在河边,猫着腰,洗着又臭又脏的衣物。

    果妈在码头找活干,给船员们洗衣服,每月所得少得可怜。

    果妹出生后,果妈的身体一度十分虚弱,卧床不起。生活的磨难和过劳使得她疲惫病痛,她已干不了重活。果妈是渔女,在船上长大,不懂织纫,否则做点针线活,也好过给人洗衣服。

    李果没有什么心思洗衣服,他一个孩子,毛手毛脚,也洗不干净衣服。更多时候,李果挽高袖子,裤筒,赤脚踩淤泥中。他钻进迎风摆摇,翠绿高高的“芦苇丛”里,弯身掰茭白。

    但凡能吃的,都逃不过他“法眼”。

    河岸居住的尽是码头脚力,水手,环境脏乱,这河边野生茭白长势茂盛,吃的人却不多。

    李果每日提篮去掰几头茭白,回家清水煮食,做为一家口粮。

    茭白不易储存,得现摘,要不早被李果尽数掰走,带回家存着慢慢吃。

    自从挨了果妈一顿捶,李果再不敢打静公宅的主意,虽然秋日,宅中的花果正值采摘时节。

    然而做为一个赤贫家的小孩,李果每天挣开眼,想的就是找吃的。

    饿,哪怕有时候也并非那么饿,可即将挨饿的预感,又会逼迫他四处闲逛。

    拿东家瓜,西家李是常有的事,衙外街的居民提防他,都不让他挨近家宅。大人的态度,总是深深影响孩子,以致衙外街的孩娃们,都不和李果玩耍,还喊他果贼儿。

    李果天生地长般,无所畏惧,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责骂和鄙夷而改变,只是别人欺凌他,他都要记下。

    深秋,城外的打谷场能捡到豆子和谷粒,李果天天端口大碗,走上二里路,前去拾取。

    打谷场的贫儿特别多,去得晚,什么也捨不到。为此,李果总是天未亮就出发,傍晚返回。

    运气好,能拾满一碗豆子,运气不好,半碗都没有。

    果娘会将豆子磨粉,做炊饼,或者清水煮汤饼,洒点盐,就觉得极其美味。

    一日清早,李果在打谷场拾豆子,因为争抢,和一位城郊的贫儿打起来,两人互揪头发,牙咬脚踢,在地上翻滚。打谷地的农户们,对这些吵闹的半大孩子习以为常,没人在意。

    两个孩子从打谷场滚到豆萁堆里,就像两只打架的猫猫狗狗那般自然,就像天上的流云般自然。

    许久,两人掐累,趴在豆萁堆中,吹着微凉的晨风。

    突然,听到其他贫儿们呼朋引伴,奔往路口。两个孩子翻爬起身,拍拍身上的豆萁叶子,迅速跟随过去。

    李果跑到路口,凑进去一看,发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就是提举儿子骑匹白马驹,携带着仆人出城吗。

    三五仆人们随行,有的手里拿着风筝,有的手里提食盒,提水壶,显然是要去城郊游玩,放风筝。

    白马驹雪白可爱,马具特别奢华,红色马缰上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响。孩童们全被这匹小马驹吸引,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尾随在马驹后头。

    李果不知道这个和自己打过一架的小公子叫什么,他认知里,只知道这是位官大人的儿子,这人很凶,但是他爹很好。

    李果之前已看过这匹马驹,不觉得新鲜,孩童们的尾随行动,他没参与,老老实实回打谷场捡豆子。

    黄昏,李果拾取一碗的黄豆,欣喜捧在怀里,走上弯弯长长的路回城。

    入城时,正巧遇到赵启谟放风筝返回,还没等李果反应过来,人已被赵启谟的马堵在城墙下。

    李果警觉的将木碗牢牢捧在怀里,背抵在城墙,他仰头看着马上的赵启谟,一双黑溜的眼睛瞪得老大。赵启谟端详李果,已是深秋,李果终于穿上件长袖衣服,虽然这衣服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十分寒酸。

    “干么?”

    李果心里虽然退缩,嘴里并不示弱。

    “碗里是什么?”

    赵启谟举起马鞭,敲在碗沿上。

    “我的,不许碰!”

    李果以为是要抢他碗里的东西,急忙蹲在地上,用身子将木碗遮挡。

    “小官人,附近有打谷场,恐怕是拾的豆谷。”

    仆人赵福怕两人又出争端,帮着回答。

    赵福也是贫困出身,小时候大抵也捡过豆子。

    每到秋季,打谷场的大人扬动工具,拍打豆禾,豆荚被拍开,豆子弹起又落下,总有几颗豆子会弹得很远,落在草丛里,石缝间,泥土中。贫儿们一拥而上,将它们找寻。

    “还想他近来如此老实,都不去宅子里偷东西,原来跑打谷场去了。”

    赵启谟兴趣索然,拍拍马屁股,便带着仆人离开。

    李果这才从地上站起,颇有点劫后余生的欣喜,他捧着木碗,远远跟在赵启谟队伍后头——两人回程同路。

    赵启谟几次回头打量李果,李果一路心猿意马,东瞧西看,并没发觉。

    新朝从立国至今久远,宗室子弟众多,赵爹虽然是皇族,但也是经由科举进入仕途。他的仕途还很不顺利,有八年时间处于贬谪,也曾流放到岭南。

    因为去的地方条件艰苦,且妻子娇弱,赵启谟年幼,赵爹不舍得带家眷一起吃苦。

    妻子妆奁极是丰厚,娘家又是京城显贵,她就也带着幼子依附娘家,留在京城,独自抚养赵启谟。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长子赵启世为人谨慎仁厚,而这幼子赵启谟在赵爹看来,则是纨绔习性,尚需矫正,这也才带在身边。

    赵启谟其实也没有长歪,叫他读书,也会认真读书,教他道理,他也聪慧能懂。只是年纪尚小,难免孩子心性,平日又深受娘亲,外祖家宠溺,做事不知轻重。

    因为和邻居小孩在集市打架,被赵爹禁足一月,赵启谟便决定,再不去和那无赖小子计较。

    这趟外出放风筝,遇到李果,赵启谟也不过是好奇,将他打量,再没惹是生非。

    抵达西灰门,赵启谟驻足回望,他看着李果慢吞吞走来,而后走进紧挨桓墙的一栋民宅。那是栋破破烂烂,歪歪斜斜的民房。赵启谟不觉多看两眼,想着这房子建在西灰门门口,实在有碍瞻光。

    不能这般想。

    赵启谟偏偏头,爹前些日子才让他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得粮仓充实才懂礼节;衣食饱暖才能懂荣辱。),还讲解一番,教他懂这个道理,懂得体恤下民。

    赵启谟想:道理我都懂,然而这嚣张小儿,凭什么来偷我宝贝的末丽花。

    第5章 月光和羊肉包子

    午后,李果在衙坊后集市跟菜贩讨点卖不掉的蔬菜,突然有人拍他的头,大声说:“小果子快回去,你家大伯来了。”

    李果回头一看,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披头散发,一身衣服常年散发着异味。这是邻居炊饼林的儿子阿团。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果,还是有害怕的人,那就是他大伯李大昆。

    李大昆在东街有家酒馆,经营十余年,获利无数。这人富有吝啬,待弟家十分刻薄。

    李果偷偷摸回家,躲在门口,听他大伯咆哮着:“那孩子呢?”又听果娘弱弱的说:“让人去喊了。”李大昆接着又是一顿斥责:“怎么教养的,平日就知道做贼,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次不管怎么,我是非带走不可,不好好管教,我老李家要被人戳脊梁骨。”果妈只是低声哭泣,不敢申辩。

    李果听到大伯要把他带走,想也没多想,赶紧行动,转身掉头,跑得无影无踪。

    李大昆去年春节也过来说要带走李果,果妈无能为力,又想着孩子至少跟着大伯不会挨饿。李果就被拉去大伯家住下,但只住了两天。

    两天后李果逃回来,手脚都是木条抽打的伤痕,看得人于心不忍。因为李果偷吃餐桌上的一片肉,被大婶又骂又打。

    大伯家一家五口在餐桌上吃的有鱼有肉,李果不被允许上桌,赶到厨房吃残羹冷饭。

    住下两天,大伯大婶不是打就是骂,还被大伯的孩子们欺凌——虽然李果也跟他们打起来,奈何寡不敌众。

    想来李大昆是极其不喜欢这个侄子,就是果娘,他也嫌弃她赖着不改嫁,霸占着李家老宅。

    也就这破破烂烂的矮房,都还想从他们孤儿寡母手里夺走,更别提有丝毫救助和怜悯。

    然而李果母子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李大昆不闻不问,街坊邻居还是会看不下去,谴责李大昆夫妇。由此李大昆才会想将李果带去他家住,堵住悠悠众口,而且李果既然有去处了,果娘就没理由赖在李家祖宅,叫她娘家的人领回去就是。

    李果溜进衙坊,他四处游荡,。来到在衙坊孙宅后院。后院小门半开,院子里有女孩儿荡秋千,李果停足观看。

    院中荡秋千的贵家女孩觉察到李果在门外,唤侍女过去关门。

    “瑾姑娘,是个小乞儿。”侍女看到门外是个小孩,不以为然。

    唤作瑾姑娘的女孩从秋千上轻盈跃下,她约莫十一二岁模样,额头点着红梅花,脸若银盘,眉眼清秀,眉眼间透着股灵气。

    深闺中的女孩,很难遇到有趣的事情,见到一个小乞儿,也十分好奇。她稍微挨近院门,瞅见李果打着赤脚,显得不忍。

    “翠瓶,你拿几文予他,让他走吧。”

    唤作翠瓶的侍女从钱袋里取出两文,要递给李果,却不想李果一巴掌打落,气哼哼说:“我才不是乞儿。”

    说完这话,掉头就跑。

    李果听得懂女孩和侍女的话语,虽然口音很重,约莫也是个闽地人。

    夜幕降临后,李果还在衙坊游荡,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匿,但一挨近大宅大门,就被驱赶。想着也许那个凶神恶煞的大伯走了,不如偷偷回家看看。

    未出西灰门,远远看见自家亮着灯,李果觉察异样——家里很少会点灯,能省则省。家是不敢回的,就怕娘亲也想让他跟大伯走。

    李果黑夜里潜回家,他钻进桓墙和自家房子间的空隙,趴在矮窗上听屋内的声响。屋中似乎有三四个人,声音听得不大真切,李果想,等这些人走了,他再偷偷回去睡觉。

    李家宅子和桓墙之间的距离,越往里头越窄小,李果叉开脚,张开双掌,贴着两侧的墙面,蹭蹭往上登,没多久,他已爬上桓墙。

    月光下,他张开四肢,躺在桓墙上。夜风吹拂他的破衣裳,他专心致志,想着集市上的各种熟食,吞咽口水。

    “小贼。”

    似乎有人在喊他。李果抬眼,看到静公宅西厢窗前站着个人,是个老熟人。

    李果心情绪消沉,不想理会他。不想赵启谟似乎很无聊,他攀出窗户,跳到桓墙上,朝李果走来。

    “小贼,又想来我家偷东西是吧?”

    赵启谟似乎还很开心,终于又被他逮着。

    “我好饿,不想跟你打架,走开。”

    李果翻身背对赵启谟,他觉得这人好神烦,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叽里咕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