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马上折回,透过窗子,往卫生间里看。
这种红砖楼都是80年前建的,以前住了三家,共用厨房和卫生间,所以格局设计不太宜居,卫生间开了个“田”字形的窗。
窗帘拉得不严,于乔穿戴整齐,正弯腰对着马桶。
陈一天霍地拉开卫生间的门,于乔手一抖,袋子里剩下不多的中药溅到马桶外面,也溅到于乔手上。
马桶里的水呈稀释的中药色。
两个人都愣在当场。
卫生间里有温热的中药味,混在洗化用品的香味里。
两人死死盯着马桶,像在默哀。
陈一天率先跨前一步,按下马桶的冲水扳手。
中药被清水冲散,打着旋儿,咕嘟几声,消失在马桶深处。
然后,陈一天抬眼看着于乔,眼里融了100%的难以置信,和100%的疾恶如仇。
难以置信,仿佛于乔是个潜逃十年之久的连环杀人犯。
疾恶如仇,仿佛该被马桶冲走的不是中药,而是毒.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卫生间。
非常有默契地,没有让奶奶感觉出任何异常。
回到陈一天房间,于乔轻轻掩上门,盯着自己脚尖,等陈一天说话。
“为什么?”陈一天语气轻盈。好像并不在乎于乔的答案。
“喝不下。”——不想再花你的钱。
“喝不下?!”陈一天虎地站起来,像要扑过来。“喝不下,你可以告诉我啊!为什么不说?”
“上周说过了……”——已经有人替你说过了,让我感恩你对我的付出,并且立即停止对你的消耗。
“上周你说的什么?你说喝不下了吗?你说的是,你病好了!你病好了吗?你病好没好,你说了算吗?我说了算吗?我说了算吗?”平静仅限于第一句,后面的几句话,声音渐次升高。
于乔声音渐弱,几乎用了气声。“没有……”
陈一天努力敛了敛情绪:“昨天晚上的药喝了吗?”
于乔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
对方一屁.股坐回床上,又反弹式地站起来。“昨天早上的呢?”
于乔把目光焦点上移,看到陈一天的大腿,然后无力地低下头去,她没想撒谎,更不想狡辩。
“在学校的五天,你按时吃了几顿?”
于乔眨眨眼,她的手脚发凉,血液流通不畅。大脑需要血液循环促进思考。“两天。”
“我问你几顿!!!”
“四顿。”
“上周六、周日的药呢?”
“吃了。”
她没有撒谎,周六拿回药,当晚就按时吃了,周日、周一、周二都没落下过。
周三早上,她的暖水壶里没热水了。
学校没有热水房,宿舍里严禁使用“热得快”,他们只能去两家教职工家属开的小卖店打热水。
之前说过,这有个潜规则,去哪家买东西,就可以去哪家打热水。
于乔的生活很节俭,特别是林小诗找她谈过之后,她几乎没去小卖店买过东西。
发现壶里没热水了,她提着壶爬出宿舍,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咬咬嘴唇,又把壶放了回去。
当天的中药,她就没有喝。
如此往复,以后三天的药都没开口,妥妥地搁在床底下。
“之前的呢?”陈一天手无意识地攥拳。
“什么?”
“我问你之前的药,是不是都倒厕所了?”
于乔猛烈地摇头。
两人的对话,时而激烈时而压抑,引起了奶奶的注意。
她刚刚进卫生间扫了一眼,看到纸篓里的中药包装,也明白了。
等她折回陈一天门口时,听见陈一天说:“于乔,那些药是哪来的,你知不知道?”
“那是我的钱!我拿钱换来的!”
“我的钱是哪来的,你知不知道?”
“那是我逃课打工赚的!你以为打工很容易吗?被人当驴使很容易吗?”言语引他想起了海鹰机械,想起卢姗对他说的一些话,想起健林、陈哲还有合同、设计费种种,还有雨夜的混乱记忆……
“你不需要这药了,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一声?我他妈的个个礼拜跟你往北镇跑!我为了赶工期、多赚钱,吃碗泡面的时间都不想浪费!你是不是觉得,钱都是大风刮来的?给你买药的钱是大风刮来的?给你交住院费的钱是大风刮来的?给你输血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抢救费、检查费、营养药,我操了,那个丙球,都他妈是大风刮来的?”
于乔一只手捂着眼睛,肩膀剧烈而有节奏地抖动。
“血流光了要输血,血小板没了要输血小板。血是红的,血小板是黄的,黄的比红的还贵,钱从哪来?你知不知道?”陈一天恨恨地看着于乔头顶。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钱是哪来的。是你妈从你爸的牢饭里省的,是奶奶瞒着我姑姑从生活费里省的,是我好好的大学不念做苦力赚的。”
奶奶听不下去了,出言相劝,陈一天就此沉默了。
然后,他又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于乔,你回去问问你妈,你这么做对吗?”然后,耗尽力气一般,坐回床上。
于乔泣不成声。
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可她啜泣的节奏已经不受自己大脑控制,快要站不住。
最后,她努力保持平衡,缓缓地、深深地,给陈一天的方向鞠了一躬,身体在90度保持五秒甚至更久,然后,慢慢退出陈一天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