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法倒是真的好,难怪之前见到那片简陋草屋旁便有着这样的坑。
似看出檀婉清的疑惑,谢大人解释道:“跟野战时的鞑子学的。”他又道:“只能驱寒,却不能饱腹。”这样的驱寒方法十分简单,不必花银子,只需出些兵力,可是,近千人的食物,却是一笔极大的耗费,不能相提并论。
远处城门外架着几口锅,恐怕这些时日都是靠着城内米粮发放供给,虽然可解决一时,可离明年春天还有三到四个月,这样的有出无入,不知这位守城大人还能坚持多久?听其语气,应已是弹尽粮绝,城库空空了。
谢承祖看着那些忙碌的,无论是兵士,还是在严冬四处挖掘食物想要活下去的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无比冷肃凝重,他道:“别人弃之不要,我谢承祖却求之不得,只要让他们熬过了寒冬,待地水开化,这一千人便可开垦出大片的荒田。”
有了田便有粮草,粮草之都胜过金银。
他看向远处那片未建造完的外城墙,有力的道:“不仅要在此建外城,设暗哨壁垒,还要挖出一条十丈宽的护城河,自西北流入,向东南流出,引出源上河水围城,城内遍挖河渠,城外深沟高垒,任那鞑靼瓦刺如何猖獗,也休想攻得城中。”
他说完,看向坐在身前,似正思量他的话的檀婉清,低声道:“这里本是河水便利的肥饶之地,是主要的纳粮重地,距离边境如此之近,却兵少城破,税银每年增加,良田却一片荒芜,官员只知张口闭口高淡阔论,鲜衣美食,自饱钱囊,穷奢极侈,城外的农户小民饥寒交迫,被杀被掳,却不管不顾,待鞑靼攻进城来,只知卷了银财逃走,城内六百军兵,连放一晌炮之兵都无,简直是耻辱。”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的传到耳中,能感觉到声音中压抑的愤怒与失望。
有些从地屋里爬出来找食物的难民,三三两两的往他们这边而来,见到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有些好奇的远远看着,都是些十来岁的孩童,衣服破烂,灰头土脸,手脚细瘦,却又难掩眼晴里见到马儿的新鲜感,眼底还留有未被苦难生活压垮的童真。
谢大人平复了语气,望着这些人口中淡淡道:“灾荒之年,上奏京师,半年之久仍拨不下几分粮草衣物安顿灾民,名门贵府却是顿顿美味珍馐,炊金馔玉。”他看向檀婉清,慢慢的道:“就连大臣府中抄家所得,便有万金之数,传到这边境之地,如何平复民愤?你父亲正因舍了财银奉上朝廷救援灾民,抄家又只有区区六十万两,方才免去了死罪,降了檀家流放之刑。”
“可若有朝一日,檀府推倒重建,被发现了藏有的大量财物,圣怒之下,不知会不会即刻补旨下令处死檀承济,亦或满门抄斩?”
他道:“人人皆爱财欲得之,但有金银可救万民于水火,有些却藏有灭门之祸,只看人如此选择。”
檀婉清听得此话,微微一震,竟觉得他此话也有道理,确实不无这样的可能。
但却被头上那目光,盯得全身不自在,但又避无可避,只能侧过脸,不愿被他瞧见神情。
眉尖却是轻轻蹙了起来,她也确实有些疑虑,因檀府一向银钱充足。
听到库中空荡,合起只有六十万两,便是她也起了疑心,因在她记忆里,生母在世时,曾偶然听她说过檀府三代积下的地契,绝对不止百来顷之数。
后来随着檀父官职平云直上,钱财越来越丰厚,光是各官员送来的礼金礼品,恐就要塞满整个库房,可最后怎会落得空荡荡?
檀婉清想到了继母董氏,有点疑心,却也只是疑心而已。
檀婉清垂着眼眸在想,谢大人也不急的慢慢策马而行。
直到檀婉清沉吟片刻,才苦笑的低声道:“大人的心思我已明了,软硬兼施以情动之,为民之心可谓用心良苦,可是大人。”她将手重放回到自己腿上。
“我在檀府说好听些是嫡女,不好听的便是无母庇佑的丧母之女罢了,檀府的财物我又能接触多少?便是生母留与我的嫁妆,年幼不知事时,也没有保住,被人贪没了大半。”
“而谢大人说的财物之事,我确实不知情。”
檀婉清目光遥遥看向天边,天色如此之好,可却难逢心情上佳时,便觉得再美好的景儿,看在眼里也透不出喜欢了。
她道:“不过早年,生母留与我一份嫁妆,虽然费尽心力拿到手,已不足一半,但经过几年的经营,也算小有积存,买下了一叠价值八千两的私有田契,藏在了一只银罐里,埋在府里东侧玉清院卧室,墙角床尾柱压的那块青石板下。
我一个罪臣之女,落的这般境地,恐怕也再无回京城的机会,留着那些不能用的,土里埋的,也没什么用?若未被人抄走,大人也需要,便自行拿去吧。”
檀婉清说完,便紧抿着唇,再也不想言语。
谢承祖听完这番话,在背后一直未出声,静寂的周围,只听着黑炭头慢慢向前行走哒哒的马蹄声。
渐渐的它开始快了起来,待绕过了城墙,就像突然要回温暖的马厩般,向来时的路飞快的驰骋起来,耳边呼呼的声音,仿佛要冲刺于战场杀敌一般。
这样的颠簸速度下,使得她实在有几分头目森然的不安,放在腿上的手,又下意识的紧张的抓住那只身前一直握着缰绳的手臂。
她回头刚要让他停下马,却见身后之人面无表情,目看前方,再无刚才见到流民时的动容神情,反而有几分冷意与深沉难测。
檀婉清一愣,那一刻突然恍然,这便是软硬兼施,成功从她口中套出了银钱,再一脚踹开的意思吗?她忍不住想笑,何必这么麻烦,都不必打她板子,只要再填把火吓上一吓,她便会全说出来,半点不留。
跑起来的寒风,卷的人几乎说不出话来,檀婉清刚刚才缓过来的体温,又散的一干二净,这样的疾速之下,马背上实在难以躲避与他贴在一起。
看着身前女子半靠在他怀里,因畏寒而不得不将脸转向他胸口,以遮挡寒凉之风,他不由握紧了她的腰侧,用力带进了怀里,手中却是松了松缰绳,两腿一夹马腹,黑炭头嘶鸣一声,奔腾得越加的快速起来,这要在马身插,上对翅膀,就要顺风飞到天际了。
檀婉清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城内。
只知马停与宅子门口的时候,正在门口六神无主转圈的瑞珠,在看到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自家小姐在马上竟被一个男人紧紧搂在怀里,瑞珠大惊之下,差点都要脱口尖叫出来。
男子翻身下马,然后朝马上的人伸出手。
檀婉清看着那只手,强忍了半天,才将手指放在他手里,谢承祖紧紧的握住了几根白嫩滑腴的雪指,将她自马上抱了下来,一踩到地面,缓和了腿下的麻木,她便用力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与奔过来的瑞珠,进入了宅院,用力的关上了门。24
第二十五章
冬日寒冷,最好的驱寒之物,莫过于吃上一碗羊肉杂碎,灌上一口烧刀子。
此时,守备府里院子一角,正有几人围坐在那儿,山上拖下来大块的干柴疙瘩,将锅底烧个通红,火舌不断舔着临时搭的土坯垒的挡风墙,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响声,本就是有些阴寒的院子一角,因着火旺,围地而坐的几个人周身都荡漾着融融暖意。
个个瞪大了眼盯着架起的锅里,煮着翻滚沸腾的羊肉汤,闻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香味儿,都忍不住咽着口水,动起手来,几人分别是校尉王骥,郭兴,杜和与土司官张献及他手下的两个百夫长。
“娘的,闻着肉香味儿,老子口水都哒哒的,吃了一个月的黑面饼,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郭兴急不可耐抢过锅里的勺子,将里面的肉搅了搅,从锅底抄出了一大勺倒入碗里。
马骥盘坐在地上,喝了一口热汤,随手倒了碗烈酒,举起来哈哈一笑,对张献与他手下两个百夫长道:“这次还得多谢张献老哥,还有那两小兄弟,否则我们几个可喝不上这么舒坦的羊汤。”
张献手下的两个百夫长立即红光满面,不敢当的举碗,大家都是军伍出身,早年也是一起打过鞑子的,嘻嘻哈哈倒没那么多讲究。
张献干了一碗道:“也是运道,没想到一个小山丘,也能撞到只野羊,冯小山当好一个野虎扑兔,扯着了它后腿,要不更是抓不住它,就是野羊瘦了点。”微微有点可惜,剖皮剔骨的只有这么一锅,随即他又道:“我们在谢大人的院子里这般,大人不会怪罪吧?”
马骥抹了把嘴,不在意的挥手,“放心,这等小事值当个什么,早年追山贼,深山老林都进去过,论打猎的手段,我们十个不顶大人一个。”
几人哈哈一笑,那是没有不服的,谢大人的一□□术,不说百里穿杨,遇到那等山毛野兽,都不必近身,一枪一个准,郭兴与杜和在旁不住点头,跟过谢承祖的都是领教过他的枪术,出神入化不为过,否则这几个也是战场青刀白刃里爬出来,怎会甘心服从于比自己小的同伍出身,跟着大人久了,好像也快忘记大人今年未满二十这事儿,刚几人里最年轻,刚满二十二岁的杜和,都觉得不可思夷。
两个百夫长滋溜了一口酒水,想到什么,突然道:“诶,谢大人一早是要去哪儿?属于听着刚回营的两个小兵念叨着,说是大人早上驾着黑炭头出城时,马上带了个人,还是个颜色俊俏的美人,也不知是真进假。”
这话儿一出,本来乐呵的王骥张献等人,突然停顿了下,面面相视,便连抢勺狂人郭兴也不急着填汤了。
见气氛突的冷了下,两个百夫长有些惴惴,也不知刚才哪句说错了话。
结果便听张献道了句:“也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
锅底的火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随意围坐的几人皆是行伍出身,一路跟着谢承祖打拼到如今,昔日同生共死的伙伴,已是大人心腹,那日他打算半道劫囚之事,自然是瞒不过几人。
王骥仰头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怎么想的?”随即摇了摇头,只道一句,“若那俊俏的美人家中未遭此祸事,那等鲜枝玉叶,岂会落到大人这小小的五品守备手里。”当有一件以前求而不得的事物,有一天意外落于自己掌心,是要珍惜宠着好,还是百般折磨才好呢,这般一想,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说完之后,他也不再开口,只挟起一块羊肥入口,兀自有滋有味的慢慢嚼着。
“大人他虽勇猛无畏,足智多谋,可一直无妻不妾,平日连个妓都不召,酒也很少沾,营里的不少兵蛋子还常私下说起此事,本以为大人早年年纪小,还未开窍,如此看来,却是早有意中人啊?如今老夫人已过三个忌日,大人是否要娶妻了呢。”其中一个百夫长道。
另一个百夫长听罢,更是笑道:“只是不知道大人中意的是城里的哪一户?莫非真是曲家的那位吧?”毕竟城中这些官员富户,也只有曲家与谢大人关系不错,曲家有意将女嫁于大人,这事儿可是无人不晓的。
“哼,大人乃堂堂五品官员,怎么会娶一个商户之女,不怕人耻笑。”郭兴哼了一声,倒了碗酒,咕咚了一下道。
“不是曲家,那会是哪位文吏的千金?”百夫长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哪个官员手下有待嫁之女,刚手下的几个小兵正跟他打听呢,他也是好奇的借着酒劲儿套套话儿。
“那当然是……”
“大人!”门口突然走进一个人,王骥与张献最先看到了,直接站起身,其它几个也是赶紧闭口站起来。
谢承祖阴沉着脸,扫了眼院子那口不伦不类的锅,也不理那些人,直接进入到府邸。
原守备无德无能,偏爱奢侈享受,将这府建的是富丽堂皇,谢承祖进入卫安城,直接便将此私人府改成了守备府,可即便如此,这后院里仍是环抱池沿,白石为栏,一片松木假山泻于石隙,即使寒冬之中,也是满树的绿意。
颇为逼真精致。
几个武官一向粗鲁惯了,不懂什么风花水月,在此院角支起了锅,干起了焚琴煮鹤,刹风景之事。
踏过庭道院落,谢承祖一路进入前厅,迈入书房。
坐于一张花梨大理石案前,微微蹙眉,沉默不语,稍许,便唤了人召了张献进来。
“大人!”张献一进书屋,便拱手道,心中还有些忐忑。
“你手下是否有善掘,椎埋之人。”谢承祖抬眼看他问道。
张献一愣,掘冢,椎埋那是盗墓的小贼干的事儿,不过大人还真问对了人,校尉,副尉,铳兵之中,他手下的兵是最乱的,何为乱?就是并非出身行伍,而是半道自愿加入讨伐鞑子的壮士,当初本都是跟在大人手下,但肯定有些刺头不服管教,为防一锅臭肉带来满锅,就集这些扎手的刺头编了一军,里面既有身轻如燕的飞贼,又有打过家劫过舍的大盗,三教九流倒是全了一半。
难道大人无山匪可劫,打算盗前朝的什么主公皇陵了?这倒不失为一个来钱道儿,只可惜,这种能弄到钱的皇陵不好找。
张献心知,大人现在为银子的事发愁,见此一问,细细一想,便道:“正有一人,名李朝,他不仅掘冢椎埋,开天窗,过窑口,钻墙取物都极是擅长。”不过听说他的家人皆被鞑子所杀,恨不得饮鞑子的死,难得有这样的血性,也正是缺人之际,便被招入军中,可惜此人难免手痒,总是惹出诸多事端,让张献烦不胜烦。
“可有开锁匠?”
开锁?这墓地也有锁吗?
张献忙道,“锁匠没有,不过有一毛头小兵,未入军时人称踏早青。”踏草青,那是天未亮时撬门偷东西的。
“想必撬个门锁是不在话下的,若大人想找开锁的,这个踏草青他爹倒是擅长……”
连谢承祖都眉头挑了挑,这张献手下的兵都是从哪个三教九流之地挑了出来。
可再不入眼的技艺,关键时候也能派出大用场。
“你将两人带到书房,我有事吩咐。”说完又道:“你与郭兴也一起来。”
“是!”张献出去后,谢承祖取出几张纸,翻看了半晌,放在了桌上。
无人知道四个人进了书房说了什么,直从中午,说到晌下,书房门打开的时候,还隐约听到带着兴奋又铿锵有力的话。
“……属下愿为大人效命!”
……
回到宅院的檀婉清,此时躺在软垫之上,手里拿着半块小枣糙米糕,半晌也未往嘴里送一块,不言不语的也不知在想什么,脸色也不像往日那么舒坦。
旁边的瑞珠却是一脸天要塌了的表情,急得快要哭出来,“小姐……”
檀婉清还在愣神,未回应。
瑞珠却忍不住了,她坐在檀晚清身边,声音有点抖的道,“小姐,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走的时候明明锁好了大门,怎么回来时,门是敞开的,锁也没有坏,还有,小姐,你,你回来的时候,怎么会跟一个男人共乘一骑?他是谁啊,莫不是真的是那个,谢大人吧?他一个守备怎么会……
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小姐,自,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他这样不合礼数,他这样小姐是要被人垢病的,他要这样,小姐要被人说三道四,他……”
檀婉清回过神来,简直要被这一串话轰的脑子都快炸了,她把手里的米糕放回到盘子里,用手揉着额角轻声道:“瑞珠,我现在很累,你让我缓一缓,好不好?”
瑞珠立即闭上嘴,但却坐在那里嘴巴憋一了憋,眼晴里的泪珠却是转了又转。
心里满都是慌张,他把小姐带去了哪里?对小姐做了什么?
以前在檀府,谁敢这般对小姐无理,早便乱棍打死,可现在却是生受这样的磨难,之前那几个解差一脸的垂涎,得不着手时的嘴脸更是丑陋不堪。
续而想到,她家小姐在檀府二十年,郑家的大少爷那么喜欢她,也未让他拉一下手,如今却被那么一个小小的守备官占了那样的便宜。
她甚至有些惊恐的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走时没有锁好门,所以才被人破门而入,是不是她害的小姐,害的小姐……
瑞珠这下不说话了,却是跪坐在自己旁边,一个劲儿的哽咽,吵的檀婉清长长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