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到即便知道那是错的,是要遭天谴的,可发号施令的人是太子殿下,他也不得不做。
他畏惧权势不敢反抗,他也不敢把真相公之于众。
过了许久,仿佛这一生的时光都在心中掠过后,徐功役才开口道:“下官急于求成,想肃清剑南道瘟疫、贪功冒进,以至酿成滔天大祸。此罪罪无可恕,求太子殿下赐死。”
这便是他来到长安的价值了。
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以期待太子能网开一面,宽恕他的家人。
或许,太子也会给他留一条活路?
城墙上的李璋神色微变,脸上带着为百姓伸张正义的怒火,问道:“你果真坑杀百姓?”
徐功役没有解释。
他再次叩头,道:“下官罪无可恕,求太子殿下赐死。”
“你是否受人指使?”叶娇却突然问。
这一问,城墙上的两位官员倒吸一口冷气。
徐功役能受谁指使?节度使叶长庚是他的上级,太子李璋在剑南道平息瘟疫。
叶娇的意思,是太子吗?
徐功役跪行向前,没有回答叶娇,恳求道:“下官罪无可恕,求太子殿下赐死!”
李璋闷不做声。
“朝廷并未催促你肃清疫病,你是否受人胁迫?”叶娇再问一句。
这一次,连那些伫立的禁军、跪着的百姓,都听出了叶娇的意思。
李璋眉心紧蹙,打断叶娇的话,道:“徐功役,本宫当杀你,杀你为百姓伸冤,杀你来警醒官员,杀你去告祭亡灵。但朝廷有大理寺,大唐有律法,不可不审而杀。”
徐功役泪流满面,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希望。
太子留他性命,或许今日,他有救了。他一定会保守秘密,不会把太子的事吐露半字。
“但是今日不杀你,”城墙上传来李璋冷硬的声音,“不足以平民愤。”
李璋挥手。
“等等!”叶娇仓促上前,距离徐功役最近的禁军已经拔刀,一刀刺入徐功役身体。
人人震惊噤声。
徐功役瞪大眼睛抬头,望着城墙上居高临下的李璋,难以置信又悔不当初。他神情扭曲抬起手,握住那柄刺进身体的刀。
“殿下……”他喃喃道,口中涌出鲜血。
禁军拔刀,徐功役歪倒在地。
红色的鲜血在他身下蔓延,浸入土壤,流向四周。
一个禁军嫌弃地挪步,以免被这奸佞的血弄脏长靴。
而李璋见徐功役已死,看向那些震颤发抖的百姓,道:“本宫已杀绵州刺史,为尔等伸冤。”
城门下一片死寂。
许久,有人颤颤道:“谢太子殿下。”
继而有人附和:“太子殿下英明。”
然后更多的人大声响应:“太子殿下英明!太子殿下英明!”
叶娇怔怔地站着,她缓缓转身,视线掠过每一个百姓,掠过大呼英明的每一个人。
就这样算了吗?
徐功役是罪人不假,但罪魁祸首是太子。
可是这些无权无势的百姓,当然不敢,也不能同太子对抗。
“快过年了,”太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温和的声音中,除了关心,还有当权者的倨傲,“户部会拨银子给你们,是抚恤,也是朝廷的补偿。这一路风霜雨雪,你们受苦了,回吧。”
“是。”绵州百姓纷纷叩首,再相互搀扶起身,抬头看一眼巍峨的京都,有人直接转身离去,也有人同叶娇告别。
“楚王妃,多谢您。徐功役已经被杀,我们报过仇了。”
“楚王妃,您要多保重。”
叶娇静静地站着,有些僵硬地笑着点头。
最后,是一个孩子抓住了她的手。
那孩子七八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睁大眼睛,问叶娇:“王妃姐姐,死的那个人,就是杀了我阿爹的人吗?坏人都死了吗?王妃姐姐,你真厉害。”
叶娇咬唇不语握紧拳头。
她能接受别人的嘲笑,嘲笑她没能把太子绳之以法。她却不能领受这些感谢,不能让这些受害者,没有真正报仇,便黯然离去。
叶娇转回身,向城墙下看去。
那里跪着她的家人。
她甚至没有问过她们,地上冷不冷,她们疼不疼,有没有被责打过。
叶娇和母亲的目光在空中相汇。
母亲穿着青底银花对襟袄,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橘色衣裙上有几处泥污。她微微抬头,看向叶娇的目光,有担忧、有赞赏、有鼓励,却没有半分指责。
指责她做得不好,以至于她们惨遭横祸。
指责她做得不够,以至于太子还站在她们的头顶。
她只是像每一个孩子们遇到难处的母亲那样,因为帮不上忙而内疚,浑然忘记自己的境地。
母亲的身边,跪着姐姐叶柔。
叶柔竟然没有哭。
她咬紧牙关,见叶娇看过来,对着叶娇微微点头,努力挤出一丝笑。这笑容里,也是鼓励。
叶娇心中涌出一阵酸涩,突然抬起头。
“太子殿下——”叶娇高喝一声,问,“十一月二十,您去哪儿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除了叶长庚。
叶长庚缓缓起身,站在叶娇身边,道:“十一月二十,太子殿下启程返回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