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峰就像没听到那些抽冷气的声音,轻轻把盏放下之后,又打开另一个盒子,取出了五卷经文。
“此乃《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卷。我在入梦听闻此经,现自奉还佛祖驾前。”
这下,连殿中僧人也无不动容。他们或多或少都听到过入梦传经的奇闻,但是见过真经的,只有极少数人。如今梁峰慷慨奉上,怎能不让人心驰激荡?就连住持本人都合掌向那经卷拜了三拜,才双手接过。
这两样,都是不可用银钱计算的珍宝,殿中诸人再看梁峰,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轻视怜悯,加之千人随侧的壮观景象,更是给他身上蒙上了一层烁烁光环。佛祖入梦,谁人还能存有疑虑?!
这时,梁峰转过身,又朝雅座上端坐的诸位施了一礼:“最后一样,却是个不情之请。自梁府一路行来,我曾见过无数流民,饥寒交迫、背井离乡。在晋阳城中,又有千百黎庶,夹道叩拜,只求佛祖免灾赐福。法会可度无数地府幽魂,这些世间的饥苦孤老,谁人来度?因此,我愿拿出千张藏经之纸,换取米粮,布施于城中苦难百姓。”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愕然。用纸换粮,救济贫苦?其实大户也有施粥善举,碰上灾疫,便会广设粥场,可是极少有人会把它当做度化。然而想想,他们肯花十数万钱度鬼,又为何不能花些钱粮,来度现世活人呢?
一旁,头戴帷帽的郭老夫人突然开口:“老身愿以五十石黍米,换取梁郎君的藏经纸。”
郭氏这位老妪虽然年高,但是门第并非绝顶,此时冒然开口,很是失礼。然而众人在一怔之后,突然醒悟了另一件事。这纸,可是梁府所出的藏经纸啊!有佛祖入梦的眷顾,这藏经纸,会不会也饱含愿力,可以庇佑家人?郭府在此次大疫中折了两位幼子,莫不是因为这个,郭老夫人才迫不及待开口,想要这纸?
立刻,有人便懊恼了起来,这样好的机会,怎么之前未曾想到呢?只是五十石米粮而已,对他们而言又算得了的什么!此刻被人抢去了,就算身份再高,也不好另行开价了。
果真,梁峰欣然向郭老夫人一揖:“多谢老夫人慈悲。法会之后,我必遣人送上藏经纸。”
说罢,他又转身面向了住持:“在下不日即将离开晋阳,不知能否请怀恩寺代为布施这五十石米粮呢?”
啊呀!念法这时才反应过来,糟了!这五十石米粮若是运到怀恩寺,由寺中代为布施,贫苦定然会感念梁丰和郭氏的恩情。但是米粮总有耗尽的时候,若是用完了,寺中停止救济,那么不明世事的愚民,会恨梁丰吗?恐怕不会,反而会怪僧人悭吝,不肯度人。这样的话,布施岂不是永远无法停止?那寺里又要贴进去多少米粮柴薪呢?
念法能想到的,住持当然也能想到,然而老僧并未迟疑,只是微微颔首,背出了一段经文:“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施主所为,正是无相布施,乃为大福德大智慧,本寺又怎可推拒?”
老僧所念的,正是《金刚经》中的一段。意即布施时不得着色相,不得存施恩图报的心思。只有时时把行善、助人的想法放在心间,才能获得最大的果报,成就菩萨身。
此乃禅音佛理,在座诸位热崇释教的高门子弟,又怎能听不明白?众人无一不点头颔首,心有所悟。
没想到老和尚能把一顶高帽子还回来,给他圆了场子,梁峰也微笑行礼。不论是何解释,他的目的都已完成。有了法会这个定价,以后若是有人来求买经纸,少不得也要按千张五十石的价格支付。这忒么简直就跟明抢钱一样了,偏偏还风雅得紧,毫无铜臭之气,那些高门岂不要趋之若鹜?
而承诺下代为布施米粮,怀恩寺就不能只做一个吞钱吞粮的貔貅,还要适度吐出一些钱粮,布施粥米。这些从指头缝里留出的钱粮,又不知能活多少百姓。能有这样的结果,也不枉今天费劲脑汁造势作秀了。
带着谦谦笑意,梁峰坐回了原位。
主持合掌再拜:“既然此次佛缘所指,超度的第一卷经文,就用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好了。”
两位僧人闻言,立刻侍立左右,展开了梁峰送上的那卷经文。老僧轻吸口气,开始诵读。他的声音并不清亮,相反还有些沙哑干涩,但是读起经来,却有股迷人魅力,直指人心。鸠摩罗什所译的《金刚经》本就精妙无比,文辞优美,语言练达,又玄妙深邃,正合晋人口味。如今让老僧徐徐读来,更是引人痴醉。
禅音渺渺,香雾笼罩,梁峰也缓缓闭上了眼睛,静心聆听。
第51章 佛缘
诵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方告一段落, 这些贵人当然不会跟外面的百姓一样守满三日, 早早由知客僧引去禅房, 享用斋饭。
梁峰并没有随王汶一起吃饭,而是被请到了住持的禅房中。
简陋的禅房中,老僧坐在蒲团之上, 冲梁峰微微颔首:“多谢梁施主相赠重礼,老衲愧不敢当。”
梁峰笑笑:“小子家贫,只能献上这些俗物,住持莫要见怪才好。”
“何怪之有?”老僧微撩眼帘,“救一人, 便得一心。如此功德, 远超百万钱粮。”
这话既是指晋阳防疫之事, 也是指刚刚布施之举,两者都因梁峰而来, 说是厚赠, 也无不可。
没想到老和尚会如此干脆的说出来, 梁峰道:“不过是借花献佛, 若是没有怀恩寺挺身而出,又何来这万民称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住持功德无量。”
听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老僧眼中显出了微微光芒。这话是后世方才有的理念,如今听来,确实新鲜。
微微一笑,老僧开口道:“不知梁施主,是否有意在怀恩寺修行?”
这是邀他出家?梁峰连忙道:“小子俗事缠身,怕是不能舍身。”
“若是带发修行呢?”老僧追问。
“家中尚有幼子,望住持见谅。”梁峰依旧不能答应。
老僧缓缓点头:“不知施主可学过其他佛法吗?”
“未曾。”
那老和尚像是早有准备,从身侧捧出了一个木匣:“本寺亦有支谶法统,有《道行般若经》十卷,《般舟三昧经》二卷,《首楞严经》二卷,皆与《金刚经》一脉相传。特赠于梁施主,只盼施主好生习读。”
没想到能换来这么多经文,梁峰有些吃惊,不过推拒不得,只得含笑接过:“多谢住持赐经。”
老和尚缓缓道:“梁施主身具佛缘,此乃天慧。然则天慧亦要有勤力相持,方能长久。还望施主多读佛经,不负一身造化。”
这是想让他成为一代高僧?梁峰只觉心底有些发噱,借佛教之势还好,但是成为佛教代言人,还是算了吧。这老和尚就如此信他,想要度化一番?
然而老僧面色始终淡然无波,任凭梁峰那双利眼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颔首称是。又聊了两句,他才带着经书,起身离开。
等梁峰出了禅房,侍立在老僧身侧的念法才道:“师父,这位梁施主,似乎对佛法并不感兴趣啊?”
正因为是常年精研佛法,念法才能渐渐察觉,这位梁施主其实对佛理不甚了解,也无太多兴趣。虽然想不明白佛祖为何会选他入梦,但是这人,绝非能斩断尘缘的方内之人。为何师父如此锲而不舍,要赠他经书呢?
老僧淡淡道:“这些日子,寺内添了多少香客?”
念法愣了一下:“恐怕有千人。”
“这千人,因何而来?”
“因疫病得消。”
“若是寺中开始施粥,度贫苦之人,又会有多少香客?”老僧继续问道。
“这……”念法突然为之语塞。
是啊,佛法自汉时传入中土,历经百余年,信众依旧有限,只因佛家法度跟中原儒教迥然相异。不论是剃度趺坐,还是出家火葬,都让受儒家影响深重的百姓为之却步。怀恩寺之所以能建起寺庙,还有如此规模,不过是仗着并州胡人众多,才得了便利。
然而防疫一事,却让寺中信众多了数千。布施米粮虽然耗费不小,但是收买人心却是一等一的方便。而此等善举,也必然会引来世家豪门的称赞,届时捐米捐粮的,又何止郭氏一族。长此以往,何愁佛法不兴?
看到念法终于觉悟,老僧才缓缓点头:“梁施主乃是佛缘之人,你要看的,是他带来的因果。若是因小小私念,坏了我佛法旨,才是罪过。”
念法终于明白了过来。梁丰信不信佛,其实并不重要,他想用“佛子”的名号做些什么,也无甚关紧。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的的确确弘扬了佛法,让更多人成为信众,这就是最大的功绩。大乘所愿,不就是普度众生吗?
幡然醒悟,念法合十道:“多谢师父教诲。梁施主乃是佛子,绝无可议!”
这是怀恩寺必须做出的背书,也是它跟梁丰绑在了一起的先决条件。只有认定了此事,怀恩寺才能继续救治贫苦,感化世家。那些心怀善念的豪门妇人,可比经学之士更易拉拢。通过慈悲入世,恐怕比通过谈玄,要容易许多。
老僧颔首:“正当如此。”
※
捧着木盒回到厢房,王汶不由奇道:“住持还送你了东西?”
“几卷佛经。”梁峰笑着把盒子递了过去。
王汶连忙打开,翻点了一下,轻声叹道:“这些经书就算是我,也未曾读全。住持待你甚重啊!”
是挺重视的,不过梁峰总觉得那老和尚应该知道他的真实心思,怎么还会传他经文?不过既然上了贼船,多读些佛经,应该不是坏事。
想到这里,梁峰笑道:“既然中正也未读过,不如由我抄录一份,共同研习?”
王汶是真心喜欢佛理,又极爱那笔柳体字迹,不由喜道:“如此甚好!用了斋饭,我们就打道回府。”
摆了一天的造型,梁峰也有些累了,能早点回去也不错。不多时,小沙弥就送来了斋饭,寺里的斋饭可不像后世那些素斋一样讲究,是真正的粗茶淡饭。两人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全了斋戒礼仪,便一同走出门去。
此刻用过斋饭的高门子弟,也有几人准备离去。走到偏厢,两人正巧遇上了一队。像是发现了他们的身影,有位身着戎装的圆脸汉子走了过来,毕恭毕敬道:“王中正,北部都尉想请梁郎君移步一叙。”
随着那仆役的指引,王汶看到了不远处廊下站着的老者,微笑颔首道:“子熙,那便是匈奴北部都尉刘士则,身份高贵。你且去听听他的教诲。”
梁峰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道如今匈奴贵族都用汉姓,其中王族因为数代跟汉朝联姻,自称是大汉子侄,全都改姓了刘。一个能坐在晋阳王氏之前的匈奴北部都尉,又是姓刘,除了匈奴王族不作他想!然而就算梁峰历史再不好,也清楚五胡乱华那场灾难中,其中一支正是匈奴!
心脏猛地狂跳了起来,不过这时候,可不能露怯。梁峰定了定神,跟在仆役身后,向一旁的廊道走去。
只见一位老者正负手站在廊下,看着庭中舞动的经幡。虽然年迈,但他一身标准的文士风范,不见老弱,只见儒雅。如果不自表身份的话,恐怕没人能发觉他是个匈奴人。
看到梁峰走近,那人缓缓转身,一双清亮眸子上下打量了梁峰一眼,和煦笑道:“早就听闻佛祖入梦之事,未曾想梁郎君如此俊雅身姿。”
梁峰微微拱手:“都尉谬赞了,小子愧不敢当。”
刘宣笑笑:“老朽也是好奇心起,实在想问问,那入梦之景是何模样?”
没想到这匈奴人找自己过来居然是问梦,梁峰也不推拒,略略把梦中那段祗树给孤独园的布道场景又描绘了一番。这时代,去过印度的人少得可怜,梁峰所说虽不详尽,但是其中的异域情调却半点不少,让老者听得津津有味。
当梁峰说完之后,刘宣缓缓叹了口气:“如此佛缘,殊为难得。此番晋阳防疫,梁郎君居功甚伟啊。”
“不如医寮中人和寺中僧侣。”梁峰谦逊笑笑。
那老者闻言一哂:“对了,此次郭氏所得的藏经纸,不知梁郎君手中还有没有?老夫甚爱佛法,想求一些抄写经文。”
梁峰迟疑了一下,方才答道:“小子手中还有一些,不知千张可够?”
“自然足够。”刘宣捻须一笑,“五十石黍米,我会派人送到中正府上,以谢梁郎君慷慨。”
没想到这匈奴王爷如此上道,梁峰连忙还礼称谢。
刘宣又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哪里进的学?师承何人?”
梁峰道:“曾在范阳进学,不过自小体弱,学业不精。”
看了眼梁峰那瘦弱不堪的身材,刘宣缓缓点头:“你这性子,礼佛也不错。不过书还是要读的,不能因释教偏废了学业。”
这简直都像是长辈的谆谆教导了,梁峰面上显出些羞愧神色:“多谢都尉指点。”
刘宣挥了挥手:“哪里谈得上指点。这次晋阳之事,让我颇为惊诧。能够防治伤寒,可是善莫大焉的功德。你有机缘,也有善心,是个好孩子,莫要荒废了这些。”
又闲聊几句,他便放梁峰回来。没想到人回来的这么快,王汶道:“刘都尉寻你何事?”
梁峰苦笑道:“只是讨了些藏经纸,还让我好好进学,莫要荒废了经史。”
“哈哈。”听到这个,王汶就乐了,“他是青州大儒孙叔然的弟子,《毛诗》、《左传》都学的极精,难免记挂。不过等你身体好了,是要重新治学,名教终究还是根基。”
虽然崇信释教,但是王汶的家学渊深,经学根底很是不弱,怎能看不出梁峰在这上面的缺陷。若是能精研几年诗书,恐怕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梁峰面上虽然带着笑,心底却波澜未平。如果说之前,五胡乱华对他而言还是遥远的未来,那么见过这位匈奴王族之后,紧迫感突然就逼上了心头。他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是西晋末年,是乱世的开端。所有歌舞升平,都不过是覆灭前的幻影。这里可是并州,是匈奴的老巢,若是乱世来了,要如何应对?
压下心底烦乱,梁峰跟在王汶身后,向寺外走去。
另一侧,那圆脸汉子低声问道:“左贤王,那梁丰可是梁习的子嗣,会否影响大计?”
对于并州的匈奴人而言,梁习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恨角色。当年他身为并州刺史,把五部匈奴折腾的没个人形,也让南匈奴彻底归顺,臣服在了曹魏脚下。如今大事在即,突然冒出个梁家的子嗣,怎能不让人心惊?
刘宣却笑了笑:“他不是个有野心的。”
刘宣老而弥精,刚刚叫住梁丰,正是想要探底。若是梁丰熟知家史,就该知道其祖和匈奴之间的旧恨,再怎么善于掩饰之人,都该露出破绽才是。可是那小子似乎根本未曾想起此事,言语谦恭,表情自然。唯一心神动摇的,反而是听他要买纸的时候。不难猜测,他是留了些纸,打算发卖的。
偏偏都如此潦倒了,那梁子熙还不用心治学,反而跟释教搭上了关系。但凡有些野心,都不会如此糊涂。
这么看来,还真像一个因为佛祖入梦,才改信释教,心怀慈悲之人。这样的角色,非但不会影响大事,说不定还是助力。就像刘宣本人一样,匈奴人大多信佛,若是能把佛子招至身侧,岂不是上天庇佑?这个梁丰,不但不能打,还要用心拉拢才是。
正巧他还是王汶的贵客。晋阳王氏和匈奴王庭向来交好,可不正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