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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夫人,那些都是药藏局送来给您补身子的啊,您这几日卧病不好,身子也不比院里的徐姑娘好。”婢女声音低了低,凑近映玉说,“而且您老往这奴才院子跑,还叫个三等宫婢做‘姐姐’,恐怕会为人看低,椒泰殿那位……”“啊——”

    映玉一耳光打那奴婢脸上,忍着气斥道:“你再说半个侮辱姐姐的字,我定不饶你!”

    奴才都瑟缩一抖、低首不敢再言,平素自家主子说话都轻声细语,很是温和,还是头一次在外头伸手打人耳光。

    映玉扫了眼那跪在地上哭泣的婢女一眼,深吸了口气平息了些怒气:“是我急躁了,起来吧。”“在本夫人心里,姐姐和殿下一样重要。不,甚至比殿下,更重要……”

    几奴才诺诺点头说知道了。

    旁人又岂会懂她的过往,映玉抬头看凋零的杏花,淡淡地苦笑。她这一辈子从有记忆开始,就只有姐姐一直护着她、陪着她,甚至连亲生爹娘,都厌弃她呀……

    锦月从纸窗目送映玉从杏花树下走远,心绪依然翻涌难平。方才映玉吐露的秘密,实在让她措手不及。

    人人皆知,萧家权倾天下,与洛阳首富又是姻亲,嫡长女更是集万千宠爱、富贵荣华于一身,比之天家公主有过之无不及。

    可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嫡长女”并不是萧锦月,而是萧映玉。

    锦月幽幽叹了口气。映玉生来有不详的恶疾,为爹娘不喜,孩子尚在襁褓中便一度想弃养,而后道士卜卦说她命中有一贵人,能化解她带来的厄运。萧家双亲便收养了也是襁褓中的她,并且宣称就是亲生嫡女,而映玉成了养在深闺的次女,无几人知晓。

    本来这秘密会一直埋藏着,可谁也料想不到强盛如斯的萧家,竟一朝灭门。娘在暴室临终时,告诉了她这个秘密。犹记那个三更寒夜,娘躺在自己怀里拉着她的手,满目淌泪吐露了秘密——“锦儿,虽然你不是娘亲生……但你清楚,爹娘爱你,胜过映玉。而今娘亲要走了,回想这辈子,实在愧对映玉,若……若有朝一日你还能找着她,替娘,好好照顾她、还了这笔孽债,让娘安心上黄泉路……”

    默默回想完娘亲临终那段话,锦月已泪流满面。

    她得到了本该属于映玉的幸福,而今,只是还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给她罢了。哪怕没有映玉,她也不可能再留在秦弘凌身边。

    在宫里呆的这五年,今朝君侧红颜、明日暴室枯骨,她看得太多。当年拒绝弘允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娘亲,娘亲娘亲,你哭了?”

    忽然,门口小黎扛着小锄头跑进来,小身子立在锦月跟前只到锦月膝盖上一点,正扬着毛茸茸地脑袋好奇地看锦月为什么哭。

    锦月忙擦了泪水,俯视地嗔小家伙一眼:“哭就哭了,只许小黎哭,不许娘亲哭吗?”

    小黎放下小锄头和草药,四肢并用地爬上锦月的凳子,翻出泥巴袖子上难得的一块干净地儿给锦月擦了泪:“娘亲不哭,小黎保护你,嘻嘻……”

    看着儿子圆圆的婴儿肥小脸儿,眉宇间隐隐有弘凌的样子,锦月含着苦涩与欣慰笑了,将孩子抱入怀里,轻拍他小小的背——

    “只要有小黎,娘亲就不哭。”

    怀里的小人儿也伸着短短的小胳膊将她抱住,拍锦月的背。

    “那娘亲就不要哭啦,因为小黎永远永远、永远都会在娘亲身边。”

    小团子又笑嘻嘻地两手抱着锦月的脑袋,在锦月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锦心中骤暖,靠在孩子小小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歇息。“我的小男子汉长大了,知道疼娘亲了。小黎想跟娘亲去看外面的世界吗?”

    外面的世界?小黎捧着脑袋想了想,指屋外:“娘亲想去院子里吗?”

    锦月摇头。

    “更外面的世界。”

    小手指院子外。

    “花园?”

    “不,还要更外面……”锦月忍俊不禁,揉着小黎毛茸茸跟小松鼠似的脑袋,穿过杏花林、望向云雀穿行的蓝天白云:

    “娘亲想去更宽广、更自由的地方,有高山流水,有热闹的市集,娘亲可以骑马奔腾,小黎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田地里捉泥鳅、玩耍,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远离关于萧锦月的所有。

    上次去凌霄殿,她便是去求弘凌放她和小黎出宫。而今知道了当年是误会,知他并非刻意的无情,她也可以更心平气和的去解释当年的分手,想来,秦弘凌当会答应吧。

    夜幕的时候,锦月叮嘱儿子呆在屋子里、好好吃饱饱、睡觉,便出门前往凌霄殿找弘凌。

    锦月刚出门,被子下的那团小东西就按捺不住。小黎从床上跳起来,猫着小身子东张西望了一通,就溜到念月殿的牡丹花园里。

    而后,牡丹花丛后跳出个红锦衣的小姑娘,气哼哼地跑过来拉小黎的手往牡丹花深处走——

    “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久了。东西带来了吗?”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我当然带来了。”

    办完事,小黎背着小手格外高兴地回到院子里,正好遇到在绣鞋帮的香璇。

    香璇见他乐呵呵地傻笑问他发生了什么好事,小黎摇头不说,过了一会儿又凑过去捧着小脑袋问香璇:

    “香姨姨香姨姨,如果……如果我拉了个姑娘的手,是不是代表我们关系特别好?”

    香璇自顾自穿针引线,含笑睨了眼小家伙道:“男子汉乱拉女孩子的手会怀孕!所以千万不能拉。”

    小黎只是个意外,生活在宫中的孩子大凡都是皇亲贵戚,可惹不起,香璇这么说自有深意。

    小黎白着脸“啊”了一声,而后心事重重地爬上了床,蔫儿巴巴地躺下盖好被子,忐忑,后悔,瘪嘴喃喃:“我……我还没长大,怎么就当爹爹了呢……”

    说罢,窝在被子下害怕地悄悄抹泪儿。

    儿子这番心事,锦月已等在了灵霄殿外自是无暇顾及。

    入夜了,凌霄殿高阔的金瓦屋顶,在沉沉暮色里显得更加隆重、令人敬畏。

    檐下,八角宫灯亮如白莲,随着晚风轻轻摇晃,曹全从屋里出来,来回锦月的话——

    “太子殿下刚批完文书,云衣姑娘可以进去了。”

    锦月福了福身,感激地笑了笑:“有劳公公通禀,云衣万分感谢。”

    曹全低首躬身客气地说不必客气,而后悄声看着锦月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上殿门口。

    黑暗洗去繁杂,只见那女子背影玲珑纤瘦、腰如一握,烛火光映在她粗布麻衣上,如涅槃的火凤凰,走向象征地位和权力的凌霄殿……

    曹全拍自己的脸,他怎会有凤凰这样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个粗布麻衣的婢女而已。不过这奴婢好似不一般,要不要,通禀给太极宫太皇太后呢……

    锦月进殿,殿中空寂,只有案边亮着盏灯,在她看过去的瞬间,案边看书的男人突然射来两道冰冷的视线与她对视,昏暗让他本就俊美的容貌更俊朗如画,只是眼神的凌厉和脖间的图腾太令人生畏。

    他轻轻一个冷笑,也不看锦月:“怎么,伤了人又想安抚?这招‘欲擒故纵’,你就用不厌么?”

    锦月收回看她的目光,平静的低首:“奴婢求见不是来求见太子殿下的,而是来找曾经的秦弘凌,告诉他,五年前萧锦月离开的苦衷……”

    目光一闪,弘凌抬眼看向光影交错中站得笔直的女子,脸上涌起复杂的神色,沉凝许久才压下混乱的呼吸,低缓道:“曾经的秦弘凌,已经死了。”他顿了顿,“不过,本宫,可以转告他……”

    ☆、第二十二章 锦月离宫

    晚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摇晃烛火,两个人一动不动,唯有影子被烛光拉扯着变换形状。

    弘凌盯着锦月静待下文,冰冷的眼神下压抑着积压多年的怒火和质问,却也没有催促锦月。

    缓缓地深吸了口气,锦月才抬眼直视弘凌的眼睛,眸底一片平静,淡淡说起:

    “五年前,丞相府灭门之前,我便无意听到了父亲与老友相商,陛下暗中在查萧家谋逆证据,恐不出半月便会牵连无数人入狱抄斩。彼时的四皇子弘凌已危机重重,若再有任何关于谋逆的风吹草动,定不能保全自己。所以,为了不牵连彼时的四皇子,所以断了往来。”

    锦月复又低下眼睛:“这……便是当年的苦衷。”

    死寂。

    空气骤然如凝胶,让人透不过气。弘凌没有说一个字,寂静里只隐约可听见紧攥拳头时的咯咯骨响声,锦月心口一窒,正想抬眸看看弘凌的表情便见面前乍然投下大片的阴影,如狂风暴雨骤然笼罩过来!

    “说完了?”

    弘凌就站在跟前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又沉又缓,锦月止不住有些害怕地发颤,亦觉得陌生——从前的秦弘凌绝不会有这样凌厉可怕的样子,杀气腾腾。

    “我……说完了。啊!”

    双臂骤然被一双大掌钳制住,锦月整个人被捧起、不得不踮起脚尖,弘凌俯下脸盯着她:“就用这么寥寥数语,轻描淡写解释你当年的绝情绝义?”

    “……虽然寥寥数语,但,但我没有骗你,当年分手确有苦衷。”

    “是真的我就该原谅你吗?感情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弘凌身体里气息横冲直撞,止不住的抖——

    “你我重逢已四月余,你却也只字不提,现在却突然来告诉我这些。说吧,你想利用这几句话换什么?”

    “是后悔了想回到本宫身边当美人姬妾,还是荣华富贵、金银珠宝,只要你说,本宫便给你!现在,我都给得起你!”

    身形晃了晃,锦月险些站不稳,他竟是如此猜想自己。锦月咬了咬唇忍下轻颤:

    “我不做姬妾,也不要金银珠宝,只求你准许,让我和小黎出宫……”

    “你现在不过逆臣余孽,顶多也不过卑微宫婢,你凭什么让本宫帮你!”

    锦月被弘凌掐住双臂箍在在掌心捧起,艰难的垫着脚尖,身子随着他激动的颤抖而一起轻颤着。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让人心慌,锦月压下乱得没有章法的呼吸,看向一旁:

    “就当看在……看在我们曾经彼此相-爱过的份上,帮我,可以吗?”

    她的低声下气让弘凌意外。跳跃的烛光映在锦月侧脸上,隐约可见水光淋漓,仿若很快就要全数滚落下来。

    弘凌的俯视着锦月,她的侧脸轮廓依然美得足以让任何男人心动,白皙的耳际、脖颈、微微颤动的胸脯、瘦削的肩膀、玲珑的细腰。

    这是他曾经用性命去爱的女人,也是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女人。虽时隔五年,这个女人不再绫罗加身、贵不可攀,可他依然清晰的感受到……此刻内心莫名地渴望。

    “你当真,决心要走!”

    锦月不敢转脸看他,泪水随着弘凌的话决堤,静静落下面颊。

    “是,这座皇宫,我已经呆够了……”

    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从我身边逃走?告诉我你当年不是无情义绝,然后转身又说要远离皇宫,给一颗糖再给一巴掌,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萧锦月你的心是石头吗!”

    锦月只觉要被大掌摇得散架了,整个人罩在男人的狂风暴雨里,无法招架,只能无助得握住他衣襟让自己站稳。弘凌血红着眼睛盯着她,令她心慌。

    “以我的身份留下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你也说过,那些旧情都过去了、已经完了,既然如此,何必再看见彼此徒增不快。”

    “当年弘允能给你的,我现在都能给你,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你,你为什么还要走?”

    男人话语中的哀伤和颤抖令锦月意外,更不知如何面对,默默撇开眼。

    “当年我便说过,此生不嫁帝王,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后宫女人众多,以后会更多,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弘凌蓦然松手,颤颤后退两步——

    “你……嫌我脏?”

    锦月张了张口,却久久不能成句,只能沉默垂泪。

    “萧锦月,究竟爱情对你来说是什么?究竟……是能给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还是……仅仅是我,秦弘凌。”

    锦月心底蓦地一震,不由望向背着烛光的男人,他高大健壮英俊更胜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