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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大宁硝石制冰的技术已经很纯熟,对百姓来说或许还有些价贵难以承受,但在皇庄里,冰是充足的。

    小花厅内,两只青铜四足方肚大冰鉴对角而放,一进门,阵阵凉爽扑面而来。

    郭氏忍不住喟叹,“这屋子里真够凉快的。”

    严母素来“宽于待己、苛刻待人”的作风严静思记忆深刻,郭氏在严府别说冰鉴了,恐怕是连冰块也分不到多少。难为这么苦夏的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娘,如今侯府里就您和牧南两个人,吃穿用度上莫要太过节俭,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牧南想想。”严静思陪着郭氏进内室梳洗换装,看她内衫后背浸湿的痕迹出声说道。

    郭氏出身巨贾之家,手里不是没经手过大宗银子,出阁时也有丰厚的陪嫁产业,奈何早些年几乎都贴补到了丈夫和儿子身上。丈夫和儿子阵亡后,为了顾全两个女儿,手里的大部分陪嫁田铺都被严母和长房谋了去。尽管娘家家书次次叮嘱,但有银钱之需,尽管开口,郭氏仍咬牙挺了过来。

    经年节俭,她竟也习惯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该反省反省,现如今可不是我一个人了。”郭氏笑道。私下里母女相处,郭氏完全放下了顾忌,坦然享受严静思亲自动手帮她穿衣戴簪,一如当年她还未出嫁时那般。

    “我瞧着牧南比同龄的孩子单薄了许多,不过个子倒是不矮。”严静思回想牵着严牧南时的手感,嗯,很骨感。她还是喜欢肉肉的感觉,小孩子就该圆润一点才健康。

    “个子估计跟他两个哥哥似的,矮不了!”但一想到严牧南的小身板,郭氏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吃了不少苦,身子有些亏空,不过我请回春堂的宋老大夫给瞧过了,说是没有大碍,年岁小,好好将养两年就能补回来。”

    “这就好。”严静思发现,自从严牧南过继过来之后,郭氏身上的气息也跟着活跃了起来。果然,人更需要精神寄托和亲人的陪伴。

    对于严牧南,严静思是真的要把他当做亲弟弟来对待的。这孩子年纪不大,但心思通透,品尝过生活的苦楚和不如意,定会倍加珍惜生活的美好。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感恩的心。这在家书的字里行间就能品味出来。

    这样的孩子,只要给予真诚的亲情灌溉,就不会长歪到哪里去。

    严静思只愿他此生平安顺遂,舒心惬意,奉养郭氏至百年,不再重覆以往的孤单寂寥。

    培植娘家成势,作为自己的靠山。这种事严静思可不想干。历朝历代,外戚做大可都没什么好下场。偶有某外戚得势改朝换代,只会对自己的外戚严防死守,极力打压。由此可见,外戚权盛是邪物,慎碰。

    郭氏梳洗换装后,严静思带着她们一行人先去给宁帝问了安,然后才返回外庄来用晚膳。

    晚膳就摆在小花厅,严牧南年岁小,又是至亲,而齐大儒年岁和身份也摆在那里,严静思就没有见外,并未分桌。

    晚上的膳食是凉面。煮熟的面条过水后盛在大碗里,浇上羊肉丁炒制的肉酱,再铺上一层切得细细的胡瓜丝,最后放个糖心煎蛋盖帽,简直不能更开胃爽口。

    为了避免郭氏他们吃不惯糖心煎蛋,严静思特意嘱咐厨房摊了些鸡蛋饼切成丝作替代。

    没有看似诚意拳拳的丰盛席面,只一顿简简单单的凉面,让老的老、小的小、苦夏的苦夏的三个人吃得心满意足。

    齐大儒放下筷子,由衷感慨,婉拒皇上的留膳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年纪大了的人,最怕的就是面对一桌子的所谓盛宴,光是看着碗碗碟碟就饱了。

    美食如同饮茶,由简入繁是讲究;返简归真是了然。

    故而,透过用膳、饮茶这等平凡之事便可窥见一个人的性情。

    这个皇后娘娘,看来和传闻中相去甚远。有趣!有趣!

    严静思遇刺的消息虽被最大限度控制,但以严阁老的身份,定然是知晓的。思索过后,他还是将这个消息告知了郭氏。

    郭氏一路上虽顾忌齐大儒的身体,但思女心切,车速算不上慢。

    晚膳后稍作停留,严静思就动身回了内庄。这样一来,郭氏他们也能早些休息。

    内庄距外庄客院相去不近,乘软轿最少也要三刻钟,脚程慢一些就得小半个时辰。宁帝体恤严静思,特准她在郭氏留庄期间住在客院,但严静思婉拒了。正如郭氏所言,有些礼数是一定要遵行的,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严静思便每日乘马车过来,三餐都在客院这边用,酉时末准时回到自己的院子。

    宁帝坐在御案后,一边听着福海的禀报,一边翻阅祁杭刚刚递上来的折子。

    在祁杭的折子后面,附着皇庄侵地一案的最后判决结果:

    管庄太监明泉,极刑,斩立决。

    四庄管庄官校,极刑,斩立决。

    涉案的部分庄头和伴当,视情节轻重,判以秋后处斩、流放或囚牢。

    宁帝拿起朱笔,在这张判决结果上打了个大大的刺眼的红叉。

    不照准!

    ☆、第25章 无耻之徒

    福海看到宁帝的朱批,平静得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得势而忘形,大忌也。

    诚然,今上能顺利登基,冯贵连同他那几个干儿子功不可没,但皇上同样厚待之,冯贵稳坐司礼监掌印太监,被三千侍宦私下里尊称为“老祖宗”,明骅、明泉等人,不是被提拔为各监的秉笔大太监、各宫总管太监,就是被分派到皇庄、织造局、兵库局等处任司管太监,哪个不是手握实权的肥差?!

    然他们又是如何回报圣恩的呢?

    福海少年时期就服侍在宁帝身侧,始终牢牢谨记他师父耳提面命的教诲:做内侍的,手中的权势再盛,也始终与外头的朝臣们不同。朝臣得势,或凭才,或凭家世,或凭裙带,而内侍,凭借的无非就是圣心。朝臣是臣,而内侍永远是奴。故而,朝臣可谏言,可劝谏,可以大义、君责之名冒犯龙颜死谏,还能为此留名丹青。而内侍需要做的是遵从,最大限度也仅仅是规劝。

    这样的道理,恐怕冯公公他们已然早抛之脑后了吧......

    看似位高权重、志得意满,实则得之失之,不过是主子一句话之间而已。

    这便是为奴者的命。

    宁帝是宽厚仁心,但再温敦的皇上,也是帝王。帝王共有的心态便是:该给你的,我自会给你;没给你的,你不能自己开口要,更不能自己伸手去拿。

    触了帝王的逆鳞,下场只能如明泉诸人这般。

    咎由自取。

    只是......

    想到刑院那边递上来的消息,福海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禀报,道:“皇上,刑院那边来报,说是明泉仍不肯承认曾派刺客追击皇后娘娘,吵着要与娘娘当庭对质。还大放厥词,说是见不到皇后娘娘,他宁死也不会开口。”

    宁帝掷笔冷笑,“一介罪奴,有什么资格与皇后对质,荒唐!既然不想开口,那就永远不用开口了。”

    皇庄侵地一案俨然是推行《均田法》的试水石,为了能够行之有效地普查全国田地,必须由上至下清除掉威胁田地普查公正性准确性的障碍。

    皇上之所以选择从皇庄下手,一来这是皇家私产,彻查后足以表明皇上的坚明立场。这二嘛,福海私下里揣度,应该是奔着明泉背后的冯公公去的。若真是此意,那撬开明泉的嘴,极为必要。

    福海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番宁帝的脸色,权衡片刻后出声道:“皇上,奴才私以为,此事毕竟关系到皇后娘娘,无论见或不见,也合该知会娘娘一声,您看呢?”

    追击凤辇的刺客到底从何而来,宁帝再清楚不过。明泉死不承认,也在宁帝的意料之中。故而,当庭对质与否,并无任何意义。明泉以此为借口,无非是在跟他讨价还价而已。

    宁帝绝无放明泉一线生机的打算,但想到他那份口供的关键作用,又有些许犹疑。

    福海这番话,正好给他铺了台阶。

    “也好。那你便亲自跑一趟吧,见与不见,但凭皇后的意愿。”

    “诺。”福海受命退了出去,少刻不停留地奔往外庄,这个时辰,皇后娘娘定是在客院陪着太夫人。

    严静思这会儿正在客院里和郭氏商量借由新稻种与外祖郭家合作的细节。

    “你是想用公家的银钱入股?!”郭氏越听,额头上沁出的汗越密。

    严静思笑着纠正,“不是公家的银子,是皇庄收益,皇上的私房钱。”

    “这......这也不妥吧。”对郭氏来说,皇家的和公家的并无二致。虽说两家合资入股、按成分利是经商常事,但自古以来的规矩都是合资两家地位相当,互为扶持,风险共担。皇家入股算是什么事儿?年底分红的时候真让皇上拿小头儿?还是生意亏了真让皇上一起跟着赔银子?

    “你外公和舅舅们定不愿同意。”郭氏越想越觉得不可行。

    郭氏出阁后,自省对娘家无多助益,还累得父亲和哥哥们为她操心费神,着实心底有愧,虽说此事是女儿提出来的,但她也不想让娘家难做。

    “思儿,不如还是考虑考虑我之前说的,如果耗资过大,可以由郭家牵头拉拢几家入股,种稻培植当是特情,利税可以多加两成,怎么样?”

    宁可让利,也不愿与官家资本有所牵扯。

    不得不说,郭氏的这种想法代表着此时绝大多数商人的经营理念。

    当然,天下的商人都是希望与官家打好交道的。但这种结交,仅限于送钱的阶段。明着给,有各种敬耗的名头;暗着送,那就更直接了。

    严静思心里明镜,想要改变郭氏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的,于是也不与她辩讲,更不舍让她为难,取其折中,道:“也好,那不如等祖父和舅舅们过来的时候,再听听他们的想法。”

    郭氏看出女儿的坚持,也并未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失落,心中不由得赞赏的同时,笑意里也是浓浓的宠溺,“好,就按你说的办!”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将话题转到外祖家的近况上,其实大多数时间是郭氏在说,严静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摆脱了严家后院的束缚,郭氏虽要亲自打理偌大的定远侯府,比往日操劳了许多,但整个人却重新焕发了生机一般,看着仿佛都比前两次年轻了许多。这样的郭氏,单单是看着也让严静思觉得欢喜。

    “娘娘,福公公来了,在外面的小花厅候着呢。”莺时在门外禀道。

    严静思思忖着,依福海的眼力见儿,这个时候过来定是重要的事,便和郭氏打过招呼,起身去见他。

    福海的心虽然偏向皇上,但想到皇后娘娘为皇庄侵地一案所受的委屈,也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严静思坐在上首,眼看着一盏茶都要喝光了,福海还在犹犹豫豫,不由得催促道:“福公公有什么事尽管说,本宫面前无需恁多顾忌。”

    福海咬了咬牙,“启禀娘娘,是这么一回事......”

    福海将事情原原本本详细道来,说到最后,还隐晦地提了下宁帝推行新政的不易前景。

    严静思看着福海,嘴角始终噙着浅浅的笑。

    福海适时收嘴,束手而立,静候皇后娘娘的决定。

    严静思自认去见见明泉也没什么好为难的,爽快道:“那就有劳福公公带路了。”

    福海乐颠颠应下,亲自陪着皇后娘娘走一趟刑院。

    刑院同在外庄,严静思从客院这边过去反而要近了许多。

    到了刑院大牢门口,福海几步上前,扬声唱驾:“皇后娘娘驾到!”

    狱卒闻声迎出来行礼问安。

    严静思摆手免礼,“福公公,就你随本宫进去吧,其他人守在这里即可。”

    “诺。”福海应下,随着皇后娘娘的脚步走进了大牢。

    牢房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反而很是干爽整洁,光线的确是黯淡了些,仅在靠近屋顶的墙壁上开了狭小的窗口,通风透光两用。

    “罪奴明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严静思站在监道中线,隔着监栅看着跪在里面的明泉,形容虽狼狈,却并没有受刑的痕迹,想来宁帝对他用的是精神折磨法。

    “听说你要见本宫,如今本宫来了,你有何话就尽管说吧。”

    明泉微微抬首,看向严后,道:“皇后娘娘明鉴,想必心中明了,追击娘娘凤驾的刺客,并非罪奴指使。”

    严静思看着明泉扬了扬嘴角,“别馆内院的那批人,总是你授意的吧。”

    吴达和当日被生擒的几名刺客已经全盘招认,明泉无从抵赖。

    只是......

    “但后面的刺客,并非罪奴驱使!”

    “哦,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严静思淡淡一笑,“密谋刺杀当朝皇后,铁证如山,怎么也逃不过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