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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许是起的太早,他此时还掩不住困意,指着陈卿与刘瑾昭说道:“一会儿到乾清宫来,朕有事要问你们。”

    司礼监掌印冯田躬腰在侧揣度着皇帝的样子,看他显然是想走了,低声下气问道:“诸位大臣们,可还有本启奏?无事咱就退朝了。”

    唐牧一眼远远扫过去,隔着两列朝臣,都察院右都御史高合随即点头,高声叫道:“臣有本奏。”

    皇帝李昊本想退朝,有事到乾清宫里去说,见高合出列,遂问道:“高爱卿何事启奏?”

    高合抱着笏板跪在地上:“陛下,王经略本是个因抗洪不力被革职的七品小官儿,突然之间就被起复到正四品佥都御史的职位上,这不合乎于律例礼法,臣斗胆启奏,恳请陛下免了他的官职。”

    皇帝盯着高合,却在呼吏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高瞻:“人是吏部委任的,高阁老,高合说的可是实情?”

    高瞻虽挂着吏部尚书的名儿,但基本上就是捞个官员长降的过水面,实际差事全是交给右侍郎高正来理。关于王经略这个突然从河南杀出来的废七品官儿,在他未上本奏之前,谁都不知道他是谁。但人是吏部委任的,就算高瞻不认识,上下疏通关系的钱必定是收过的,做为吏部尚书总不能说不知情吧?

    他抱着笏板出列:“启奏陛下,今夏至初秋季节,黄河上游连番暴雨至黄河几近决堤,王祎以罪臣之身护堤有功,地方递折子上来,我部就允了其佥都御史一职。”

    高瞻心里一边骂着高正不知收了谁的好处就乱安插官员进来,一边也不得不吐着血为空上窜天的王祎来辩白。

    皇帝目光转过来盯着高瞻,冷冷言道:“他不但参了河南一省的地方官,还直言经自己查调,内阁与内廷有官员与太监直接与河南地方联络,勾结起来高报役夫数量,多报灾民损失,侵吞河道灾款,高阁老可也知此事?”

    不但当庭跪着的几个人,满殿文武官员俱是一怔,却也明白为何皇帝要叫刘瑾昭与陈卿去乾清殿了。皇帝不想拿到明面上来说,想必也是要给那牵扯到河南的阁老留点脸面,毕竟内阁就那么六个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都察院御史高合跪在当庭亦是尴尬无比,好在此时皇帝再次发话:“可还有本要奏?”

    众臣齐声道:“无本!”

    皇帝起身梭视大臣们一眼:“那就退朝。”

    散朝后群臣要往六部,吏部右侍郎与唐牧一路走着,边走边哀叹道:“早知道那王经略是个如此不靠谱的,我当初怎么也不会调他上都察院去。这下倒好,不但高阁老要发雷霆之怒,连内廷都牵扯进去了,全是你害的我,偏我还无处说。”

    唐牧停在皇极殿外,他身量高挑姿态谦和,性子又生的和善耐心,常爱聆听人言,笑起来唇略厚,双眸炯然有神,在这一群胡子苍苍的老臣们当中,确实当得一身美侍郎的称呼。

    “雄涛,御马监监官常德死在我去河南上任的当口,如今王经略才奏本上来,陛下就宣大理寺卿去乾清宫,可见陛下是决心要弄清楚此事。”

    高正躬着腰皱眉道:“可是我把高瞻给惹了,他有皇太后罩着,我了?”

    唐牧又是一笑:“你?或者,你该要升任吏部尚书了!”

    ☆、第36章

    怡园中,韩覃好容易拦住了只要唐牧一走就不见踪影的淳氏,搓着两手笑的十分诌媚:“好嫂子,我总难得见着你的面儿!”

    淳氏止步问道:“何事?”

    韩覃遥指着后院门期期艾艾道:“我那娘家哥哥来此看我的事儿,只怕嫂子也知道了。”

    淳氏不打听人事非,却也停下来认真道:“表姑娘,那人可不是你什么娘家哥哥,你还把二爷的炭窑盘下来叫他经营,这些事情,我未告诉二爷,就是要等你亲自告诉二爷。我猜你到现在,也没有告诉二爷,对不对?”

    一对男女,只要上过床,那种关系便不能容外人搀和。也正是因此,淳氏才未将韩覃私见外人的事情告诉唐牧,要等她自己开口。

    韩覃连忙点头:“我一定会亲自告诉二爷,只望以后他来时,您再莫要拦着,可好?”

    淳氏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从此之后,大壮就算过了明路,待他再自后门上来怡园时,后门上守门的老夫妻也不敢再拦,直接叫他在小后院里等着。乔惜存遣丫头来叫,韩覃才知大壮来了。她这几日连赶着替他纳了双鞋子,拿块帕子包着赶到小后院,便见大壮缩手缩脚在院子里站着,乔惜存站在门上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韩覃见他身上穿了件最普通不过的青布短衫,下面一双崭新的麻鞋绑腿,里头袜子歪歪扭扭缝着,忍不住略带责怨问道:“为何不置上两件厚实衣服?如今早晚天凉,你既要打理小炭窑,穿成这个寒碜样子,只怕那些工人们都不能服你。”

    大壮笑拍着身上衣服道:“并不曾,工人们极好极听话,还总不肯叫我帮着起窑烧炭糊泥加砖,我倒叫他们整日的压坐在椅子上,你瞧,一双麻鞋穿得几日一点泥土未沾,还如新的一样。”

    韩覃覃将那双鞋塞到他手中,白了一眼才道:“你本来就是小炭窑的东家,花钱雇他们来做工,他们自然要替你起窑烧炭糊泥加砖,你怎好自己亲自上手?”

    她见大壮不肯接,扔一只在地上令道:“试试,看看可还合脚?”

    大壮取鞋起来在台阶上坐下试得几试,点头道:“又合脚又舒适,还是你做的鞋最适我的脚。只是总要害你熬夜害夜,往后不要再做喽,我自己买双麻鞋来穿也使得。”

    韩覃自地上拾鞋起来拍净土给大壮包好,双手奉给他道:“在拗古村蒙你多年的照顾,我也唯有做双鞋回报你,你怎能不要?”

    乔惜存实在忍不住问直接高声问韩覃:“这怕不是你的情郎吧?才几日功夫你就纳得一双鞋子送他?”

    韩覃瞪了乔惜存一眼,轻声问道:“你可是要我死?”

    乔惜存白了韩覃一言,撇嘴自语道:“造孽哟,二爷只怕还不知道他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正飘着了。”

    韩覃不理乔惜存,拉大壮在院中坐下问道:“小炭窑可还能周转得开?有没有人问你订些炭用?”

    眼看入十月,拉过头一层冬霜,大户人家的屋子里已经开始熏火气了。

    大壮道:“生意好的不能再好,许多人挑着钱串来订炭,尤其是银骨炭,有些人来了都是一车一车的订,只呆惜咱们的窑太小烧不出那许多炭来。许多人都让我给回绝了。”

    黄家炭行叫唐牧给下令封门查抄,眼看冬季马上来临,整个京师的人都要用炭,他家被查,再别处又无炭行,西山小炭窑开得许多年有些熟门熟路的老客们找去也是自然。

    韩覃气的吸气:“你多雇些人工趁着天未冻土再箍两座窑也使得,怎好回绝人家?”

    大壮最怕韩覃发气,嗫嚅道:“咱们接手的时候也不过七八个人工,这几天全都没白没黑的干着呐,就是烧不出炭来,顾不及再箍窑。”

    韩覃道:“那就再雇人工来,可是没有钱开发工钱所以你不敢雇?”

    大壮点头:“银骨炭要好木料才能烧,收来的钱全订成木料了。”

    韩覃急的两手上下摸着,她前几天才问唐牧要过那一百两银子,他还额外赏她些铜钱也全给了大壮,如今叫她再到那里找钱去?

    但如今是最好的机会,黄家炭行被封被查来的太快,许多京中商户们还未醒悟过来,等他们醒悟过来多开得几家炭行,西山小煤窑离京又远路又不好走,京中大户们自然就不肯再到西郊去订炭了。

    得趁着这几日商户们还未缓过来的当口先趁下这一冬的炭才行啊。韩覃指着大壮道:“你先坐在这里等会儿,我去给你想办法。”

    她跳出院子急急跑到主院,进东厢就去翻自己的妆奁。她手里如今空空如也一个铜板都没有,唯有几样首饰是衣服上配的,头上插的耳中戴的,换套衣服就得拣起来重新配饰。韩覃抓着妆奁中几样东西哗啦啦发着呆,看来看去丢下别的,唯拣那日去花庄寺时唐牧给的累金丝包翠玉锁扣出来。

    这玉色晶莹剔透金丝累成花瓣,漂亮的不能再漂亮,扣在颌下衬日华而烁烁,美的不能再美。但颜色太挑也只能配那套水红领子的立领褙子。

    她又转身拉开带箱高柜,那水红领的褙子叠的整整齐齐躺在最上一格。

    韩覃取锁扣背面的针轻轻自领口划下,宋锦外领被划破,露出内里更加柔软的真线里衬来。这下,衣服破了,不能穿的,她的心也死了,这两颗扣子,也可以当掉了。韩覃随即丢下衣服捏着锁扣出门,又快步冲到小后院。

    大壮依旧在院子里坐着,面前一张小桌子,乔惜存还给他摆了几样点心茶水。

    她先进去找乔惜存:“你可去过当铺?”

    乔惜存道:“小时候去过,如今大把的银子趁手用着,又不吃缺少穿,去那里做什么。”

    韩覃展开手:“你觉得这两个东西能当多少钱?”

    乔惜存拈起来看了看,赞道:“好东西。”

    随即又问:“二爷赏的?”

    韩覃避而不答,只问:“你觉得能当多少?”

    乔惜存转身坐在圈椅上,斜瞄了韩覃一眼:“虽说你和大壮一直叽叽喳喳说的尽是我听不懂的番话,可我也大概猜出来了,你给他银子叫他替你开个炭行,如今炭卖的好却无本钱再雇人工来箍窑,可是如此?”

    韩覃点头:“确实如此。”

    乔惜存冷笑:“往昔,京城一年的炭可全是自我家出,黄世仁是我干儿子,一年挣多少我家常德可是要分大头的。如今常德死了墙倒众人推,黄世仁连这卖炭翁的营生都干不下去了,可怜可恨!”

    韩覃只得捏起两只锁扣:“也罢,我去外头当铺问一问,看能否当个一二两银子出来。”

    乔惜存一把掰开她的手抓那锁扣出来:“看来你果真是山里来不识货的东西,这锁扣当有六只,是当年太皇太后娘娘还在时,特地着内廷银作局打造的,统共也不过十二对,分赏给了当年累官清贵大臣们的眷属,多是一品诰命,二品诰命能得的也就那么几个。得着这东西的人都是有数儿的。你如今送到当铺去也得先打听打听这是谁的东西,要是被二爷知道你拿去当这东西,你可不就完了?”

    她翻过锁扣,后面座子晒到太阳下才隐隐显出大历宫廷造几个小字来。

    这锁扣原是唐老夫人送给柳琛的,后来韩覃转手送给了品婷。如果真如乔惜存所说,那这东西仍是原来那两只,难道唐牧又生生存品婷手中夺了回来?

    那这两只锁扣只怕也不好当了。韩覃正犹豫着,乔惜从自她手中又接过锁扣说:“常德原先给我置了产业,其中最大的大头就是黄家炭行,如今黄家既倒,我手头别的产业只怕也渐渐要叫人糊弄了去。大壮那小炭窑若是急银,不如先从我这里支些银子去开支,往后他赚到钱咱们三家平分,好不好?”

    韩覃自然喜之不尽:“若真能如此,我俩分小头你分大头。”

    乔惜存捏着锁扣在手中扬了扬:“那倒不必,他一个乡里汉子到京城,这京里的花花世界还未入过眼,所以如今一门心思忠着你,等他到红尘温柔乡里走上一遭,温柔娇艳的解语儿,知书达理的贤娇娘,什么样的没有?你一百两银子替他卖个小煤窑还不挂在自己名下,他往后挣了钱会不会给咱俩还是一说,如今先不必跟我下这个保定。”

    韩覃要去取那锁扣,乔惜存纤纤五指一捏红红的丹蔻耀人眼:“这个就先押在我这里,果真有分成也不能少了我那一份。”

    她转身进屋子,一会儿捏着五个五两的银饼出来递给韩覃:“给他呗,我看他不像个能做生意的,若这银子打了水漂,你可得给我做补。”

    韩覃忙道:“必定,若果真打了水漂儿,我替你兜着。”

    大壮在外坐得许久,见韩覃出来忙站起来问:“你可想到了办法?”

    韩覃把那五个银饼子全递给他:“这是二十五两银子,你去钱庄全换成铜钱,多雇他十几个人工来,箍窑的箍窑烧炭的烧炭,叫他们都忙活起来。十几个人工一月也顶多不过十两银子的工钱,剩下的十五两银子你却不能胡乱花掉,拿它到城门外租上一处棚子装饰装饰,再找个夫子替你书个牌子,往后有人订炭就不必叫他再往西郊,直接在城门外订即可。

    这还不够,你还得卖上几辆大车回来,把炭全运到城外,好叫订炭的人不必走那么远的路。”

    大壮路点头应着好,捧着银饼如捧着孩子般小心翼翼。韩覃与他六年交情,知他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却也怕他果真拿银子到金银窟里去销掉,临走时忍不住叮嘱道:“千万记得走路正眼睛,不要去看那街边招帕子的妇人们,那可都是吃钱的主儿。”

    大壮回头嘿嘿一笑:“韩覃,天下间的妇人们除了我娘,旁的我一概一眼都不看她们,我看她们谁也不及你的美!”

    韩覃叫他一噎,拍了一把怒道:“这银子可是我的命,你若不能把它给我生出多的银子来,那怕过了急能原样儿给我也行,却千万千万不能花到那金银窟里去。”

    大壮回头,低头看韩覃:“韩覃你放心,我真不是那样儿的人。小炭窑的地契我亦是叫官府写在你名下,那是你的东西,我只替你管着它替你生息银子。”

    *

    吃完晚饭,韩覃正在窗前练字,就见淳氏进来说道:“表姑娘,二爷在饮冰院招待陈理卿,请您到饮冰院去伏侍。”

    因巩遇格外交待过,如今这内院的人们又都称韩覃为表姑娘,改了那陶娘子的称呼。

    韩覃穿外院到饮冰院,早就听到内里陈卿与唐牧二人在说话。

    她还是多年前到过这院子,虽多处陈设已换,那架屏风也换了位置。如今屏风前再不设榻,榻移到了西窗下。韩覃见唐牧与陈卿面前几净,显然是已经吃过饭的样子,遂自外面淳氏手中接过茶盘茶具一一置到榻上的茶台上,这才跪坐在下首位置上守着炉子等水开。

    陈卿两回见唐牧都见韩覃,此时心中越发怀疑,究竟不知他与韩覃是何种关系。是以双眼便不由自主要去打量着韩覃。

    唐牧亦在盯着陈卿:“常德之死,清极可调查出什么来没有?”

    陈卿这才回头:“我竟无法再查下去。”

    不但唐牧怔住,韩覃拿着茶匙亦是手怔,随即取茶漏扣在壶上,细细的分茶叶入壶。

    陈卿说道:“他死在清臣你上任河道总督的第二天夜里。那天白天他仍在御马监做监官差职,他们这种不亲身侍奉宫内诸位贵人的执权太监们,晚上照例是可以出宫回家住的。

    他在宫中只吃过一顿午饭,亦是在内食堂与诸监同用,并未特异之处。至晚归家前,皇上特意传他去了一趟乾清宫。论理来说他上面有掌印陈保,等闲的事情皇上是不会传唤他而应当直接传唤陈保的。至于去了之后皇上问他些什么,司礼监并无记录备案。

    皇上今日传过去乾清宫,还特意解释他不过是问了些御马监各处皇店皇庄的情况,并帐本什么时候可以送到庄嫔那里去的话儿,没有赐食亦没有赐酒。”

    唐牧点头,示意陈卿继续说下去。陈卿又道:“本来他的尸体早叫内廷的太监们该拉到西山葬了。我既接到皇上要彻查此事的御令,便又亲跑了一趟西山,挖出身体解剖后亦未见有任何毒物是银针能试得出的。

    但是上次在你府上,我曾问过他家娘子,听闻那夜回家之后,常德自己给自己做了一锅子其家乡特有的小蘑姑汤饼,一人端着锅子一锅子吃掉了。我在他胃中找到一些毒蕈,结合他家娘子的证词,只怕他是自杀。”

    唐牧接过韩覃手中的茶碗缘边捏着,淡淡说道:“他确实是自杀。”

    “你竟然知道?”陈卿惊的往后仰着。

    唐牧一笑,抿了一口茶又将茶碗递给韩覃:“而且还是皇上授意他自杀的。就如委我为河道总督,是皇上亲点的一样,他的自杀也是皇上授意的。”

    陈卿仍是一脸迷惑:“这又是为何?这两者中间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