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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昼夜不停的策马奔驰,唐牧一路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到熊娘子家门前下马,他不等巩兆和敲门已先跨进院子。这是一户普通镇上的农家小院,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正在院子里替孩子喂饭。

    唐牧上前直接问道:“她在那里?”

    熊娘子叫他问了个一头雾水,将碗搁在椅子上起身撩围裙擦拭着双手:“官家问谁?”

    唐牧道:“韩覃,她在那里?”

    巩兆和抢上来补了一句:“就是曾借宿于你家的那位小娘子。”

    熊娘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书学家的小娘子,也是个可怜人。她早走了,跟着一位官人走的。”

    唐牧与巩兆和面面相望俱是一惊:“什么官人?”

    熊娘子见过巩兆和,在他面前比划道:“就是你们一起来帮她治丧那个,瘦瘦高高的小官人。丧事办完次日五更就走了,听书学娘子的意思,那小官人怕是想要娶她为妻。”

    她以为唐牧与巩兆和是韩覃家人,跳下台阶说道:“她还遗留了一头驴和一辆车在奴家这里。对了,还有样东西……”

    她转身进卧房,见唐牧跟着进来有些吃惊,却也没敢阻止,指着窗子上一角小铜镜道:“我瞧她很珍爱这点小镜子,那天早起许是忘记没带走,若官家们识得她,烦请带给她呗。”

    这是间连墙纸都不糊的陋室,架子床的四根柱子上满是岁月浸染而成的陈垢。连天下雨,屋子里一股霉潮气息。唐牧顺着熊娘子的手望到小窗台上,果然有一角巴掌大的小铜镜蒙尘竖在窗台上。

    小轩窗,正梳妆。

    她亦曾如别家闺秀一般盘腿坐在妆台前闭上眼睛,有小丫头顶盆,有大丫环净脸容面梳头。有许多次他就站在窗外看着,看她闭眼沉沉如入定的面容,直到今日,那面容依然纤毫毕的映在他脑海中,不过一念就能唤起。

    唐牧走过去拈起那小片铜镜,心中浮起无处可话的凄凉之感。就算还能重逢,她永远也不会是自己的外甥女,那个娇娇弱弱啃着手指头的小姑娘。

    他将那小半片铜镜揣入怀中,转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恰才出院门就见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憨小子亦要往这门里冲进来。他开口蜀中方言:“老人家,请问李书学可住在这里过?”

    唐牧也才二十六岁,又未曾须蓄,在六部中人人都要称得一声美侍郎,叫他张口叫成个老人家已在皱眉,偏他连基本的仪止都没有,摘掉头上软巾又是高叫:“李书学可是曾住在你家过?”

    熊娘子几步赶出来应道:“住过,不过他已经死了,就埋在镇外那荒滩上。”

    大壮一听双手拍着大腿就大哭起来:“我就说嘛,他有那个病,出外犯病就麻烦得喽,偏韩覃非得要带他出门,这下死喽可咋办呀。”

    他直接闯到院中,抓住熊娘子就抖起来:“那韩覃到那里去喽?她该还在的嘛。”

    唐牧本已在解缰,听到这话回头吩咐巩兆和道:“叫那憨小子出来,我问几句话。”

    巩兆和进门调停几句,唐牧背手持鞭行到正街上仰面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大壮老老实实勾着头跟巩兆和走了出来。此时他竟还知道规规矩矩跪下磕个头,叫道:“草民见过官老爷!”

    唐牧点头:“起来,我有话问你。”

    他背手持鞭往前走着,大壮就在后亦步亦趋跟着。跟得许久才听唐牧问道:“韩覃是什么时候嫁给李书学的?”

    大壮又摘下头上软巾来,先有些震惊,随即叹了口气道:“论理还是草民先发现的她,那时候她就躺在集市口上,病病恹恹眼看就要死的样子。书学娘给了她两块香油米花,草民就把她背回我们龙头山了。至于嫁人,或者是到太原府以后的事情。”

    唐牧又问:“她平常在家做些什么?”

    大壮回道:“官老爷,她可是个勤快姑娘,会插秧会做饭,力气又大脚步又快,回回赶集都是草民跟她一起上山下山。”

    唐牧停下脚步闭上眼睛,眉毛渐渐簇到一起,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大壮不会看人眼色,见这大官人停下脚步,凑上前小声说道:“官老爷,方才听那家娘子说韩覃跟个小官人走了。草民就斗胆一句,她是我拗古村的人,我比书学还早一刻见到她,她又是我背回拗古村的,论理,她也该回拗古村的嘛!”

    唐牧回头看了这憨壮的年轻人一眼,不过一瞬间即明了这年轻人的暗示,不知为何心中块垒越甚,转身大步行到熊娘子家门外,自解下缰绳对追过来满脸疑惑的巩兆和说道:“走,回东明!”

    京城,陈启宇家小院内。韩覃包着个小包袱坐在正房外的小椅子,边翻边皱着眉头听屋内小孩子吱吱呀呀的哭声并一个老妇人不停的叨叨声与哭嚎声。陈启宇仍在小声争执,媒婆在旁边起哄瞎劝。

    他一个读书人,叫那媒婆一口一个孝道一口一个仁义逼着声音越来越低。陈老太太抱着哭声不断的小孙女摇着:“无论你千说百说,野路子来的妇人休想进我陈家门。”

    媒婆接过话头:“也不是老太太这个说法,外面那妇人容样相貌千里挑一。可咱们先订了太常寺梁少卿府的二小姐。少卿大人正四品的官儿,深闺秀户里养出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这样的好姑娘也不过嫁了一回成个再蘸,若是陈官人再拒了亲事,叫她又如何应对。老太太,您说,我说的可对?”

    陈老太太接过话头:“我年少守寡,一生叫宗族压迫着无法抬头,好容易跟你到京城享两天清福,媳妇年级轻轻就过身。如今抱着这嗷嗷直啜的稚儿,仍是过不完的苦日子,你要果真执意要娶外面那女子,我索性出门抱着孩子跳井里淹死算了!”

    陈启宇先妻亡故刚满一年,他满心踌躇带着韩覃回家,谁知才进家门就听到母亲替他订了太常寺梁少卿家的二女儿做继室。

    那梁少卿家的二女儿亦是个再蘸,但她自己有一份巨额嫁妆全带着不说,亡故的前夫又是个战死沙场的武将,身后更有一笔抚恤金做嫁,如此好的一座金山眼看要来,陈老太太便不等儿子自己满盘应承了下来。

    他是甲申年的二甲进士,翰林院做过几年庶吉士,如今虽在户部领着六品官儿,再熬得几年一步步熬上去,海宁陈家在大历朝出过多少高官重臣,又他天生为人妥当胸有材略,扶也能将他扶进内阁去。

    ☆、第28章

    这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媒人们早都盯着跃跃欲试,不过是因为其先妻亡故未满一年,才无人敢踏足而已。

    韩覃无法再听下去,也不打算再跟陈启宇告辞,起身下台阶过天井就要往外走去。陈启宇追出来叫道:“韩覃,你先别走,再等我跟她们理论理论。”

    韩覃冷眉:“有什么好理论的?”

    她恨他空长着一张嘴连两个老妇人都说不通,此时也不愿再与他多攀谈,转身就往胡同口走去。陈启宇解下身上钱袋递给韩覃:“我先带你到巷子里那小客栈中住得几日,得我慢慢说通老母亲再接你回家,可好?”

    韩覃接过银袋从中倒中几文钱来,复将银袋递还给陈启宇道:“我如今穷途未路,非得借你几个盘缠好做打算,但亲事就不必议。我一个身无分文的再蘸,本无嫁妆傍身,再有翁姑不喜,只怕就算强嫁给你也难过的顺心。你回去孝敬母亲,我自己想办法过日子即可。”

    陈启宇还待要追,就听院子里老太太哭嚎的声音:“儿啊,娘心口绞痛的病又犯啦!”

    韩覃见陈启宇转身往院子里奔去,冷笑一声抱着个小包袱继续往外走着。她才出到巷口,就听身后有个妇人唤道:“韩娘子,等等老身!”

    韩覃回头,见是方才在陈家说媒那媒婆,因这媒婆话说的圆又一丝一毫未曾抵毁过她,韩覃对她倒还客气,叫了声:“柳妈妈好!”

    这柳妈妈是个常在京中上层人家行走的媒婆,因见韩覃虽是个乡妇,却也身挺肩正不是一般那溜溜侉侉没气度的小妇人,又因她容色生的好看,恰又是个寡妇,心中便想要替她拉成个好事。是而笑道:“老身方才听陈官人说韩娘子孤身上京无依无靠,家乡又远在几千里外,身上寒贫无银傍身,是而想替娘子找处挣钱的门道,也不知娘子愿意不愿意。”

    她一路跟着韩覃到小客栈掏铜板出来开房,柳妈妈亦在身边跟着。韩覃要上楼,她也跟着。韩覃止步说道:“柳妈妈,奴家要上楼休息,若无事恕奴家不能招待于您。”

    柳妈妈侧过韩覃自己往上走着:“小娘子,妈妈我见过太多您这样的妇人。落到难处,无钱傍身,无人可依,惶惶然无个去处。妈妈我委实是想帮你一把,就看你领不领这个情了。”

    她先替韩覃推开门,待韩覃进门了自己也跟进来:“妈妈我这里有处好地方,端地是个福窝子,钻进去一生无忧享之不尽用之不尽,就看小娘子想不想钻了?”

    韩覃冷笑:“什么样的福窝子一生享用不尽,还望妈妈明言。”

    柳妈妈什么样的人没有对付过,此时又诚言道:“离咱们这里不远处吉祥胡同里有个黄员外,在京经营着黄家炭行,年龄也不过四十,如今想觅一房良妾回去生养。他家祖上是个烧炭翁,但如今人家生意做大,这满京城里王公贵族家的银骨炭都由他家供着,一进门就是个吃喝不愁肥的流油,”

    韩覃已经站起来要去开门:“妈妈请回吧,奴家不给人做妾。”

    柳妈妈也站起来:“虽说进门是妾,可黄员外家是个老妻带着几个苦瓜瓤子,但凡她一死,就是你的天下,若再能有个儿子……”

    韩覃一把将这老媒婆搡到门外:“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好事,妈妈何不亲自去替他家做妾?”

    她关上门闭眼沉着气,就听外面柳妈妈高声喝道:“韩娘子若想通了,记得来五福巷寻妈妈我,我保准替你促成这段好事。”

    韩覃并不理她,扑到床上掏出钱袋一文一文将几个大钱并铜板取出来排铺在床上,开始算计自己的路费。她还有头驴并一辆车停在柏香镇,要想在京图谋一番,并不算一无所有。

    柳妈妈摇摇摆摆下楼,一手扬着帕子搭那圆乎乎滚肉横生的一弯膀子在柜台上,骚首弄姿叫道:“胡掌柜!”

    胡掌柜是个五十多岁半老的小老头儿,正在柜台里劈哩啪啦数铜板,听到柳妈妈一声叫笑弯了眉眼起身问道:“妈妈何事?”

    柳妈妈努嘴歪眼指着楼上:“我方才送上去那位,想想办法给我弄出来。”

    胡掌柜脖子伸得老长自柜台里伸出来,大张着嘴巴却是微若蚊丝的声音:“是个雏儿?”

    柳妈妈歪嘴摇头:“寡妇,我看她身段苗条脸面漂亮,想给她寻个好下家,谁知她竟还有些三贞九烈不愿给人做妾。”

    她冷笑一声:“也把自己看的太高了,乡里来的穷娘们,能得黄老爷青眼睡两回都是她的福气,浣春归多少姑娘眼巴巴等着黄老爷,她却这等不开眼。好不好弄出去卖掉,倒是一笔省事银子。”

    胡掌柜这才缩回脖子:“妈妈放心,好事既成,咱们可要两家分摊,断没有你一人赚银子的道理。”

    柳妈妈收了那弯滚刀肉一摇一摆放外走着:“放心,这一趟咱们至少赚二三十两银子。”

    胡掌柜眼睛睁的老圆,伸手比划道:“二三十两?”

    也算是注大财了。胡掌柜绕出柜台送柳妈妈出门:“妈妈放心,明天我保叫她落到你手里。”

    次日傍晚散衙,自五更到午门外等俞戎等了一整天,如今才送出信的陈启宇自六部衙门回来先就到玉井客栈门上,进门抱拳问道:“胡掌柜,昨夜入店那小娘子在楼上那间房?”

    胡掌柜自柜台中长长伸出脖子来,换拳叫道:“哎哟,竟是陈知事,昨夜那小娘子今早起来就收包袱走了。”

    陈启宇手里还提着一串子点心吃食愣在大门上:“怎么就走了?”

    胡掌柜仍是笑着点头:“小的也不知道啊,她清早起来雇了辆大车,听声音是直奔南门出城去了。”

    陈启宇僵在当场,过一会儿转身出门迈着沉沉的双腿进巷子回家去了。

    *

    韩覃缩在一处墙角,摇着酸痛的脖子醒来,周围皆是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女子声音。她见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正叽叽咕咕跟身边另一个小姑娘说着什么,定了定神张嘴问道:“小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那小丫头转过头来笑问道:“姐姐你醒啦?”

    韩覃点头,又问:“如今几天更,这屋子里怎的人这么多?”

    那小丫头嗨了一声说:“咱们得等着给人挑拣,我是不指望富贵人家了,早过了年级。如今只盼着不要被挑到妓馆里去才好。”

    韩覃没想到在客栈宿了一夜,醒来竟被卖给人牙子挑拣。她才要说话,就见门被打开,一个牙婆领着两个穿青缎褙子月白百褶裙挽髻饰簪的中年婆子进来,这两个婆子进门就开始嫌弃:“这个太胖,那个太瘦,那个有虫牙,哎呀,这个头上还生着虱子,不能要不能要。”

    两个婆子挑拣了半天,最终挑得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走,临行前其中一个看了韩覃一眼摇头道:“可惜了的,年龄太大。”

    韩覃起身两步往门口冲去。因她一直老老实实的窝着,那牙婆竟未曾注意,待到韩覃一猛子冲出门后才惊叫起来:“乖乖,这小贱人竟是要逃走的样子?”

    韩覃在那两个婆子并牙婆的惊呼声中窜到门外,便见天井中屋檐下吊着一个混身上下是血的小女孩,旁边还有个壮汉正执鞭一鞭鞭抽着。随着那牙婆的叫声,那壮汉回过头来盯着韩覃,他血红的眼睛竟叫韩覃想起当年在密云山中追捕她的大哈。

    同样的眼神,同样凶残可怕的蛮汉。

    她双脚渐软着退回屋子里,在牙婆的冷笑声中重又缩回那群小丫头群中。方才与她答话那丫头凑唇在韩覃耳边:“这是人牙子的老窝,咱们都是她卖来的,卖身契都在她那里签着了,要是因为逃跑而叫她打死,卷张席子一扔,连官府都不会管的。好姐姐,忍得几忍,有人买咱们出去就好啦。”

    韩覃闭眼咬牙,将昨夜睡前所遇之事暗暗回忆一遍,她孤身一人又无归处的事情,除了陈启宇母子便唯有那柳妈妈知道,她心知自己是半夜叫那柳妈妈合着客栈掌柜一并将自己给卖了。

    如今到得这牙婆窝子里,为防受皮肉之苦,也只得先忍下来。

    这牙婆家财路兴旺,不过两三个时辰间已有七八拨婆子老鸨们来相看着挑人,有几处妓馆的老鸨们都要多瞅韩覃几眼,瞅完亦是摇头叹息:“若是再小个五六岁或者可以调丨教,花儿再好也是开过的,可惜可惜。”

    等到天黑时,连她身边那两个都叫人挑走了。韩覃以为今夜自己还得宿在这里,索性也眯上眼睛靠着墙假寐,不一会儿牙婆又拉得一串小丫头进来,小些的自然啼哭个不停,略大些的或者早被发卖惯了,进来席地坐下便开始叽叽呱呱,有说这王府的小爷,亦有说那侯府的小妾,端地都是些京中秘事。

    韩覃已经落到如此境地反而没了前几天的忐忑,正裹紧衣服准备要睡,就风外面牙婆推门带着昨日那柳妈妈并一个四十多岁鹳骨高吊面色威严的中年婆子走进门来。

    那面色威严的婆子,还恰是她认识的人,正是六年前她在唐牧府上见过的淳氏。

    柳妈妈远远就指着韩覃:“就这个,恰是淳嬷嬷您要寻的,二十出头的小寡妇,还嫩的能掐出水来,最要紧的是还性子柔顺听话,最会伺候有些年级的大老爷们。”

    淳氏远远端详了韩覃一眼,伸手请道:“娘子站起来说话!”

    六年时间,韩覃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个大姑娘,而淳氏在怡园了不过略扫到过她一眼,所以并不识得韩覃。

    韩覃也知这柳妈妈卖掉自己以后还嫌不够,这是又要来做一回倒卖生意,她心中怀着仇恨却不敢显露出来,站起来端端正正任凭淳氏看了个够才又重新坐回丫头群中。

    淳氏上前问道:“听闻娘子是个新寡,因何沦落至此?”

    柳妈妈忙抢言道:“卖身葬夫,牙婆看她可怜巴巴儿的就卖回来了。”

    韩覃心中冷笑,又听淳氏问道:“伺候人的活计可愿意干?”

    柳妈妈又是抢言:“自然愿意,她本就是个伺候人的下贱命,尊府二爷那样大的官儿,她怎能不愿意?”

    淳氏有些反感柳妈妈的抢言,忍住了又问道:“老身胆斗问娘子一句,娘子觉得为人活在世上,该重银钱还是重情份?”

    “自然是情份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