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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哑声道:“你竟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张文山的声音马上便恢复了正常,带着淡淡的嘲讽:“是缺钱了,还是又病了,还是终于有求于我了?”

    “过年了,兄弟之间不应该通通电话,”肖重云把重音压在后半句上,“见上一面吗?”

    他的手心微微有些冒汗,报了一个航班号和时间,努力让这场对话听上去兄友弟恭:“我订了机票,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赏脸。”

    第26章 和解

    上海,小年夜

    张文山进酒店时,肖重云已经等候多时了。

    酒店是肖重云订的,虽然不算太好,却也过得去,胜在大厅灯光明亮,前台与服务生笑容亲切,保安人数配得整齐。

    他定了廉价的航班,深夜入住,清晨就酒店提供的摩丝抓了两把头发,整理了衣领。镜子里的青年看起来要比以前精神一些,皮肤也稍微有点血色,看上去几乎可以算神采奕奕了。

    肖重云约的地方,是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厅一角的茶室。靠着落地玻璃窗,用高低错落的室内植物隔出来的独立空间,摆了一圈真皮沙发与红木矮桌,供应咖啡与红茶。

    他特地选了背向落地窗,面向大厅的方向落座,这样光线从外面照进来,不会让脸上的表情一目了然。年幼的时候父亲曾经笑着跟他说,谈判的时候位置安排有小技巧。如果遇见艰难的拉锯战,不妨坐在背光的位置,这样对手就很难从你脸部神情,推算出你心中的底线。同时现在这个位置能够看到大厅里来往的人们和制服严谨的安保人员,一切人间繁忙景象都让他觉得心安。

    然而见到张文山时,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张文山穿了件黑色的皮衣,里面是灰色羊毛衫,与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心情似乎很不错,一个人来,没有带助理和保镖,谢绝了服务生,径直走向茶室,一直走到他眼前,低头打量:“你看上去还不错。”

    肖重云胃不好,不太能喝咖啡,桌上玻璃茶壶里煮着一壶花草茶。他起身给张文山倒茶,忽然就觉得右手僵住动不了,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没有那样的香气,茶是服务生泡的,他没有理由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是恐惧,肖重云知道,秃鹫一般盘踞在他过去,阴云不散的恐惧。

    他重新站起来,仿佛理顺衣袖上的褶皱一般,扯了扯袖口,然后握住右臂。那一握看似理所当然,其实十分用力,连掐带拧,痛得浑身一激灵。厉痛之中,右手的知觉回来了了。

    他将茶盏推过去:“不知道花草茶合不合你口味,不过你一向不在外面喝茶。”

    张文山仇家多,从来不喝外人泡的茶,这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张文山点点头,看着他,突然笑了:“你的茶,或许我还是会喝一口的。”

    他真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将茶盏放下来。

    一时肖重云有些失望。

    那种失望的情绪太重了,几乎写在了脸上。因为下一秒钟,他感觉到桌椅的移动,张文山越过桌面,附在他耳边:“失望了,对不对?你在想我是独自赴约,如果事先在茶水里加点东西,比现在费心心思讨好我求我轻松多了。”

    肖重云抬头,张文山已经不笑了。

    他恢复了之前的,冷漠的,讥诮的,略带一点嘲讽的神情,靠回沙发上:“亲爱的弟弟,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只要你满足我,一切我都会满足你。”

    肖重云抿着嘴唇没说话。

    张文山问:“是你家那只小宠物,对不对?他缺一款正式上市的香水,参加新人秀决赛。雅舍正好有这么一个位置空缺,特意为你留的。”

    肖重云问:“你要什么?”

    “跟我回去,你的房间空了很多年了,李叔他们都很想你。前几天还在问我,二少爷怎么了,现在在哪里,身体怎么样。我说他过得很好,自己开了家店,收了个天赋不错的学生。我特地上门看过了,还给他读了当年最爱的诗,戴望舒的《夜》。”

    若是有人在一旁听,便是淳淳兄长情谊,感人至深。

    “我还说,他很喜欢听我读诗,”隔着茶盏与炉火,张文山看着他,眼底就像有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还让我,不要停下来。我们分别之前,是深情拥抱过的。”

    肖重云知道,那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叫做过去,而是时候,他与过去告别了。

    “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不喜欢读诗了。人总是会成长的,我终于过了那个喜欢读情诗叹乡愁的年龄,”他喝了一口茶,让胃暖一点,这样声音才平稳温和,显得有底气,“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其实也没费大功夫,张松自己解决的。”

    张文山眼底闪过一丝惊奇。

    “我今天来,是送你一份新年礼物。”肖重云的手伸进衣服里,取出一只小瓶子,递过去。

    简单的的玻璃试管,透明的液体,张文山把瓶口拧开。他没有用试香纸,就这么让香水在空气中敞了片刻,眉头就皱起来了。

    “你恢复了?”

    “没有,”肖重云道,“并不是我的作品,至于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吗?”

    他知道张文山不会喜欢。瓶子里装的,是雅舍当家作品“魅惑”的仿香。“魅惑”是四年前张文山亲自参与,雅舍整个创香团队全力以赴,推出的年度巨献,当年就在国际上一炮走红。正是因为“魅惑”,雅舍才超越lotus,接手国内香水销量no.1。可以说,“魅惑”是张文山的荣耀,勋章和与人交往的脸面。

    “因为这款香水用了太多天然香料,分析起来很困难,配方保密又特别严格,迄今为止还没有被人成功的仿制过,”肖重云笑道,“这是我一位朋友仿的,你觉得怎么样?”

    其实不用等回答,肖重云也知道答案。他利用了每一个嗅觉恢复的瞬间,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甚至还差遣张松去lotus位于c城的分部借过设备,做香料成分的对比分析。他分析出了那些复杂奇特的天然香料成分与用量,破解了“魅惑”的配方与工艺。他有自信,这不是仿香。

    这就是“魅惑”本身,只不过装在他家小破香水店的廉价瓶子里。

    张文山脸色有点不太好看,空气中没有别的声音,显得安静沉闷,因而这种愠怒便更明显。

    “我相信,我家小鬼这次获得了参赛资格,可能下次还会出现别的问题,例如作品被掉包,内定的冠亚军名额,不太喜欢的负面宣传等等。哥哥,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不适合劳心劳力。”肖重云手心都是汗,努力把话说得风轻云淡,“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把这个配方匿名发到网上,再给各大公司都寄一份去,怎么样?我有很多同学,散布在这个行业的各个领域,他们应该都感兴趣。”

    “看了配方我才来知道,‘魅惑’的原料其实并不金贵,用了很多国内的香料,和家母当年‘中国香’的设想很像,”肖重云抛出了自己最后的砝码,“如果配方外流,可能不久以后,某些大型网络购物平台上,十块钱一瓶的私调‘魅惑’到处都是,和正品一模一样。到那时候,雅舍怎么办?”

    或许雅舍能忍一款重要作品销量下滑带来的损失,却绝对不能容许自己的荣耀成为世界的笑话。毕竟在这个行业中,品牌文化与逼格同样重要。七八位数的经济损失可以从其他产业弥补,代表作品被踩到鞋底下,这个牌子就很难翻身了。

    香水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领子被拽住,张文山的手特别用力,胸口闷得发痛,意识被抽离这个世界的感觉,一瞬间肖重云以为他真的想掐死自己。不远处的喧哗声,服务生赶过来的脚步声,张文山松开手,退了一步,皱起眉头:“你想要什么?”

    服务生开始打扫地上的玻璃渣,肖重云靠在椅子上,喘了几口气,脸上带着笑。他知道自己赢了。

    “没别的要求,你不动我学生,我不动你配方。”他站起来,抱了抱自己的哥哥的肩膀,像每一个久别重逢的弟弟一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张文山张开手臂回抱了他。

    他的手绕过肖重云的肩膀,收拢用力,就仿佛想把怀里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勒死在自己怀里。他把下巴搁在青年的耳边:“你以为,我真的是一个人赴约的?我就不敢找几个人,现在立刻马上把你绑走,再关回没有窗户的房间,日得你天昏地暗?”

    第27章 谈判

    肖重云承受了那股力道。

    “现在哪有那么容易了?”他微笑着伸手拍了拍张文山的肩膀,低声道,“你就是一个人来的。”

    张文山松开手,肖重云后退一步,靠着沙发站着。他的西装有些凌乱,人却站得很直,有点玉树临风的味道:“现在不比当初的南洋了,在国内人际关系这么紧密的社会,哪有这么容易带一个人走?”

    “我开了店,收了学生,定期买五险一金,交水电费,交房租,还有发工资,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怎么着也会有点风浪,你说我房东老板报不报警?”他笑道,“况且这家酒店别的不怎么样,就是大厅监控好,人多热闹,光天化日之下绑个人走,足够上个什么新闻热点。”

    张文山没说话。

    冬阳自窗外照进来,落在男人阴翳的脸上,张文山就这么站着,似乎在权衡利弊。酒店的监控可以花钱买下来,来往的人太多了确实不好处理。他突然抬头:“你说‘魅惑’不是你仿的,那是谁?周天皓?”

    肖重云不置可否。

    确实有可能,如果说国内的调香师谁有这个实力,除去自己亲爱的弟弟,下一位就是他。可能张松确实已经算作lotus的人了,可以动用一点人脉关系——不对,这不是小宠物能够做到的事情。周天皓,张文山想起那张轻浮的,长得还算过得去的,长期出现在杂志封面上的脸。他似乎是肖重云的学弟,曾经在“忧郁”的评审会上不顾场合拦着他问当年往事,这种关切不同寻常。如果说他帮肖重云仿的香,肖重云又如此地护着这个人……

    现在的肖重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枪匹马,意气风发然而全身是破绽的单纯青年了。时间和张文山自己,打磨了记忆中的青年,让他变得谨小慎微,顾事周全。

    “可是你的这种地方约见我,”张文山抬起眼皮,“什么诚意都没有,就让我走,今生不相见,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

    肖重云心中一沉。

    他知道张文山是个疯子。本质上他是一个非常看重利益的人,然而发疯的时候,所有的利益都行不通,他就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用任何手段,不计代价。这是一个赌博,肖重云堵的是自己的筹码足够重。

    他还有最后一个筹码。

    信封就放在红木桌的下方,他拿出去,推过去。张文山弯腰拾起来,拆开看。

    这是他最后的,倾尽全力能给出的东西,用来买自己一个未来。他盯着张文山的脸,全神贯注,看他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文书,一张一张翻阅。任何一个细微的面部动作,都有其内在含义,然而张文山面上像结了一层霜,毫无表情。

    “你竟然写了这个。”他扬起手里的东西,“那以后你与我,与肖家,便真的是没有一分关系了。”

    “肖家早就没有了,你不是改姓张了吗?”

    张文山一时没说话,就看着他,眼底暗沉沉的。

    “行,如你所愿,”最终他把信封收起来,冷笑了一声:“我得回去,跟李叔说,二少爷他长大了,已经会拿着祖业跟人做买卖了。”

    当年你侮辱我囚禁我折磨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祖业不祖业,只不过一个名分的问题,一辈子要不回来的东西,写谁的名字都一样。

    张文山转身往外走,肖重云叫住他:“等等。”

    张文山已经走到了大堂中央,转过身,真的等在那里,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

    “跟李叔他们说,”肖重云道,“保重身体,新年快乐。”

    张文山望着他,没有说话。

    两个保镖一样的男人从门外进了大堂,一个帮他拉玻璃门,一个在前面引路。宾利已经停在门口,白手套的司机站在车门边,张文山坐进去,又隔着深色玻璃望了他一眼。

    直到黑色宾利消失在岁末的街头,肖重云才松了一口气。他坐下来,靠在身后的沙发上,才发觉背上被汗浸透了。张文山果然没有独自赴约。幸好他最后一刻,准备了那份文件。那是破釜沉舟之举,从此他便与南洋的肖家没有一点关系,跟张文山再无瓜葛。本来签与不签,于张文山来说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然而凡事讲究名正言顺,很多事情一旦名正言顺了,所谓族望声名,便截然不同。

    张文山是个要脸的人,最后的筹码,他压对了。

    仿佛有一座大山自肩头卸去,连带着整个人的心情都是轻松愉悦的。

    这种轻松愉悦感一直持续到他下飞机,回店里,见到自己学生为止。

    肖老板推门进屋,就看见张松在打电话报警:“110吗?我的老师失踪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没有超过24小时不能立案?我要投诉你们,警号多少——对不起我老师回来了。”

    小鬼挂了电话,阴沉沉地望着他。

    肖重云道:“去解决了一点男人的事情。”

    他仔细观察小鬼的神色,退后两步,纠正道:“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我这么正派的人,夜不归宿肯定不是去红灯街找小姐。你不能这么怀疑你老师,真的是男人之间的事情,顺便为你扫平了一点未来的障碍。”

    他进而教育自己的学生:“就算是,凭着我们的师徒情谊,你也不能打电话举报恩师对不对?”

    肖重云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点菜,洗洗刷刷做了一桌菜,叫小鬼来吃,问他:“今天过小年,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一会儿跟我妈说。”张松道。

    因为仓促,桌上就一条桂鱼,两盘炒菜,门口买的卤肉与凉菜,想着小孩都爱甜食,又炸了盘年糕。肖重云的拿手菜其实是红烧肉,小时候他因为曾在调香室里徒手调出红烧肉味的香水而名震四方,这次时间来不及,遗憾地放弃了。

    “当年我妈这手菜,做得特别好,家传,”他拿起筷子,叹了口气,“可惜也就只会做这道菜,导致我爸有段时间吃了半年红烧肉。”

    “我妈不会做菜,”小鬼说,“我去跟她说。”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端正地坐了两秒钟,然后夹肉:“说完了。”

    肖重云大惊:“你——你之前跟我说,你跟你爸说在妈那里过年,跟你妈说……”

    “跟我妈说在我爸那里过年。我刚才重新跟我妈说了,改在老师家过年。”

    之前肖重云拿报纸敲他脑袋,说你爸妈一通电话就穿帮了。那时小鬼斩钉截铁,说他们不通电话。

    肖重云没有想到,不是不通电话,是不能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