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庄农黝黑的脸色涨红:“胡说,那都是学院里的先生的主意,那当然是好主意。”
一农妇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诶,你们说,之前陛下在我们这说,到了年底会按收成,给咱们分红,是真的假的?”
庄农挠挠头:“皇庄管理会的人是这么说的,俺哪里知道?反正现在每天食堂管饱,干活也有力气,上个月还发了一吊钱呢,俺拿去给俺媳妇裁了件新衣,别提多高兴了。”
一边说着,几人手上收割麦子的动作不停,一边弯腰,一边打镰刀。
腰背不断起伏间,一个年纪稍大的农人累的喘了几口气,撑着酸胀的腰,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庞汗如雨下。
他有些站不住了,看看天色,又怕过几天要下雨,稍微休息一下,又继续拿起镰刀收割,忽然眼前一阵昏黑,差点栽下去。
农妇过来帮把手:“老李头,你没事吧?要不要歇会?”
老李头擦了把汗,急忙摇头:“不了,不了,老汉还行。”
看到其他庄农得了工钱能买新衣,老李头心里很是羡慕。
他知道现在是农忙时节,皇庄管理会推举的管事,是出了名公正的畜户刘勋,手下专门管着几百头猪的饲养场,井井有条,从不出错,大家平日里都佩服他。
刘勋说过,农忙时收割最多的前三个庄农,能额外赏赐一贯钱,谁不眼馋?
之前那些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在时,少吃少穿,终日干活还要挨鞭子,谁不是一肚子怨气,天天活在恐惧和麻木里,一旦管事看不到,就巴不得少干些活,偷偷懒休息,然后冷不丁又是一顿鞭子。
如今可不一样了,老李头举目往去,周围的麦田里,全是下地收割的农人,一个个黑色的身影在麦田间交错起伏,生怕落后了别人。
老李头一咬牙,又开始弯腰割麦,不多时,他手掌生疼,又磨出了一个水泡。
麦芒尖细的小刺扎在皮肤上又红又痒,鼻孔里呼吸的都是麦田的灰尘,一天下来,就毛孔里浮满了尘与泥。
年轻时还能承受,一旦像老李头这样上了年纪,驼背弯腰,动辄腰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成百上千年来,农人们都是如此辛苦地在田间劳作,早已习惯了,从没人抱怨难受,只一门心思抢时间多收麦。
片刻,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人转头一看,竟是皇家技术学院的一群学生来了。
带头的是一个陌生的青衫男子,模样俊俏,引得好些个年轻农妇躲在一旁看他。
“诸位,在下是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名叫李长莫。今次,是奉学院老师之命,过来送几件新制成的割麦用具。”
李长莫原本是国子监最有希望高中状元的热门人选,当日在天御耧,一众嘲笑皇家技术学院学子是“厕学子”的监生们,被他一通冷嘲热讽。
随后李长莫就拍拍屁股跑到学院报名去了,这事在国子监闹了好大一通风波,不少监生起了心思,也忍不住偷偷去学院报名。
谁不知道穆棱被陛下亲自点名,张贴了皇榜向全天下称赞的事,羡煞多少年轻士子。
李长莫就是最羡慕的一个。
割麦用具?
众人一愣,周围不少看稀奇的农人凑上来,围了几圈。
之前学院派了众多学子下放的泾河镇一代的乡镇里,帮助村民修旱厕,沤肥,修水车,推广耧车的事,早就传开了,现在附近哪个村子不知道学院的学子有本事,一来就有好事。
老李头本不愿浪费这个时间,但是看见李长莫身后一架高大的木质机械,怪模怪样,两架三角形带着锯齿的“手臂”,足有两三米高。
尖端的部分镶嵌有坚硬锋利的铁片,机械的连接处也用铁皮钉牢。
下方承托两只大轮子,前方两只小轮子,由两头驴或者一头牛牵引,一人边走边摇动摇杆。
那两只巨大的“手臂”就开始反复旋转,随着牛在田地里往前走,一簇簇麦子被“手臂”上的锯齿轻松割倒,大片大片的倒下。
然后跟着两人,将倒下的麦穗快速放入另外一架手摇脱粒的装置,一人将脱粒的麦子装袋。
短短一盏茶功夫,牛拉的收割机已经走出去老远,后面倒着大片大片割好的麦秆,一个个装好的麦子鼓鼓囊囊堆在原地,这么点时间,这几人竟然已经飞快完成了其他农人整整一上午的农活。
老李头等农户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合不拢了。
他有些急了:“这……有这玩意,那一贯钱是不是铁定要给他们了?”
李长莫听了这话,忍不住一笑,道:“老伯不要担心,我们学子不是来分大家工钱的。”
他朝前面操作机械的同窗挥挥手,几人便拉着牛匆匆绕了回来。
刚过来,其中一名学子就开始抱怨:“不是说要开发什么‘联合收割机’吗?这个手摇收割机,它只能割麦,不能直接脱粒啊,还得多两个人干活。”
另外一人拍了拍收割机木质的拖杆,道:“你瞧这里,好像是因为木头不好承重,时间永久了容易卡还容易断,听说将来若是换成铁打的收割机,就把脱粒装置也装上。”
“一边收割,一边脱粒,还能直接装袋,省事多啦。”
抱怨的学子叹口气:“你就吹吧,铁能打刀剑武器,打个铁锅都费劲,铁打的收割机?你没看见上面多么复杂的结构吗?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啊?”
老李头完全听不懂这几个学子在说什么,他只想知道,这个大家伙能不能给自己用。
他隐隐作痛的老腰和磨破了水泡的双手,都在无比热切地期盼着。
“大家别急。”李长莫差点被热情的农户包围,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钻出来,喘了口气道,“学院目前研发了十架这种畜力摇臂收割机,每个皇庄一台,给大家试用。”
“大家用了以后,发现什么问题,再告诉我们,回头还能继续改进。”
“这几位学子是特地来教大家使用方法的。其实并不难,就是摇手杆需要力气。”
李长莫笑吟吟看向众人:“哪位愿意第一个试试?”
一众庄农从来没见过这种机械,看着那两条硕大恐怖的“手臂”还带着锋利的铁锯齿,都有些害怕,不敢靠近。
唯独老李头一咬牙,举起手大声道:“让老汉来试试!”
他壮着胆子上前,学子竟然还给了他一副厚实的麻布手套。
在几人的指导下,老李头开始摇动摇杆,立刻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阻力,随着两条手臂再次开始旋转,阻力越来越轻,他控制地渐渐得心应手。
控制这架收割机需要四个人,一人赶牛,一人摇车,还有两人脱粒装袋。
老李头想了想,干脆换了一根长长的细杆绳,道:“老汉半生跟牛打交道,俺能自己赶牛。”
“啊?”几个学子惊疑地看着他,从四个人减少到三个,看似差不多,实际上那么多田地,合算下来,人力就大大节约了。
一大群农人跟在老李头控制的牛拉收割机后,看热闹,眼看老汉越用越熟练,不断驱赶着耕牛的方向,保持着笔直的前进路线。
平时一个人一整天最多收割一亩多的麦子,现在看这效率,一天大几十亩都不在话下。
众人看了一会,突然有个农妇露出迷茫的神色:“这个牛拉的割麦车,好是好,可是麦子都叫它割完了,那皇庄还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吗?”
周围其他农户听了,都是一惊,甚至有些恐慌起来:“皇庄该不会要赶我们走吧?”
李长莫看着农人们一张张惶急的脸,若是放在从前,他只怕也会如他们一样这般想,觉得这样的机械,怕是会造成不少农人失去赖以生存的农活和收入。
而后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旁征博引的锦绣文章,到各大文人聚集的茶楼和会馆供大家传阅,最好能传到朝堂哪位大人的耳朵里,采纳他的谏言。
自从李长莫在皇家技术学院呆了一段时间,看着穆棱等人不断在京城和泾河镇来回奔波,终于琢磨出点不同的看法来。
“诸位不要急。”
李长莫清了清嗓子,道:“我们送来的摇臂收割机还只是处在试用阶段,今年秋收主要还是依赖大家手动收割。”
他想起自己一路从京城过来时,城外那一个个竖起的帐篷,打起的临时招工木棚,排着长长队伍的流民。
“另外,大家或许听说了,现在京州四处都在招工的事,将来若是农闲时,大家还想额外多赚点银两补贴家用,可以去外面做工。”
不少农人们立刻动了心思:“做什么工啊?我们也能做吗?只出力气可以吗?”
李长莫笑了笑:“泾河镇官府都贴出招工告示了,大家可以去看。”
他虽是收割机械的推广人,只是出于单纯想为底层农人带来方便,改善生活的目的。
顺便有点小心思,希望像穆棱那样把“社会实践任务”干得漂亮,自己也能“简在帝心”,得到圣上青眼。
但李长莫直到现在依然还不甚明了,将来这样的机械,会给整个大启帝国的农业生产,甚至手工业,商业,矿业……带来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
李长莫一行学子,在泾河皇庄呆了三天时间,老李头不愧是田地里的行家,又有力气,能吃苦,才三天就上了手,把机械操作得有模有样。
几个人跟他换着来,不到一天就能轻松收割至少五六十亩地,在下雨之前将这大片农田全部收完,完全不在话下。
李长莫乐得轻松,很快踏上了回京的路。
没想到他才离开短短几天,京城外庞大的流民队伍又发生了巨变。
李长莫不像穆棱那样是寒门,他家中殷实,出门用得起马车,不料马车才到京城门口,就被熙攘的人潮,堵成了爬行的蜗牛。
城外已经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成排成排的临时帐篷和木棚拔地而起。
粥棚,茶水棚挨在一起,门口用长长的简易木栅栏,架成曲折回型的分隔栏,大量的流民在其中井然有序的流动排队领粥。
另外一侧,则是一大堆招工棚,每个工棚上用木板写着硕大的字,还有人专门拿着喇叭吆喝:“建筑工程局招收工匠、木匠啦!日结三钱,包一顿饭,有经验者优先!”
他隔壁则是水泥厂的招工棚,两人跟打擂台似的:“新开设的水泥厂招工,月结一百钱,月底额外给一俸米!不需要有经验,有力气会干活就行!”
眼看着听到吆喝的流民都开始往水泥厂跑,招工匠的人急了:“我们每月也给一俸米!”
第三个招工棚,门面看起来颇为讲究,连搭建的木头都刷了红漆,牌匾龙飞凤舞的大字显得格外气派——“京城皇字号印刷厂”、“京城皇字号造纸坊”。
斗大两个“皇”字,一下就吸引了大量百姓的视线。
招人的小哥仰着下巴,举着喇叭懒洋洋道:“咱们皇字造纸坊和印刷厂,月结一百一十文,不光有一俸米,每天还有大白馒头。”
看着人群又跑了,其他两个招工棚听了,同时急眼:“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厚道!有你这样抢人的吗?”
印刷厂的小哥得意地嘿嘿一笑:“咱老板说了,请工待遇得给够,大家有了盼头,干活才卖力,厂子不愁不赚钱。”
外头的百姓一阵哄笑,争先恐后挤着报名。
李长莫看着周围热闹的人群,忍不住会心一笑,望着不远处那座恢弘古老的城墙,他恍惚间想起,自燕然南下这些年,还是头一次看见,京城如此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繁华景象。
作者有话说:
李:陛下身边人才那么多,怎么不能多我一个!(咬手帕.jpg)
第61章 疯狂内卷的卡牌们
丰收的八月在一片农忙中过去, 转眼迎来了中秋节。
秋老虎的威力尚未过去,早晚的气温已经开始悄然消退。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尘土漫天, 三三两两背着破布包袱的流民,杵着树枝削成的拐杖, 吃力地蹒跚行走,身上多是粗麻布的衣服用来蔽体,旧的看不出颜色。
条件好些的, 能有双打了补丁的旧布鞋,差些的穿着自家编制的粗硬的草鞋,更落魄的连鞋都没有, 就赤着脚走在满是泥沙和碎石的黄土路上。
李计也是其中之一, 他本是宁州临阳县人士,就在京州和宁州交界附近。
他的父亲在临阳县当地大姓李家当管事, 李计自己平日给李家当小厮跑腿, 也跟随李家老账房学算账,将来好接替账房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