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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
    卫喆带着暗卫搜查郡守府,白日查,夜里探,甚至连迷香都用上,祠堂和后宅都没放过,就算是那人能上天入地,也该有个影子。
    两日下来,毫无收获。
    这人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没留下任何痕迹,活似是傅绫罗见了个鬼。
    当卫喆跪在纪忱江面前禀报的时候,纪忱江面沉如水,气的冷笑连连。
    “好,怪道能在我眼皮子地下作妖,原是有几分道行。”
    卫喆沉默不语,卫明去了军中处理杂事,不在府中。
    乔安只能硬着头皮问:“许是傅长御猜错了呢?也许真是去拜访林郡守的白身?”
    “那也该有迹可循。”傅绫罗温软的声音从门口想起,她面容平静进门。
    纪忱江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眼神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紧张,眼底却带着全然笃定。
    阿棠不会看错。
    傅绫罗没让他失望,她沉静解释,“那人以王府女官为话题邀我入亭,必是知道我的身份,意在引起我好奇和探究。”
    “他与我说话时极为和缓,更像是还未完全拿捏南地方言,语调却干脆,更似北地而来。”
    纪忱江很想问她,那她呢?跟那人说那番话,到底是说与谁听。
    他辗转反侧,贱骨头上身,纵她,由她,随她,竟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吗?
    “再者,他身上带着养尊处优的痕迹,侧身时露出的玉珏,虽样式有些旧,但那凤栖梧的花样上,凤尾翎羽两翘三下,这是京都落凤轩独有的样式,只对权贵开放。”
    她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傅翟第二次陪定江王入京都朝拜圣人时,拿着定江王的令牌,为她阿娘定制过一枚玉佩。
    后来,那枚花费了傅家一年收成的玉佩,被她亲手放进了母亲的棺椁之中。
    “我掌着几家布料铺子,他身上的青衫,看纹理绝不是南地样式。来自京都或在北地长大,又如此神秘,还恰巧想要蛊惑王上身边的人,再没人比他更像祸首。”
    卫喆面上更加没了表情,只心里暗暗发苦,越是这样深不可测的敌人,越该抓住。
    可他们现在根本毫无头绪,只能等王上发号施令。
    谁知,纪忱江只看着傅绫罗,“那阿棠,被他蛊惑了吗?”
    傅绫罗垂眸,没回答纪忱江的话,只道:“绫罗有一法子,能抓住他。”
    卫喆和乔安立刻看向傅绫罗。
    “阿棠,回答我,你被他蛊惑了吗?”纪忱江声音沉了几分,目光只落在傅绫罗面上。
    傅绫罗感觉到他锐利的打量,心底一颤,绞紧了手指压制自己的情绪,“王上,若我被蛊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纪忱江深深看着她,明明人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
    可她说话时,却真真遥远似天上的仙女,叫他已经快要压不住胸口那只乱撞的困兽。
    *
    待得掌灯时分,将军府灯火通明,令高高院墙外映出大片的暗色,时不时会有铜甲卫巡逻。
    就在这暗色之中,后墙的角门处,疾步走出两个矮小瘦弱的男装身影,躲过巡逻的护卫,往热闹之处去。
    “五公子,人出来了,带着女婢,去了飞鸿楼。”郡守府中,一个低沉干脆的京都口音护卫禀报。
    “要不要将人抓了?回头给她下了毒再放回去,王府里咱们也算是有自己人了。”
    “咳咳,哪儿那么巧,两个女娘,就这么摆脱铜甲卫轻易出来门?你也不怕是算计。”几声按压不住的轻咳过后,响起带笑的回答。
    此人正是与傅绫罗谈道理的岳者华,他面上有些兴致盎然。
    他出身三朝世家,自幼通读诗书,聪慧异常,足智近妖,只身体不算太好,否则他也避不过铜甲卫的追查。
    世人在他眼中,除了纪忱江这等心眼子满身的,其他大多数,只分蠢人和更蠢。
    这种时候,那位傅长御出来,若说没有猫腻,他脑子可以去喂狗了。
    护卫刚想说那就算了,岳者华偏又笑着起身,“我记得,飞鸿楼对面有个花楼?唔,本公子也许久没去心疼心疼那些阿姊了,去看看。”
    过目不忘就这点好处,吃喝玩乐都不怕找不到地方。
    暗处护卫翻了个白眼,若非公子只是嘴上心疼,从不入帷帐胡混,迟早有一天,要死在哪个阿姊手上。
    两人到达飞鸿楼对面那座名为凌烟阁的花楼时,偷跑出来的傅绫罗已经包了三楼最大的雅间,叫了火烧云,开始喝酒。
    宁音看着娘子一杯接一杯的喝个不停,急的不得了,“娘子……”
    “这里没有娘子,只有公子,别叫错了。”傅绫罗醉红着脸儿打断宁音的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好宁音,你就纵我一回吧,我心里堵得慌。”
    宁音无奈,娘子真倔强起来,她其实是拦不住的。
    “娘……公子,您到底是怎么了,跟我说说,也许心里能好受些。”
    傅绫罗抬起头看宁音,晶莹的泪珠儿转瞬间就坠落雪白腮畔,一滴接一滴,落个不停。
    “我就是想阿爹和阿娘了。”
    宁音看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娘子不是说不想哭吗?
    傅绫罗似是不想叫人看见自己落泪,摇晃起身,站到窗前,“宁音,我总以为我与阿娘不同,可我是阿娘的女儿,与她一般,求不得,弃不得,也终要落个一场空的下场。”
    宁音:???
    说实话,她没听懂,可跟傅绫罗并排至窗前,见娇花落泪,那粉白面上全是支离破碎的悲色,就令人心里疼得透彻,什么都问不出了。
    她只能紧紧抱住傅绫罗,“娘子,我一辈子不嫁人,我陪着你。”
    傅绫罗安静靠在宁音肩膀上,咽下去的酒化作更多眼泪无声坠落,落在怜香惜玉的人眼中,心窝子都要无风颤抖。
    “五公子,您去哪儿?”护卫拦住要去去对面的岳者华,“您不是说可能是陷阱?”
    岳者华拿扇子敲他,“阿钦,这我就要说你了,如此令人心疼的娘子落泪,都无人出来,能有个鬼的陷阱,还不赶紧过去安抚小娘子,怪道你娶不上媳妇。”
    且不说护卫没有感觉到周围有任何埋伏,就算有陷阱又何妨?
    拼一拼运道,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阿钦:“……”他们家公子又开始作死了。
    等岳者华到傅绫罗雅间时,傅绫罗已经开始喝第二壶火烧云,宁音怎么都拦不住。
    她脸红得似是仙女成了猴儿,泪将落不落挂在眼角,近看更是令人怜意入肺腑。
    他拿扇子敲了敲门,“又见到……公子了。”
    宁音立刻警惕拦在傅绫罗身前,“你们什么人?怎能随意进旁人的雅间!”
    岳者华笑而不语,只站在门口,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性。
    傅绫罗听闻动静,慢吞吞歪头去看,好半天才认出人,面色嘲讽,“哦,又是巧合?”
    “呵……”她轻笑,随手抹掉眼泪,语气凉薄,“那今日我先来,请你喝酒,叫你再给我赔罪。”
    宁音:“……”好家伙,这莫不是王上在抓的那个人?
    她压着心思没吭声,隐约回过味儿来,娘子不爱吃亏,今日这泪撒得蹊跷啊。
    岳者华无奈笑笑,他知自己今日冲动,但见这小娘子落泪,他心里跟那日一般,有种陌生的疼痛。
    现在,见她哪怕难过至极,却依然在见到人时,下意识竖起浑身的刺,疼痛渐渐变成了酸涩,怎么都除不去。
    他轻叹,“看样子公子没能想明白道理,是我多嘴,自该罚上一杯。”
    “五公子!”阿钦要拦,公子水土不服大病一场,还没好全呢,喝酒就作死太过了。
    岳者华不理他,端着酒站到窗前,与傅绫罗并肩,饮下杯中酒。
    一低头,就能清楚看到傅绫罗眸底的荒凉。
    他轻咳几声,笑问:“今日,公子可还想跟我论论道理?”
    傅绫罗呆呆地想了想,缓缓摇头,“没什么道理可讲,都不过是骗我罢了。”
    她像是喝多了,倚靠在窗前,歪头看外头的半轮月,“说我跟旁人不一样,是骗我,说只心悦我,是骗我,说会放我走,也是骗我,我还以为自己很厉害,到了,也只是个棋子而已。”
    眼泪顺着眼角安静花落,岳者华上前一步,差点没忍住用手替她擦泪。
    他叹息得更为感慨,“女子不易,更得仔细些脚下的路,何必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难过?”
    傅绫罗哼笑了声,“这位白身郎君……”
    “我字观南。”岳者华突然就不想听她以陌生人相称。
    傅绫罗顺着他的话点头,“观南,南山南,红豆残,相思犹入眠,为你起这字的,定有心爱之人吧。”
    岳者华笑笑,“是,他们伉俪情深,是一段佳话。”
    为他起字的,是他的恩师,悠然南山,与师娘二人,自在恩爱。
    “他们也曾经有错过的姻缘,但相遇后,始终令人艳羡,与其为错的缘分难过,不如闯一闯新的天地,换个活法,只要快活,总归别叫男人束缚了你的心肠。”
    傅绫罗笑得悲伤,“你错了,我不是为男人伤心。”
    “愿闻其详。”岳者华替她满上酒。
    傅绫罗声音很轻,“我为自己难过,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不肯承认自己跟其他女娘一样,可我竟由着自己,让年少慕艾的挣扎和隐藏,都成了笑话。”
    说完,眼泪直直落在酒杯中,她笑出来,“真好。”
    岳者华蹙眉,她大概喝多了,他不动声色将酒壶拿远,“好在哪里?”
    傅绫罗仰头饮尽杯中酒,笑中带泪,在灯火中美得惊心动魄,“好在,比我们巧遇更巧,我也是个骗子。”
    说罢,她手中酒盏落地,碎裂开来。
    刹那间,从窗口和门口突然进来了许多铜甲卫,将阿钦和躲在暗地里的护卫给擒住。
    岳者华愣了下,却不算惊骇,还想跟傅绫罗说什么。
    “京都才子岳观南?”纪忱江冷冽的声音淡淡自外头响起,铜甲卫让开位置,他携风带势进门。
    傅绫罗迅速抹干眼泪,表情恢复平淡,垂眸恭敬退开至角落里,拉着恍然大悟的宁音压低存在感。
    岳者华这才稍微有些诧异,对陷阱他不算意外,可傅绫罗这收放自如的悲伤,令他头一次有了拿不准的荒谬。
    纪忱江一眼都没看傅绫罗,只冷冷看着岳者华,“岳家不是号称不问世事,只做学问,竟也有令子弟入仕的时候?”
    岳者华笑得风流,还带着几分无赖,“学问也不能当饭吃啊,再说圣人老了,非得逼着我来,我又不是疯了,还想留着脑袋喝酒呢,叫定江王惊讶,着实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