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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节
    夕哭之后,照例是晚朝议事。基于宫内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化,外面的几个军镇也很快做出了反应。陆归依旧秉着唯持正诏以发兵的信念,固守在淳化周边,之前卫冉兴兵进入三辅,仅因追捕乱贼褚潭。
    如今褚潭已经伏诛,秦州本部没有再留于三辅的必要,因此打算撤军。当然,这不过是做一个姿态。如今舞阳侯的中军部、薛家的镇军部、外加上王叡带来的八万军民都集中在三辅,朝廷不会允许秦州拍拍屁股走人,最终要是要降诏请陆归来问朝中事。
    至于王叡,理由则更简单,大行皇帝死状不善,他身为方伯之首,是要来问责诸公。不过不管怎样,八万军民总是一个能让人为之震动的数字,然而朝中诸公也大多明白,恐怖的并不是数字本身,而是数字背后的含义。
    最后是楚国的来使,楚国公主已至武关,宫内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五皇子元洸日后的处置关乎着两国外交政策。王谦在给元澈的上疏中也忧虑万分,两国边界目前的态势可称不上美好。
    晚朝结束,元澈和陆昭结伴而归,稍后他们还要各自换上斩服,去延年殿和太极殿内守灵。繁琐的事情让两人不必朝夕相对,然而正当他们准备回到居所时,却见不远处几人抬着一名伤兵匆匆而过。那具身体已经被流矢贯透,脸上却稚气尚存。奄奄一息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呼喊,喉咙里只发出一阵阵荷荷声。然而没有人在乎他要说什么,那些人只是抬着他走了。
    那张脸很年轻,和当年陆衍一样年轻,陆昭静静望了许久。
    “这些人会被一刀了结,倒也省却许多痛楚。”元澈看了一眼陆昭,“一人一牛,一顷良田,春夏秋冬,耕作一载,便可产黍米五百斛,产豆三百斛。如今这些人死于战乱,不过是为你我权柄,诸公势位,于这个世道而言,除了多一具骸骨,没有半分意义。”
    陆昭也安静下来,难得别转了面孔,将目光投在了元澈眼中,道:“司州淫祀不绝,乱民俱被王子卿收拢,看似兵临长安,将作一场祸乱,但被裹挟的百姓终究是无辜的。中枢肯定更倾向于以暴制暴,会有些人想要出兵,杀死那些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无用的、是朝廷负担的百姓,借此彻底铲除汉中王氏,分食权柄。我让王济归朝,是想把上层政治和民生问题分开来看。只要王济还任尚书令,王叡的问题就可以通过中枢来解决。渤海王和楚国那里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长乐宫的宿卫、新平的褚潭余部、还有汪晟,倒是都可以着手。”元澈推门入内,屏退了周恢等近侍,先帮陆昭将外面的氅衣除了,再去解自己的氅衣,“只是这样就要涉及廷尉了,牵扯的方面会有很多。薛昭仪的死,大行皇后的死,和大行皇帝……还有你父母的死。”
    “查呗。”陆昭拢了拢衣,似是什么也不惧一般,抬眸看着他。
    两人对望着,忽然间竟像是彼此互有了心照,相视笑了。
    忽然不知是到了哪个吉时,窗外忽然响起一串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陆昭和元澈几乎同时跑到声音传来的那扇窗边,国丧之间的喧闹是违禁的,何况是燃放烟火。宫城的侍卫连忙派人去查探,元澈细细回想,今日竟然已是除夕。
    远处的烟火还在燃放着,喜乐与悲伤交战,平民与权威对抗,电光石火在无垠黑夜喧嚣。这个世上总有终生难去的执念,总有玩世不恭的挑衅。曹植的妻子崔氏冒着被赐死的风险,也要穿上华丽的衣服;祢衡骂曹操,是命都不要。而窗前的两人,也将所有的信任交付于未来一个又一个凿实或虚无的证据,一场又一场的审问。每一个死亡的真相、谋杀的契机、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利益交换,都难免要触碰两人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他们之间那条永远不知有多强韧、有多脆弱的链条,即将承受罪深重的拷打。
    为了数万灾民的性命,也为了数万万人的国家。
    第340章 刺史
    国丧后的初一, 太子元澈正式继位,改年号为康淳,天下大赦。除谋反罪外, 其余罪囚刑罚多有减免,与此同时, 禁锢者也可再度授官。大朝时, 刘炳宣读皇帝遗诏,新三公司徒吴淼、司空王峤、太尉元丕既定。上三公除了吴淼任太保,姜绍任太傅外, 又额外加封元丕为太师,抬高宗室地位。
    在第一批追赠的官员中, 陆振排序第一,追赠太傅, 封丹阳郡公世袭,谥号文靖。顾氏则封富春县君, 夫妇二人一切丧仪可从诸侯王与诸侯王妃。
    其次被追封的是前丞相贺祎。贺祎辅佐先帝,本身也没有亲自参与当年宫变。借此机会来强调一下拥立新君的重要性, 也是给未来的台阁打一个样子。最后薛琬则被象征性地追封尚书令,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微弱的信号,可以被解读皇室对薛家仍是厌恶的,但也可以解读成薛琬不会为皇帝之死背锅。
    正当众人为此咂摸时, 牵动内外政治格局变化的第一道政令发出。作为新帝登基前唯一一名法理上的妻子,这份册封并没有落在后宫。曾任中书令、殿前尚书的陆昭再一次站在执政前台,出任雍州刺史、加录尚书事。
    历朝国都所在州刺史加录尚书事, 算是权臣的标配。譬如王导、桓温都曾任扬州刺史加录尚书事, 前者是一朝元辅,后者是当世权臣。当然, 这个搭配通常也要与军权相呼应,对应王导的是出任方镇的王敦、王舒、王彬,而桓温本人就是当时最粗的拳头。
    这样一份震撼朝堂的任命并非仅仅是脑门一拍的决定。作为最高权力的中心,颁发一道政令既需要当前大环境的定调,又需要有追溯前朝故事的经典援引,还需要考虑事后的舆论和评鉴。因此在下发这一道政令前,早已有极为深广的铺线。
    首先,追溯前朝旧迹并无问题。晋朝就出过一名女刺史,李秀李叔贤。其父李毅曾任宁州刺史、南夷校尉。李秀的宁州刺史受官方任命,持节且有领兵之权,因破贼保境之功,承袭了父亲的宁州刺史、南夷校尉,统五十八部夷族,乃是实打实的方镇。其人在位三十余年,死后百姓立庙,年年祭祀。
    其次,如今时局王叡、舞阳侯、薛氏兄弟本质上仍是兵围长安,与太子和陆家两厢对峙。以陆氏为首的各家当然希望能够大军镇压,彻底清洗这些乱臣贼子,以此腾出巨大的权力真空。但这其中还掺杂着灾民的问题,还有战乱之中关陇世族的基本盘也要受损的问题。前者一旦处理不好,新上任的皇帝就要担污名。后者的问题,这群关陇世族也希望有一个自己人出面,以期减少损失。
    如果单以王济任尚书令,自然可以与汉中王氏直接内部对话,解决灾民和舆论的麻烦,但无论是打是镇,都要牺牲三辅之地的世族豪强。而陆昭出面,局面就明朗得多。一能够代表关陇世族,二能够代表皇室。两边都是强权的直接持有者,能谈成的地方摆开了谈,谈不成的地方摆开了打。这些情形,在卫冉镇压褚潭时,各方就已经有了充足的交涉。
    至于舆论上,陆家也作出了让步,拒绝了台中对于陆归夺情的请求。一般父母丧事,身为三公、州刺史持节,只要当事人家里还有亲兄弟,中枢都会给予夺情处理,不要求任事者完成三年的居丧期,最多也是允许其服一年的斩衰,第二年一定会起复的。
    “依臣看,不如就准奏。”卢霑果断道,“陆家在秦州经营日久,根深蒂固,这次既然主动交出权柄,在家居丧,不妨朝廷派出一名新刺史。如今内外俱有兵祸,无论派谁,掌握秦州兵都是顺应大势,各方没有不依的道理。”
    此时,元澈、魏钰庭和卢霑正在书阁商讨要事。两名寒门班底外加自己掌控的大半禁军,让元澈第一次没有了束手束脚之感。不过元澈也并不会因为掌权就对自己一味地放纵,卢霑的这番言论对于时局来说还是太过尖锐了。眼下仍有许多方面都要考虑,当各个方镇看到身为车骑将军、秦州刺史陆归居丧期间被夺权后,遥远的冀州将会对作何反应,丧父的薛氏兄弟是否会感到恐慌,益州垂垂老矣的王业是否想要临死前为子孙再搏一把,投靠蜀国,这些都是问题。
    魏钰庭与元澈相处的时间长一些,此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陆氏虽长居秦州,再派刺史虽有心整顿,未必就能成功。车骑将军好比前朝郗鉴。郗氏部曲、义故多在京口、晋陵,当时郗鉴多以田宅处之。这些人世代耕作,积累家业,仰赖郗氏之功,其关系密切,自不待言。郗鉴死后,朝廷屡派方伯绥抚。咸康五年,郗鉴病重,谏蔡谟为都督、徐州刺史,乃是与郗家相亲的王导所信重者。三年后何充继任,命郗鉴长子郗愔为长史。至国丈褚裒继任,仍以郗愔为长史。四年后荀羡接手,又以郗鉴次子郗昙为军司,随后的继任者多被罢免,郗昙、郗愔直接接手。最后直到桓温逼退郗愔才彻底结束。”
    “郗氏经营徐州京口,虽然仰仗流民帅,难得从容,后续朝廷要接掌也要仰郗氏鼻息,或直接任命郗氏子侄,若任命亲近者并以郗氏子侄为辅,可见郗家扎根之深。如今陆家经营秦州,所赖军队皆为吴国旧部精锐以及凉王的凉州军,先前太子妃任女侍中时定策西北,军功授田,可知陆家派系早已扎根乡土。如果朝廷要再派刺史,若不愿直接任陆放为刺史,也要任其余陆家子弟为长史、郡守等职,不可轻付他人。”
    元澈对魏钰庭的说法较为满意,因道:“既如此,也不必另派刺史了。陆放既为抚夷督护部,可暂时假秦州刺史一职,待陆归服丧期满一年,再复其任。”说完他又给处理汉中王氏一事勾了一个大框架,“留王济在尚书台,是相忍为国之举。汉中王氏得以喘息,却仍不乏自保之力。权力重构,各方动荡,利益再度分配却也并非完美,失意之人或向汉中王氏,也不失为一种助力。你们二人如今也算位高权重,处理此事也要格外留意。”
    “是。”魏钰庭和卢霑二人俱应命,但显然卢霑心里仍有不平。
    元澈倒也看了出来,直接道:“太子妃和陆家对这件事的解决方法不会太粗暴,你们不必担心兵事上的问题。但不用武力手段也并不意味着不会对汉中王氏彻底清洗。今晚廷尉要也要参加朝议,讨论诏捕绣衣御史汪晟家眷一事,卢霑,之后涉及京府的案件,你要协助廷尉,莫要意气相争。”
    “臣明白。”
    元澈看了看卢霑,虽然此人已经在扬州有所历练,但因性格原因,本身仍是锋芒毕露。不管他现在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陆昭和彭耽书两个权臣也足够教他个明白。让一个旱鸭子成为真正的弄潮儿,并非授之以弄橹击棹的技巧,而是让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个游戏的阴暗与危险,以及溺水而亡的下场。
    在得到陆昭即将出任雍州刺史并录尚书事后,王济的府邸内旋即也人满为患。
    汉中王氏立于朝中多年,同样也有底蕴,这一底蕴主要在基层官员。
    王济在尚书令这一位置上担任的时间不算短,王叡同样也任过中书令,尚书台外加中书省基本囊括了政府机要大半执政流程。这些流程通过掾属、姻亲、故旧层层相传,汉中王氏也对这些文吏有一定的把控。
    一个主官想要位置坐得稳,自身能力自然要过硬,但还要仰赖底层文吏譬如主簿、校书、记室吏等人。一条政令的推出,一份奏表的撰写,背后除了靠主官的经学素养,也要靠这些文吏的穷首案牍。南人自前朝便入朝较晚,即便能识文断句,但是在经学义理和执政章程上却十分薄弱。南士即便进入朝堂,也很难招募到得力的属官。周玘、沈充这些都曾是江东的中坚力量,但因为出身武宗,在朝堂上难以立足,便只能投靠琅琊王氏,引为爪牙。反而没有什么武装力量但是经学世家的顾氏、陆氏、纪氏、孔氏等能够有机会立足朝堂,担任清贵的主官。
    王济相信汉中王氏绝对和陆家有一抗之力。对方想要通过录尚书事执政来肃清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的。真要纠缠起来,只怕整个中枢也要瘫痪。
    然而到了晚间,汪晟府邸被查抄的消息披露了出来。与此同时,陆昭以太子妃身份诏薛琬长子薛乘入宫,商议薛昭仪以及薛琬丧事事宜。随后,一份以雍州刺史府的名义发出的政令下达境内各郡县,并包括京兆府:在腊月之间,所有涉及长乐未央两宫、上林苑、以及京畿周边人事、军事调动俱要上报,疑有为祸乡里、祸乱朝纲之事,俱可付与诉讼。
    王济呆立在书房内,此时已有些不能淡定。他半哭半笑地看着这份密章,陆昭到底要做什么?她居然要彻查整个宫变的始末,命都不要了吗?
    “陆昭啊陆昭。你自己就这么干净吗?”王济攥紧了手中已经攒成团的密章,狠狠道。
    第341章 诉讼
    是日, 王叡所率八万军民开始逼临长安,理由则是朝中隐恶以至于皇帝之死未明。同时,朝中也有一股力量宣称薛乘、薛益兄弟应归乡居丧, 护送薛琬灵柩至原籍,以全孝义, 镇军部则由已经除去禁锢之身的薛琰接掌。
    王济与王叡一系列做法目标明确, 汪晟之死与薛氏有关,薛氏必然要接受朝廷的调查,转入诉讼。既然如此, 干脆将薛氏兄弟从这场权力斗争剥离开,让至始至终未曾入局的薛琰接掌这部分军队, 减少变数。
    雍州刺史仍属外臣,有自己的州府, 只是雍州刺史不常置,因此州府也没有正式设立过。鉴于如今情形, 陆昭也没有前往州府办公的必要,原来的殿中尚书府便改成了临时办公区域。这几日随着雍州各地收集的诉讼和廷尉对汪晟府邸的查抄, 长乐宫的部分宿卫也意识到一场肃清即将到来, 各自前往廷尉自首,余部则由吴玥接手。
    直到晚朝,由尚书令、廷尉, 以及陆昭这个雍州府的实际掌权人才开始了正式的碰面。
    “自初一至今十日,长乐宫涉皇后之死、薛昭仪之死卷宗三千二百余,所涉及左卫将军部二十人, 右卫将军部两千余人, 各宫内宦、侍女一千余人,司徒府两人……”
    御座之下, 彭耽书手捧帛书,向元澈汇报着这几日廷尉属新增的案卷。这其中的自然有与之相关的供词,但也有不少与逆案无关的说辞滥竽充数,譬如张三和李四私下欠了某数额的钱至今未还。
    “有劳廷尉。”元澈点头对彭耽书道,“只是案宗如此之多,不知廷尉属人手是否还够,如有需要朕可以再着人添派。”
    自江恒前往司州,廷尉属的人手就少了一些,现在就有三千宗案件,以后还会更多,如果都按照司法流程走,只怕要近一年之久。卷宗如此之多,彭耽书也就不再客气:“陛下,臣请增招文吏、校书百人,入职廷尉听用。”
    “准了。”元澈点了头,一旁的魏钰庭则负责草拟这部分诏令。而王济和陆昭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
    陆昭州府的状况相较于彭耽书,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县一级起,总共加起来便有近五千案卷,其中自然不乏关陇世家控告那些乱军和灾民,更有人把矛头指向了薛氏兄弟,说兄弟二人弄权作乱,致使国母忧丧。这部分言论显然是王济等人推波助澜,陆昭也料到了对方会有此种手段。
    王济一是要将廷尉和雍州府彻底压垮,让这些诉讼变得不了了之。一旦这次肃清变得虎头蛇尾,那么不仅陆昭和彭耽书的人望将会大跌,关陇世族的怨气也就变得无处释放,最后全部转向陆昭。
    第二种考虑则是如果不能劝退薛氏兄弟归乡,那么王济就只能想办法把帝后之死的罪责全部引到薛氏兄弟身上,甚至薛琬的责任也要追究。
    王济气定神闲地听着,荆江和冀州目前都没有发声,很明显,这些方镇都不敢轻
    举妄动。只要他能够拖过这段疾风骤雨般的诉讼清洗,那么后续陆家和新继位的皇帝也会收到各个方伯的责难,届时他们就可以占领大义,再行废立。
    王济刚想松一口气,只听陆昭开始汇报道:“昨夜薛乘入宫泣诉,薛昭仪之死及其父薛琬之死,或有隐情,因此薛乘自请前往廷尉,以诉冤情。”
    元澈看了看忽然神情紧张的王济,道:“尚书以为不妥?”
    王济思虑片刻,回道:“回陛下,薛乘居丧,多作戾声,只怕情难自禁,攀咬时流,届时只怕朝野震动,方镇不安啊。此事既已止于薛公一人,长安内外众情拳拳,开元继祚,实在不宜行网罗之策,令大家寒心。”
    然而元澈当即反问:“那么尚书令是否觉得若以此断,薛公九泉之下也要寒心?河东世家也要寒心?先皇与先皇后也要寒心?至于众情拳拳,朕也想问何为众情?是否乱军悖逆,法不责众,就是众情?是否奸佞联袂,威逼皇帝,也叫众情?”见王济语噎不能回答,元澈也拉下脸来,阴沉道,“当日内宫兵祸,薛公、舞阳侯俱有参预,尚书令既然在治,却不能为先帝一挽颓势,朕至今想来,也是不解啊。”
    王济听闻此言,目光也变得冰冷,连一句臣知罪都不愿意说,只是沉默不言。
    “既如此。”元澈深吸一口气,对众人道,“涉及薛公一事,廷尉可先行查清。天色已晚,众卿若处理完公务,也要早些休息。”元澈说完便在刘炳的搀扶下,离开了御座,转入殿后。
    彭耽书与陆昭两人先走出殿外,随后王济赶忙跟上,屏退跟着这些主官的僚属,望着陆昭低吼道:“陆刺史果真要不留退路,做得如此决绝?”
    王济虽然未屏退彭耽书,但彭耽书此时也知趣离开,毕竟彭家和王家也有联姻,她与陆昭也有私交,倒也不必过多介入。
    待彭耽书离开之后,陆昭才笑了笑,此时冬霾云积,提灯的侍从也在数步之远,权臣的面孔与声音,皆浸沐于黑暗之中:“帝后之死,薛家是见证,你汉中王家也是见证,总要有人背负这个罪孽,不是薛家就是你王家。宫变之事尚书令螳螂捕蝉,先皇黄雀在后,甚至我父母俱亡都是命中注定。这些我都无从选择,但我总能选择谁来背负这个罪孽吧。若论证据,或许尚书令罪不至此,甚至还算得上清白之身,只是一人之修,到底难承天下之运。一人之罪,有时却能代以众人之孽。”
    王济静静望着陆昭,眯起了眼睛:“既如此,那你我两家也不必再留情面了。”
    “尚书令现在不留情面,已经晚了。皇储之事,何其凶险。既然起事,机会把握不住,便只会暴露意图。你只想到引诱薛琬入局,哄骗杨宁入彀,自己退在后方,永远留余地。可是尚书令,你自己都没有赌上全部,谁又会跟你一起赌上全部?站在权力塔尖交手,脚下永远没有回旋余地。比起魏武、比起宣王,尚书令到底输了一分血性。”陆昭颇为怜悯地看向王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尚书令那时应该亲自前往司徒府,拉着吴太保、王中书,一起送送先皇走一程的。”
    陆昭在夜色下离开了。
    王济望着年轻人的背影,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与不可言说的恐惧。
    汉制,皇帝居丧,三日除服,但一年之内仍要避免声色之娱。元澈也不好堂而皇之的召陆昭去寝殿,因此仍在宣室殿后殿以见外臣礼与陆昭吃一顿夜宵,其实不过一碗清粥罢了。
    “明日丹阳郡公归府主持丧仪,我让吴玥送你回家。”元澈手中的勺子在稠稠的白粥里搅着,“你若想在家里住上几日,倒也无妨。”
    “州府这几天事务多。现在吏员还没招上来,耽书那里也勉强支撑,两边都离不得人。”陆昭道,“我明日还是回来吧。”她抬首不知不觉碰上了元澈的目光,那一刻似乎感到对方的眼中有些难以捉摸的光亮。
    “正要问你扩招吏员的事。”元澈道,“其实这次你本不必这样迂回,直接捕了汪晟、薛乘一干人等了事。如今广接诉讼,王济那里又给你推波助澜,关陇世族一个劲的闹腾,几千案卷,你又是何苦来。”
    “可能我贪心吧。”陆昭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笑了笑,“国家积弊,世族一轮轮博弈,轮流畸大,可是畸大之后便是零和博弈下的内部相互咬合,最终消耗了国力与民力,自我坍塌。东晋之亡便亡于此。这一次,我不仅仅要肃清汉中王氏,连同汉中王氏仰赖的基层文吏、近畿的司法流程、乃至于部分关陇世族都要肃清。”
    “这一次借着大规模的收纳诉讼,便可以大规模扩招文吏。无论是南人北人,寒门世族,只要能在一次次诉讼中快速积累经验,熟悉章程,等到汉中王氏这棵大树连根拔起后,就能够快速补充上去,不至于国家执政的基层瘫痪。再者,都说皇权不下县,其实是因乡望把持仲裁,县府考辨吏任。如今借此机会,让这部分权力回笼,对于安定三辅,也是极有好处。届时汉中王氏内失文吏依仗,外陷法网幽困,必死无疑。”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陆昭没有说。在扳倒汉中王氏之后,函谷关以西,河洛以南,都将成为陆家势力范围。可是所有的政治游戏都是讲究统治基础的,所谓统治基础就是让尽可能多的人都参与其中。至于参与的深度,那就另说了。
    陆家既然把控了上层资源,就不能把壁垒打的太高,壁垒一旦无法跨越,那么离所有人推翻这个壁垒也就不远了。但从贺祎、崔谅以及汉中王氏的历史来看,政治的发展从来都是向着壁垒愈高,城池愈坚的方向。她想防止中层世家挑战自己的权威,就必须给下层到中层的通道,同时通过不停的改革,打乱中层到上层的通道。
    她已经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征伐,也不想看到那些无谓的牺牲。诚然快刀斩乱麻的武力镇压最干脆,但是门阀内斗的本质仍是资源存量不再增长,各家争夺分配权。以武力解决,既不会带来增量,还会进步消耗存量。因此这一次,她打算以陇右强军和中央禁军作为震慑,通过政治手段来完成肃清,最终在最小的成本下达成权力归一的效果。
    此时陆昭并没有发现,元澈正认真地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似乎早已超乎爱意。
    次日,陆昭正准备出宫归家,忽然见一众宿卫向前,道:“陆刺史,廷尉有传,还请刺史和我们走一趟。”
    第342章 庭审
    第二批次朝廷的封赏已经下诏, 封吴淼为平阳郡公,王峤为修武县公,冯谏、冯让、吴玥、王赫、魏钰庭、卢霑俱封县侯。而舞阳侯虽并未加封, 但长公主特封谯国公主,原来舞阳的封邑转入其女儿秦姚的名下。
    第二批后自然还有第三批和第四批, 元澈虽然知道麻烦, 但也没有办法。封赏不分等级、不分批次,全都一把衡尺子加封,那就跟没封一样。不仅功勋不再之前, 之前拼命获得功勋爵位的阶层也会陷入巨大不满。所谓人不患寡唯患不均,赏不患寡唯患平均, 落差产生威望,渥遇方揽人心。要让人明白谁是嫡系, 谁是该剪去的旁支。将长公主放进吴淼、王峤所代表的兖州、豫州的势力堆,并从法理上将驸马封从公主的名号转移至公主女儿的头上, 矛头该指向谁,朝堂诸公自然明白。
    宣室殿内, 元澈翻看着廷尉呈上来的卷宗。事发当夜, 不止一人看到一个穿红色衣衫的女子从宣室殿内跑出来。另有一卷宗上写明,在宣室殿附近寻到一件丢弃的内侍衣衫上面带有血迹。但也有人说,曾看见一个穿着酷似太子妃服制的人躲在稍房里, 但最后被左卫将军陈霆部悄悄带出,去了司徒府。而司徒府给出的供词是,太子妃被陈霆部带出来后, 就一直待在司徒府里。
    如今陆昭并未关押廷尉, 进入正式的司法程序。自前朝以降,在门阀执政的环境下, 当即拘捕台省和方镇重臣几乎已经等于判以死刑。凡有弹劾,或禁锢属内,或派使臣问于地方,都是给予高门一个缓冲的空间。其实本质上仍是皇权威信不足,在权贵者互作攻害的情况下,不敢贸然介入。
    譬如东晋年间王、庾两家的江州之争,庾怿任豫州刺史时曾以毒酒饷江州刺史王允之。王允之觉酒中有毒,便给犬试毒,犬毙。随后王允之密奏皇帝,皇帝遣使质问庾怿,庾怿自饮鸩酒而卒。首先,赐毒酒一事实在幼稚,庾怿作为颍川庾氏砥柱之一,不太可能作此手段。且皇帝权威不著,也不可能一句话就导致庾怿之死。然而在对庾怿冷处理的时期中,王允之也借由此事向朝中施加压力,此前琅琊王氏也针对江州和中枢进行令人费解的调动和周密的部署。最后庾冰为门户计,不得不放弃庾怿。
    史书中那“密奏”二字,未必是毒酒毙犬之事。清言的背后,同样是与名士风流大相径庭的利益冲突。在如此激烈的争夺中,苍白的中书诏令,无力的密章奏呈,根本无法展示这场两大门阀争夺战的勾心斗角。
    此时,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同样充斥于陆、王两大势力之间。表面看上去,仍是情与法的宽容,世族别于寒庶的优待,但其缴杀之残酷不逊于皇位的内部斗争。
    元澈在案卷上批了一个“阅”字,而后问彭耽书道:“此事看似并未涉及尚书令,只是如今诉讼大开,朝中也难免有时流互作攻害,以致内情曲隐。如今之计,除再问讯薛乘之外,也要深挖汪晟及其党羽。”
    薛乘毕竟没有和王济一起前往长乐宫,对于长乐宫的事情并不知道,如今只能想办法在汪晟身上找到突破点,让案情继续扩大,如此才能把王济牵扯进来。
    彭耽书闻言,思索片刻后道:“陛下,对于薛琬之死,臣也颇有所得。薛琬之死到底是死有余辜,还是羞愧自裁,似乎仍需界定。”说完,彭耽书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笺,“不知薛琬之死,可否以此言论断?”
    刘炳将纸笺接过,交给了元澈。元澈看到上面清晰有力的八个字:“以死拒法,以鸩隐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