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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节
    待门沉沉关上,元澈才向帷幕后的几名宿卫挥了挥手,仅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没有为国,昭昭。”
    暮春之月,春服既成,龙舟泛泛随着白水浩浩开往渭水之畔。太子随百官游弋河山,或击棹清歌,或鼓枻行酬,而护军将军陆归与北海公元丕各遣两千人随侍岸上。待呼船登岸后,众人重新列队,而后一同开往东郊的高禖祠准备行祭祀大礼。
    《周礼·月令》有载,玄鸟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郊禖之前。
    此次授弓之礼由太常高宇初主礼,元澈与陆昭俱着礼服。高禖祠虽对民间开放,但不乏皇家出面打理,内外院皆终桃树。是日春和,已是开花匝树,流莺满枝,正值桃季柳时,礼乐将游丝吹断,只觉满苑绿帻照耀,紫燕陆离。
    元澈拾级而上先从高宇初手中取下一弓,随后陆昭则在女史的引导下取过革制的弓套。元澈见她在高禖前那棵巨大的桃树下伫立片刻,一阵清风拂过,长袂映空而舞,一时间便只闻得象筵鸣宝瑟,眼前的金瓶玉镜皆光影迷离,如泛羽卮。
    “太子妃……”女史在陆昭身边小声地提醒着,反倒把元澈的思绪惊动。
    陆昭回神走上前,双手奉上弓套,目光却越过了元澈,落在高禖像上。高禖男相女身,胸丰腿腴,双襟对开,衣袖慵懒地垂在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在他托起的右臂处,有一个小小的婴孩。
    红潮忽然涨满了陆昭的耳根,她从未直视过高禖像。由于紧张,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弓套抠紧,指甲在皮革上陷出了一弯弯深印,一如她刻在他身体上的那些暧昧的印记。
    元澈暗暗用力将弓往里装了几回,却都碰了壁一般装不进去。天子授弓礼的皮革用的都是软革,大小也都是量身订造,不会出这种差错。一时半刻间,不仅高宇初疑窦丛生,下面观礼的众人也心生讶异,不过是因身为臣僚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看罢了。
    “昭昭,你不要闹。”元澈扳着嘴型,用极轻的声音哄着。
    陆昭只觉得头晕目眩,想起了每一次溺水一般的窒息,想起了同样在耳边盘桓的热气与催促。热血与潮水在她脑海中翻涌着,似是要对以往对方的攻城略地加以还击。她猛一用力,弓套上的皮革扣竟卡在了弓弦上。
    元澈被这股力道冲撞得差点失去平衡,好在他常年习武,很快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在祭祀礼上出丑。角弓由动物筋骨制成,十分沉重,元澈随后借着这股力,稳住了弓套下面那双手,才将弓箭重新封装好。
    旁边的女史并没有发现藏在弓套下面的小动作以及两个人之前的波涛暗涌,忙赶着接过了收纳好的弓。随后元澈依礼将箭矢也插入陆昭所奉的箭筒中,这一次倒没有先前那般费力。
    郊祀礼既成,整个游宴却还没有结束。元澈与陆昭以及百官在郊外行营中再换上时服,男则朱服,女则锦绮,粲烂耀目。随后一众人稍稍散开,架楼台歌榭,渭河对岸也允许一些民众靠近过来,君民一道在渭水畔戏水濯足。又设曲水流觞,水边设席障,茶具与花,供众人吟诗作赋,雅歌宴饮。
    宫外不便行兰汤沐浴,女官与内侍们各取了香蕙兰苡泡入泉水中奉上,而后将一条绿嫩的柳枝交予太子手中。元澈先点了盆中水,随后走到陆昭面前,顺着一捧乌云点点洒洒。河畔风冷水凉,几滴甫落,陆昭不由得闭着眼睛瞥了瞥头。那水滴有的顺着鬓角香额流下,又有如寒露一般缀在眉梢眼角处,愈发让他觉得容仪娇娇,身坠巫山早已忘情。
    点水礼仪本是太子身边侍奉者皆有惠及,元澈却止手笑着道:“就先罢了吧。水这般凉,本是要祓禊去灾,如此反倒要弄出一身病来,孤回头还要赐药,你们也得遭罪。”
    众人听罢也都笑着退下。
    元澈顺势拉过陆昭的手,用袖角替她擦了擦额发,而后道:“甘泉宫里备了热汤,高宇初说下午就可以过去。只是河水还凉着,你若想下去玩,也不要呆的太久。”说完,他看了看那边百官相聚宴饮处。
    陆昭知道他也不得不过去应酬,只点头道:“晓得了。”心里却早已贪恋去河边戏水起来。她幼时也贪玩,只是家教甚严,每次都不尽兴。
    陆昭话音才落,却不料元澈笑了笑,道:“算了,还是先陪你过去玩吧。”见陆昭还要推,又找补道,“都说做戏做全套,全长安都知道太子曲事权臣,都到了这一日也要把戏做足。”
    原本跟在陆昭身后的韦如璋等人早备好了竹筐和各色木根做的酒觞瓢碗,见太子如此,也知此番行乐不成,各自识趣离开。
    元澈牵着陆昭的手慢慢走近渭水浅滩处,那里早已设了帷帐和竹席。两人各自坐下,陆昭提起裙角,本要自己弯身去解脚踝上的行缠,却见元澈已半跪下身,只手帮她将紧紧的系扣挑开。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青青的罗纱,石榴与蜂蝶攀绕其上,顺着柔滑细腻的小腿,一圈又一圈地褪落。
    此时南风吹来羽弦歌声,乐府的咏叹杂合着岸上莺歌燕舞,满是温柔绮丽。
    “蝶蝶之遨游东园。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接我苜蓿间。持之我入紫深宫中。行缠之传欂栌间。雀来燕。燕子见衔哺来。摇头鼓翼何轩奴轩。”
    乌沉月升,银满星河,一语成谶的《蝶蝶行》缥缈涌入甘泉宫。朱袍与翠带相拥,摩挲着苜蓿草,在一片紫深宫中化作喁语。晚风吹过碧瓦,行缠如游丝一般旋荡在床梁上。元澈闭上眼,只听得外面桃花瓣噼里啪啦地扑在半透明的窗纸上,却孟浪在了心底。此夜红鸾星动,他与那传说中的帝子一样,只因心生思凡之念,被贬下凡。
    高禖祠投射的巨大阴影下,另一个皇子贵胄默默仰望着那一对供奉的弓箭。黑暗中传来一阵冰冷的笑音,原本在箭筒的箭羽被扔掉,替换成另一支,继而,一只沾满血迹的死雁被抛在了地上。
    第247章 主困
    上巳节当日一早, 太子、陆昭以及百官出宫郊祀。偌大的皇宫内除了皇帝以外,唯有姜绍、吴淼二公、尚书仆射王谦并尚书、中书二省散员驻守禁中。以陆昭为首的殿中禁军班底,陈霆、许平纲二人并未出行。
    “王峤在不在省中?”魏帝半卧在榻, 身着单衣,脸色略有潮红, 但也不过是以酒入药之功, 整个人依旧是浮肿病态。
    自太子归京、陆昭把持禁军后,皇帝已甚少视朝,因此黄门亦没有日日向台中讨取官员出席情况以作备案。刘炳忙道:“奴婢这就遣人去问, 若王中书在,陛下可要召见?”
    魏帝拭了拭鬓发间的汗水, 而后道:“若他在,便让他过来。索性春困无事, 朕好久没有下棋了。”
    刘炳应下,旋即命人速去中书署衙。
    魏帝起身, 独坐窗前,春风温润, 让他的汗热略有缓和。不远处的飞花树影下, 一名身着轻衫藕裙、容色娇俏的小宫女正倚在树边,似是在躲懒。如今宫中侍女也多有撤换,小宫女初入永宁殿这样富丽堂皇之地, 对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或左顾右盼,或垫脚眺望。偶有戍卫或宫人经过, 也忙归于道边垂首默立。待这些人走过, 便继续观览苑中春景,不乏憨态。
    窗外春光明亮, 殿内虽然点了不少烛火仍不乏晦暗。那小宫女仰头望向永宁殿,右手从下往上一点一点,似是在数飞檐上瑞兽的数目,丝毫不知殿内有人在窥探。随后一个小内侍跑了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忽然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但在小内侍继续说了些什么后,便顺从地点了点头,跟他离开了。
    浅藕色的身影从花海中消失,似乎连花瓣也安静下来,委顿在地上,魏帝的心情忽然一片萧瑟,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正待转身回去,却听外面侍者来回事。
    大门轧轧打开,那抹藕色的裙衫竟在烛火下一晃而过,如幻亦如梦的亮色让属于陈年老朽的寂灭再次点燃。魏帝就这么望着她,曾经在御座上执笔杀人、深谋险略的心肠随着宫绦迤逦与烟视媚行化为一泓春水。这自与欲念无关,人生贵贱纵然有别,却俱以难逃春秋伟力,这不过是对年轻如豆蔻的女孩最诚恳的赞赏与难以遮掩的羡慕。
    小宫女用余光捕捉到了那扇尚未来得及关闭的窗,继而看到了自己躲懒栖息的那片树影,整个人愣怔在了原地,低头绞着袖口,羞涩、惶恐兼而有之。最后在刘炳的示意下,小宫女方才凑步至屏风后,将用过的药盏、滤子,银铫等物移出殿外。
    刘炳道:“回禀陛下,中书监今日一早已随法驾出城郊祀去了。”
    “什么?”魏帝怒意忽盛,吓得那名小宫女也惊悸不已。魏帝难得收了怒气,命人先把小宫女带下去。刘炳注意到了魏帝的神情变化,自然明白这个小宫女的与众不同,只命人带她去侧殿候茶水。
    待人走后,魏帝才道:“随法驾卤簿出行人员,俱应列在出行仪注上,高宇初怎么做的事,他这是存心?其他人呢?何婴在不在?”
    此次出去打探的小内侍早已学了个乖,趁着去中书省查问的功夫,连同各部执勤在岗的千石官员记录都调了一份出来。刘炳入殿前已细览一遍,旋即回话道:“回陛下,何内史也不在。”
    哗啦。
    帝王大袖一挥,几乎已要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扫落,但多年的权场老手依然保持着几分克制,袖袂戛然而止。不过,其心情之恶劣也可想而知。
    “应该不是高宇初,他是渤海王的人。”魏帝皱着眉头喃喃道。他了解元洸的脾性,偏执乖戾,不干出点弑兄夺妻的事,已经算是不寻常,更不会与陆昭他们合作。“禁军没有少人,跟随他们出郊祭祀的就是陆归部。”
    陆归前一日加了护军将军,可以任命以及调任长安城的宿卫武官,并且有安排銮驾出城护卫之责。必是陆归把人调出去的!而负责监察武官擢升、调任、以及祭祀大礼随行军队的则是……太尉。
    思至此处,一汩冷汗从魏帝身后冒出。太子放了陆归坐这个护军将军的位子,到了自己这一步,也是可以找个理由拖延的。但是秦州刺史陆归前一日快马加鞭送来了秦州土地人口的核算名录,褚潭也上表愿为太子乳母奉一乡之地作为封邑,这是为李氏抬高身价必要的一步,也是进一步巩固皇室在秦州新平势力的一个好机会。因此他也没有犹豫,将护军将军作为回报给了陆归。
    他对此并不担心,太子领行台大军及百官归来后,既有的禁军势力和朝廷格局必将会有所改变。到时候再逐步调整,收回长安城的宿卫,也都是可望之事。
    至于北海公的默许,他也未曾料到,大抵是陆昭暗自通信北海公,言宫内或有变数,请北海公一同拱卫太子。而北海公先是受陆昭之惠领了太尉的加衔,此次陆家甚至让出了独控皇储的专权,可谓诚意满满。而对于自己这个皇帝,想来当年更化改制,伤了老宗王的心,宁可去相信第一个主持西郊祭祀的外姓人,也不愿意体量当年他这个傀儡皇帝的苦楚。
    是了,他也未曾想到,陆昭会捕捉到自己这次发起宫变的意图,即便不是冲着陆昭本人来,但这个年轻人依然在两天的时间内做出了最快地应对,甚至在接二连三与皇权兑子的过程中都占尽了上风。他原本想借用这次宫变,夺了姜绍的营兵,为现有他能掌控的禁军增加一些力量,也能为李氏在禁军中添几分底蕴。
    可现在,尚书印、中书印、司农印都不在他手中,即使成功夺了姜绍的兵,也没有合乎法理的诏书示与百官和百姓。仅有一个皇帝印玺的密诏或许可以骗过一些底层的禁军和城外的百姓,但无法骗过那些世家和官员们。
    没有经过他们圈子的同意,硬抢,那就是不守权力游戏的规则,更无异于直接掀桌。继而这种惊恐会传播至每一个参与执政的世家中,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个皇帝的行为是难以预判的,是极具风险的。那么下一步,这些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那便可想而知了。他甚至隐隐感觉到陆昭把那么多世家子弟调至殿前充当宿卫,就是在最大程度上遏制他有这种不顾后果的举动。而反观陆昭这一动作,放弃了独自把持皇帝,反而告诉大家,皇帝是共有的,这个规矩我是承认的,可以说是无比老道。
    这次行动必须终止!
    魏帝道:“刘炳,你亲自去李氏那里,替朕传一句话。今夜无云,必不成雨,不必急着给太子备伞了。”
    刘炳低头应了一声诺,旋即走出大殿。
    姜绍身为太傅,与吴淼一样,也具备开府的资格。然而接连几天,由于上次元湛的失言,导致他原本为数不多的属官都已接二连三的离开。现下他所拥有的不过是由三公直辖的一营兵马,部署在府内,而府外仍是隶属于殿中尚书的禁军。
    然而今日府外的宿卫竟少得可怜,姜绍也不由得心生疑窦,却不敢直接盘问这些宿卫,而是让一名亲信宦官前往司徒府看一看。毕竟同为三公,如果朝廷有什么大事,司徒府不可能没有任何变动。
    但那名小宦回来后却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吴淼本人并不在司徒府内,而是早早转移至司马门附近的高阙中,被禁军保护了起来。
    有人要起事?姜绍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阴谋的意味。说实话,直到现在元湛与北海公的嫌疑都没有被完全撇清,或许有人想要彻底肃清自己,以防止宗室乱政的局面。这种情况下,吴淼显然已被太子优先保护了起来,而那位未来的太子妃兼现任殿前尚书怎么就那么配合,将自己府衙附近的宿卫撤去了那么多?那必然是有人即将对自己发难,而陆昭明摆着不想参与其中。可是他已经位置太傅这种虚位,除了这两百人的营兵,还有什么力量值得旁人如此惦念?
    思至此处,姜绍忽然一惊。这两百人的营兵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据有在内宫行走的合法性。平日虽不配以兵戈,但是若像贺祎那般由皇帝赏赐班剑,倒可以拥有一些像样的家伙,遇到乱事可以略作抵挡。这股力量陆昭当然看不上,出身世家的她也不会轻易去碰,因此触及到每个世家的敏感神经。太子届时领兵归都,也不会在乎这两百人。唯一有所惦念的就只有一股力量——那位未来的保太后以及她背后独木难支的卫尉势力。
    姜绍慢慢从席座上起身,擦了一把冷汗。这一营兵马是他在这座宫城的立身之本,甚至在关键时刻,姜昭仪与淄川王都要靠这些人来保住。他知道这次迁都的提议给自家招来了多少怨怼,况且他根本没有在元湛面前提过此节,实在是天大的冤枉。不过在这片权力的黑暗森林中,从来不会管你冤枉不冤枉,你是威胁,就要除去。
    “好哇。”姜绍冷笑道,“她李氏想一箭双雕。”
    姜绍明白,李氏感如此动作一定是受了魏帝的授意。既然如此,他也只能豁出去,到永宁殿前闹上一闹,哭上一哭。倒不是祈求魏帝的饶恕,而是要哭给那些在殿前站岗的世家子弟看。如果李氏仍敢夺取自己的营兵,那么自己今日的结果,就是那些显赫世族们未来的下场。
    第248章 的卢
    尽管姜绍已决定集众人前往御前, 然而为防患于未然,仍命人将署衙中铜铁制的器物收集起来,分发至营兵的手中。又将署衙中装饰的流苏、武帐等割下, 做成马帴[1],披在驾车的马背上。
    待万事具备后, 老迈的姜绍颤颤巍巍坐上了车, 道:“请诸位壮勇随老夫入永宁殿死谏!”
    马车自太傅署衙转向东入长乐宫,太傅是上三公之尊,又属近侍臣, 因此有出入宫禁的手令。入长乐宫后,姜绍见此处宿卫也比平日要少上许多, 旋即下令让人分守太子乳母所居的长信殿和永宁殿之间的要道,有可疑人等, 立刻抓来。此时刘炳刚从长信殿传话回来,竟被姜绍的营兵撞了个正着, 当即被众人拿下。
    姜绍看了看被押送来的刘炳,冷笑一声道:“刘正监乃是陛下旧人, 本太傅为陛下、为国家, 也不忍为难正监。时至今日,本太傅却不得不从正监嘴里要个话。正监今日去长信殿,所为何事啊?”
    刘炳知今日怕是要出大事, 然而对于个中缘由他也知之甚少,思前想后方开口告饶;“太傅,奴婢不过是替陛下传个话, 今儿个没云, 铁定不下雨,让长信殿那边不必劳师动众的, 没得给殿中尚书添麻烦。”
    皇帝这么替殿中尚书着想鬼才相信。不过这句腹诽姜绍并没有宣之于口,但刘炳的可以撒谎也让他意识到太子乳母李氏肯定要有什么动作。即便今日不能成事,来日未必就不会再动手一次。姜绍遂不再看刘炳,而后吩咐左右:“请刘正监一同前往永宁殿吧。”
    李氏的居所如今在长信殿处已有单独居住的院落,这自是皇帝的用意。宫内几场大宴下来,众人也都敏锐地捕捉到李令仪即将成为大魏未来的保太后。因此这段时间内,李令仪的周围也不乏趋附者。这些人或是禁军中不得志的武官,或是内宦、宫女等地位卑微者。也有少数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投靠,意图在后续的上位分润中,取得一个优先的地位。
    其中便有一人名唤李闰,乃是本家的一名族弟,几经辗转和她攀上了关系。李闰本身也是颇有才具,足智多谋,替她接见笼络了不少人。现下其地位如同私人幕僚,备受亲重。此次涉及宫变,李令仪也极倚重此人。
    姜绍进长乐宫的消息与劫持刘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氏这里。李令仪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昔年王敦之乱啊。”李令仪家本也世代读书,不过因为战乱没落了,但仍不失家教,其诗经史集皆通。李令仪说此言的时候,长眉微蹙,似是感慨于前事:“王敦欲反,王氏余者却各怀心思。起大事,门庭之内尚不能共进退,致使叛者擅行,余者观望。狡兔三窟如此,实在是可叹可笑。”
    李闰听到李令仪这一叹,先是惊讶,随后心中便渐渐揣度出了对方的用意。太子的乳母说这番话肯定不是什么读史有感,必然是和此次宫变有关。如今眼看李令仪可以对禁军有所掌控,但皇帝一句话,说不完就不玩了。而且姜绍已经前往永宁殿,自然是不肯善了。如此一来,皇帝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对于李氏来说,很可能由于姜绍的运作,继而成为世家们的攻击对象。
    虽然李闰不知道皇帝与李氏具体的谋划,但也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皇帝的利益已经渐渐与李氏的利益不再一致。而李氏这一叹,也是针对被皇帝观望甚至可能随之而来的抛弃有感而发。捕捉到李氏这样的心理,李闰也不免审慎万分,思考许久后方才开口道:“前朝王敦失德,所求非分,固然有失。但结局沦落至大衰,以庭门之论而观,乃是罪在王导。兵之大事,夺权摄鼎,自古以来乃是万险之举,成则万人之上,败则身死族灭。临此大事既然心迹已剖,必得尽力一搏,哪能因顾及性命首鼠两端。今日欲求成败俱存,最终唯有两败俱伤啊。”
    李令仪听至此处也徐徐点头说道:“先生说的极是,宫变夺权必要以凌厉之势,决绝之心,刺以要害且一刺必中。荆轲刺秦王一击不成便已是死局,哪能如老叟喝热汤,轻吹慢啜。”
    李闰道:“姜绍既要至御前,说得好听是死谏,说得不好听点,也可以是胁迫君上。如今我等谋露而不发,乃是不争等死。不若待姜绍在永宁殿闹开,我等再请卫尉杨宁出面,领追随我们的那些人入殿,收拾残局。”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李令仪起身离开坐塌,心中已生算计,“我现在请卫尉杨宁陈兵围殿,姜绍若有非分之举,即刻拿下,不必多言。”
    永宁殿四周防卫森严,魏帝此时正坐于廊下休憩,那名身穿藕衫的小宫女守在一旁,低头浅唱着家乡的小曲儿。正在这时候,外面却响起一阵喧哗吵闹的声音。小宫女惊惶缄口,连同殿前值守戍卫的世家子弟们也都面面相觑,陆冲则亲自前往殿门处查看。
    魏帝难得片刻安宁,闻此骚动,怒气横生的同时内心也不乏警惕。他机敏的从卧榻上起身,似乎病痛早已不在。刘炳仍未回来,魏帝心中一惊,旋即转身走入殿内,取来自己的佩剑,而后命宿卫严守殿门。
    “臣姜绍,请见陛下!求陛下放臣一条生路,归乡养老!”
    姜绍的声音杳杳从殿外传来,此时围守在殿周的世家子弟们也蹙了蹙眉,互相交换了一下怪异的神色。魏帝在殿内只是静静地听着,窗棂的阴影覆于面上,六棱形的光斑落在帝王幽邃的双眼上,如同自黑暗的小孔中向外窥探。
    “臣为老骥,辛勤五十载,如今竟将要丧一老妪之手啊!”
    姜绍的声音依旧没有减弱,然而这一句魏帝却不能够淡定。宫中可以威胁到三公的老妪如今还能有谁,见姜绍险要说破,魏帝向外踱步而出,恰见刘炳仓皇趋行而至。魏帝沉声道:“话你带到了没有?”
    刘炳道:“都带到了。”
    魏帝的心略有所安,于是道:“快把太傅请进来,在外喧哗,到底要闹成什么样子!”
    刘炳依言应是。片刻后,姜绍便至殿前,只是魏帝仍小心翼翼,不让其过分靠近。魏帝强作笑脸,抬了抬手示意姜绍起身:“太傅叩入禁中,扰朕清梦啊。太傅丘壑独存,胸有荆棘,何妨与朕手谈一局,静一静心。春和日明,莫辜负此等好时光啊。”
    姜绍拜了一拜,而后道:“回陛下,老朽才虽不敢比庾元规,但却胸怀拒卖的卢之志。”
    魏帝听闻,脸色一沉。先前他言其丘壑独存,胸有荆棘,乃是前人对庾亮之评语。其中既赞其才情,亦讽其颇具心计。
    的卢虽是骏马,但因其额前生有白斑,极易被敌将认出,因此骑乘者大多死于而非命。故而自古便有的卢妨主一说。东晋庾亮曾得的卢一匹,被人以的卢害主之由劝说卖掉。庾亮却说的卢害主,若卖给别人也是害人,固不肯卖。他人以此来赞庾亮的高风亮德。
    而姜绍却转而言道自己胸怀拒卖的卢之志,无异于在痛斥李氏乃是害主的的卢马。
    魏帝的表情已不复先前的和颜悦色:“姜太傅想要怎样?”
    姜绍道:“臣请陛下赐李氏富贵归乡。太子虽与殿中尚书情笃,但也是韶年英略,来日也自有高德名士辅弼,又怎会赖力于一老妪?”
    魏帝却笑了笑道:“老妪既不堪赖力,又怎会妨主?太傅多虑了。大魏素来尊崇乳母,太子年少失恃,仰赖乳母照拂多年,如今李氏无罪,若轻易远遣,实在是有违祖训,令后来者难以再忠人之事。”
    姜绍闻言却回击道:“陛下难道忘记了保太后贺氏之祸?所有咬人的狗,都是养狼养出来的啊。”
    魏帝一时间也无言以对,气氛正僵持不下时,刘炳传话道:“陛下,尚书仆射王谦请求觐见,说是台中有令谕请陛下裁夺。”说完又俯在魏帝耳边,悄声道,“卫尉和李氏领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