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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王叡的目光黯了黯,只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王叡走后,元洸身边侍奉的斐源不由得皱眉道:“大王怎得把如此重要之物交给他。他得知此事,未必会真为大王发声啊。”
    元洸只是笑了笑;“王家宗分两源,分头下注。略阳崔映之受辱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寒门与陆家皆受祸殃,无论是不是汉中王氏做的,他们势必要借此楔入行台。凉州不管会不会就此分裂,汉中王氏都会想办法逼陆昭退位中书,这个诏书对我、对崔谅,价值都不会很大,但对于汉中王氏的上位,则大有助益。王叡会极力促成此事的。”
    王叡回到署衙,却见家中掌事正在门口等候。见王叡归来,掌事连忙取出书信,奉于身前:“公子,事成了,事成了。”
    王叡闻言挑了挑眉,他原以为在略阳的计策想要达到效果,需要的时间会更久一点。他拆开信件,读完之后,面色虽无不豫,但信纸却被一股沉重的力道掷在了地上。
    “王泽竖子!”原本清越的声音忽作狠戾,昳丽而皎洁的面容,顿生出一丝厌恶与嫌弃。面对主上对于这位叔父的直言挖苦,掌事也不敢多言。
    良久,王叡暗暗含下怒气,自己曾在书信中三番五次交待王泽要如何布策,但是他这位叔父却直接让人作案之后落入他人之手。即便如此,下一步也应让这些人一口咬死是他们自己所为,他的叔父却生生在路上派人乔装山匪,连官带人犯一起杀了。
    这样过于着痕的手段,诚然让太子原本大好的局面瞬间撕裂,但发难过急,必会缺乏后劲。若按自己定策,让此事在舆论上慢慢发酵,即便陆昭在略阳作何姿态,犯案之人受陆家指使依然会是时人的怀疑对象。如今这些人连同刘庄的弟弟刘豫都惨死在襄武周边,作为临近的汉中,怎能够独身自清。
    如今事态已成大崩,不仅陆家会完全放开手,使用绝对的力量进行反击,更重要的是,在陆昭的作态退让后,太子也会默认陆家使用这股力量。
    这些都是他自己提前推演过的一种结果,现在王叡已然后悔,当初为了维护叔父的颜面,并未像哺喂婴孩一般,把整个策略剥开捣碎,一点点喂进这位叔父的嘴里。只怕现在他的叔父还自以为得计,使出了比自己更为凌厉的手段,达成了目的。
    但以自己对陆昭的了解,这位女侍中出身的中书令,此后必会先向各方展示出一个明确的合作态度,最后再以其深不见底的政治手腕,借王泽这股蛮力,一举反击将汉中王氏彻底撬出中书。
    “备马,去略阳。”
    王叡踱步出门,绣金的华服与颇具威仪的身影交织着,与如雪飞絮一道,渐行渐远,最终隐化成一片洁净的幽白。
    高山远亭下,元洸目视着已出城的王子卿,对斐源道:“去请王安王明府来。”
    第160章 死报
    略阳城内警备森严, 自城门至太子所居官署的驰道上早已于清晨戒严,近千名士兵戍守在道路两侧。暗尘随马,朝阳逐人, 自安定、汉中、洛阳、乃至于关陇,皆派人出使, 如今或策马或驱车, 在这个注定尘嚣满道的清晨,陆陆续续赶往署衙的议事厅。
    阴平侯王业嫡次子,征南将军王泽率亲卫入城, 但仍有一千随员于城外驻扎等候。钟长悦、王谧二人早已于前一日先到,算是安定方面的出使人选。而本地方面, 南凉州刺史彭通、别驾张瓒、天水太守刘庄、陇西太守祝雍悉数到场。
    略阳议事厅不大,今日来人颇多, 光王泽本人便带了四名僚属。而这些僚属的地位,也着实令人瞠目。
    其中便有一名主簿竟是祝雍之子祝悦, 参军韦钟离乃出自京兆韦氏嫡支,帐下司马姓薛, 众人并不知其名, 却也多少能猜出背后的身份。当最后一人从牛车上徐徐走下的时候,饶是刚到衙署门前的王谧也为之一惊。
    “子信怎也在此?”王谌的父亲乃是濮阳县男王廓,北平亭侯王襄与中书监王峤的胞弟, 因王廓这一支不在中枢经营,且北平亭侯之名过显,所以王谌在西京并不为众人知晓。但在兖州时, 便有风仪秀伟, 雅量非常的清名。
    王谌走下牛车,将手中塵尾轻轻置于臂上, 微笑道:“既见子静,便觉两腋清风生。”
    众人见此一幕,不由得错愕相顾。时下高门子弟在军府内履职并不少见,除却积累声望之外,将军功一系牢牢抓在世族的手中,才是最根本的目的。但僚属的出身,更多则是彰显开府者的身份。王泽所任的征南将军,地位原在车骑将军之下。但是陆归开府,能拿的出手的高门只有京兆卫氏,且卫氏早已零落。但王泽的僚属单论这四人,都是足矣和王谧相提并论。
    两人正交谈着,刘庄亦下马入署。
    刘庄作为天水郡守,略阳乃是其治下重地,如今即将建立行台,地位不可谓不显重。刘家曾议婚凉王国相上官家,门第较之彭通,更为清贵。因当年婚事被窦家截胡,趁着太子入主略阳,将窦家所有田产仆从吞并,如今乃是表里皆具。而在太子入主陇右之前,其履历也算文武兼备,即便没有身居南凉州刺史之位,名望上也不逊于两千石的方伯。
    刘豫新死,刘庄入内时身上已挂白,走到门前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用肩头狠撞了王谌一下,那柄塵尾瞬间从王谌的手中跌落。
    王谌纵有雅量,此时也觉尴尬,目视着刘庄的背影,悠然道:“刘太守也算高门清逸,何故做此老兵之态,未免令人齿冷。”
    刘庄顿了脚步,然而并未转身:“诸君虽然齿冷,吾血却仍激昂,若有某沽名之家再欲加害陇右乡人,任他王公侯伯,我自丈三尺,与其偕亡!”
    刘庄只闻王谌乃是王氏之子,但并不晓得是那一支,索性骂了个齐全。抬头时却见王泽亦正对自己,目不斜视,刘庄只是淡淡扫了王泽一眼,眼底尽是冰冷。
    此时众人皆已到齐,太子居于上首,王泽环视四周后,冷笑道:“行台方兴,却不见陆令,可见传言所迫,甚于刀兵啊。魏詹事想必对此流言颇为熟悉吧。”
    或许陆昭暗害崔谅之女的传言在略阳有所消弭,但是善妒之名却依旧无法得到洗刷。
    魏钰庭听到此言,面色不由得一僵,心中五味杂陈。昨日他与同僚齐聚议事,便有不少人以南北隔阂之名,提出直接联合汉中王氏,打压陆家,可见汉中对于寒门执政早有渗透。魏钰庭并非没想过肃清内部,但肃反□□在大敌当前的时局实在是不好施行。这种事,搞小了没用,搞大了会遭受更大的反弹,并会造成执政团队大量缺人的局面。
    对于这些人的建议,魏钰庭耐着性子一力压下。此时再有剧烈的动荡,陆家和王家的胜负虽不能分,但他们这些寒门却注定死的明明白白。旁的不说,刘庄的弟弟刚被王氏出手杀掉,这件事就足以激起执政各方以用兵来解决问题。
    此时刘庄率先开口:“魏詹事失职,致使中书清名受损,想来詹府内也人非尽贤。倒是征南将军治下有方,汉中郡的山匪都被逼到天水来了。对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两千人规模、披坚执锐的山匪。”
    前日刘庄自襄武率部对山匪进行追击,但沿着其行迹探索后发现,这些贼人车马早已入汉中边境,且规模不小。
    话音刚落,站在王泽身后的韦钟离不由得笑道:“听闻刘太守部曲数万,想来魏詹事治事不能,刘太守有代劳之念,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如今略阳城内对当年太守劝阻屯粮一事,可是颇有怨言。山匪既已没入汉中,征南将军自会讨伐,刘太守还需恪尽职守,体恤民力,不要再使民怨沸腾了。”
    紧接着那名薛氏幕僚忽然道:“韦参军慎言,刘太守之才,岂止剿匪,便是南凉州刺史的位子也能做得。只是如今其弟枉死,倒不知遂了哪些人的心愿。”
    刘庄虽和彭通同气连枝,但未必与其余等人没有竞争关系。祝雍为陇西郡守,来日彭通若有调迁,那么祝雍和自己便要在这个刺史之位上争夺一番。如今他却失去了自己的胞弟,许多事情便不能随心布置。况且祝雍之子祝悦目前也在王泽府下任事,因此刘豫被杀这件事情,说是祝雍串通王泽,也不是不可以。
    元澈在上方冷眼观看,早已明白了王泽带着这四个幕僚打的是什么主意。薛家结怨陆家,自然是极力打击陆昭。韦氏乃是关陇世族,此次长安祸乱尚未波及他家,底气也是浑厚,算是王家有意联合关陇世族的一个门面。至于祝悦和王谌这两人,看上去没有任何表态,但他们存在的意义是迫使王谧、祝雍甚至彭通不表态,并且将刘庄孤立起来,为下一步和陇□□竞争中书做一个铺垫。
    不得不说,王氏诸子贤虽未必,能却可当,世代都在权力核心有过担当,作为子孙们的领路人,大多也错不了。这是魏钰庭等寒门甚至普通世族都不具备的先天优势。莫说寒门卑流,世家中只要有一代没有在权力核心供过职,诸多执政操作和整个权力架构的全局观,就会出现认知上的断档。如果没有如诸葛孔明、大司马桓温那般的天分,根本无法弥补这种差距。
    所谓高人领路,贵人开悟,若仅凭着一腔热血,那些权力场上埋下的暗牌,都不会让你知道它们的存在。
    王泽的手腕已是如此,幸而今日王叡并没有赶到。但如果再任这些人争论下去,最先垮掉的不是陆家,也不是魏钰庭,陇右内部就会迸发出激烈的矛盾,所以争论到现在这个局面,他必须出面制止了。
    砰!
    一声重响在屋内回荡,只见太子手中的一柄玉如意重重落在案上,瞬间碎成两段。众人噤声,元澈才开口道:“众人皆是时之高贤,张口闭口,多鄙老兵姿态,如今又何故狺狺明堂?”
    此时身边的冯让施礼道:“殿下,詹府主簿熊应裘请见,说有此案要情,须得陈清。”
    听到此话,魏钰庭身后的一种臣僚皆面面相觑,而坐于东方上席的王泽则仍然一副适意的神色。说实话,无论熊应裘攀咬何人,他都是不怕的。若他攀咬上自己,反倒更好,自家巴不得找一个借口,一举把詹事府的一众穷酸腐儒端了,之后持义举兵,逼迫略阳,进而彻底掌握行台。
    彭通等人却是神色晦暗,此人这时候出现,无论将证据指向哪一方,只怕局面都不会变好。
    元澈闻言点头道:“那便让他入内吧。”
    熊应裘如今年近四十,原本是南人干净的面相,入内时再见,却已形容枯槁,眼睛红肿,仿佛精神上收到了极大的折磨。几位同僚并不知内情,偷偷看向魏钰庭,却见魏钰庭面无表情,眼中已如死水一般。
    熊应裘走入堂中,面向太子跪于地。王泽坐在一旁,语气中不乏逼迫与威胁之意:“熊主簿既然悉知内情,不妨坦言,陇右汉中,俱是教化之地,绝不教熊主簿有不白之冤。”
    熊应裘的视线迎向王泽,声音喑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不过升斗小民,自行作孽,倒也不期得尔父县侯之尊。”
    王泽笑容讪讪,也知如今熊应裘深恨自己,可那又何妨。即便他举证指认自己,太子也会为了维.稳将他杀之而后快。纵观历史,只要□□是最终目的,那么潜藏祸乱一方的所有的过错都会被视而不见。这样的世风自前朝以降,可以说维持甚久,之所以无法完全革弊,乃是因为诸多崛起的世家都是受惠于此。
    圈地,荫户,构成这个朝廷的高门们本身就漏洞百出,无论谁来执政,都没有立场可以指责各方。明明已经千疮百孔,一推就倒的前朝小朝廷,竟然没有人想去踹这最后一脚。
    熊应裘此时目光从王泽身上收回,再开口时,已是凄怆之色:“我乃南人北渡,先前在豫章故郡,不得陆家重用,因此心怀怨怼。如今与陆令皆居于北,顿生嫉害之心,行已踏错,以致中书清名受损。”
    “世事艰难,人心晦暗,我不得照,也不愿使乡人枉陷鬼魅之手。只恨我寒素之身,更无才华,昔日不能保乡土,如今更不能安社稷。大丈夫生既不为时益,死当以绝时恶。愿以此草芥之命,报仁君厚待之恩,报乡梓同袍之情。”
    此言既毕,熊应裘忽然健步上前,从一名侍卫身旁抽出佩刀。他恻恻看向王泽,王泽忽然惊慌不已,反应过来时却只闻熊应裘大声狂笑。
    白刃起落,熊应裘颈间便有鲜血喷涌而出,随着那一身卑微的青袍,落于地面。尘埃渐落,数股殷红慢慢流向四方,逼至每个人的脚下。
    当陆昭把熊应裘之子送回豫章的时候,他便只有这个选择了。保下整个寒门执政的未来,死去一个小小的主簿,这是他对他的同僚最大的保全,亦是陆昭对于寒门最后的善意。魏钰庭擦掉鼻梁上横溅鲜血,目光中的同情与血迹一齐泯灭在了明堂的灯光下。
    第161章 分野
    “熊主簿!”
    堂内詹事府一种僚属见此情景, 脸色不仅惶然大变。几名侍卫立刻冲上前去,夺下了他手中的刀刃,并探他是否还有鼻息。上座的彭通、刘庄等人愕然望着眼前这一幕。王泽素居任军旅, 对于此类血腥场景倒还见怪不怪,然而他虽然还能保持几分冷静, 却仍在血流蔓延至脚下时, 向后跌坐了几寸。
    “快看看能不能救一救。”元澈起身从座位中走下,而后对冯让道,“封锁署衙, 不得令人何人出入。堂内侍卫实职,所有人罚奉一年。”
    魏钰庭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方才熊应裘所言仍句句在耳。他明白,自熊应裘与王氏媾和, 并决定以那样一种方式构陷陆昭的时候,他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世家大族相争便如同象棋对弈, 先死的都是卒子马。两大家族的最高决策者在峭壁上搅弄风浪,想要不玩了便可拍拍衣袖转身而去, 但寒门却必须要付出一条性命用以恭敬地退出。
    俯身检查的侍卫摸了摸熊应裘的脉搏, 不需要他回话,尸体涣散的眼神与僵直激睁的双目,早已将答案告诉了所有人。
    “时谤杀人, 血溅三尺……”元澈负手而立,目光如利剑一般扫至每个人的身上,“行台尚未成立, 便已出了这么多条人命。孤也好奇, 这是否就是你们这些名仕风流,清谈雅量的人所乐见的结果。”
    元澈拨开围在尸体前的一名宿卫, 慢慢蹲下身,用手阖上了熊应裘的双眼。
    他此时明白了陆昭写信所言,若应裘有功,则可在会稽寻一官职与其后代之事。今日看来,熊应裘死前慷慨直言,不愿以一己之身来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平衡朝局,已经在极力阻挡事情向更为恶略的走向划去。这一封书信的提点,熊应裘的死虽然不会有所改变,但比在王泽与陇右世族的联合逼迫下,认罪而斩,要更有意义。
    时人崇尚风流与气节,这样的死法至少能为豫章熊氏博得一个刚耿义士的美名。有了这个以死相换的美名,他的后代终于可以在这个令寒门庶族窒息的世道,有了一丝呼吸的空间。
    人之在世,生死为大。进取、享乐、修身齐家,封妻荫子,皆是为此。然而门阀政治之下,名与利的双重逼迫,壁垒与天堑的生而有之,被驱使的卑微之人,生死早已不足为念。
    元澈解下氅衣,盖在了熊应裘的尸身上,而后对魏钰庭道:“暂停尸于别院,现在就去通知他的家人。”
    王泽闻言后神色一凛,太子似乎并不想要将消息封锁在内部了。除却陆归,毕竟崔谅还在长安,凉王亦在西北金城,此事所涉干系太大,一旦各方声讨,汉中王家也难以从容。此时王泽感到,这样一个结果,对于他来说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如此事态被高高举起,却因一个微不足道的青袍小官之死,被轻轻放下,他所准备的那些后续手段,不仅都用不上了,此后的处境也变得格外被动。
    詹府内臣在各方逼迫下死于明堂,这件事情可以上升到很高的政治层面,也可以作为一个私人恩怨来处理。但太子多半会将这件事导向前者,激起各方声讨,行台自然就会收到各方的关注。
    他太了解那些在中枢无人的方镇底色,但凡有兵有马的,恨不能逮着个机会就在中枢插一嘴,以问责行台来换取更大的事权或是政治优待。而此时的太子未必不能顺势把汉中王氏推到前台,替行台挨刀子。
    现下,陆昭的嫌疑经由与崔映之同车而乘、熊应裘临死慷慨直言,已经完全撇清。最后,熊应裘之死到底为何,暗害崔映之之事到底由谁主谋,已经不是汉中王氏一人可推动的了。
    王泽深吸一口气,必须要在各方问责之前,把陆昭谋害崔映之并胁迫熊应裘自戕一事做成定局。
    无边无际的黑夜,与茂盛的枝丫铺设的阴影一道,堆积在窗棂边。室内一灯如孽海孤舟,在不易察觉的室风中摇动明灭,似要被黑暗湮没。灯烛下,一柄崭新的铜制节杖,如有流光浮动。
    陆昭提笔写完最后一封书信,吹干了墨迹。她辟居于崇信县,但对于略阳的情报却还清楚。熊应裘之死,足矣让王泽无法借题发挥。但若想将汉中王氏整体从日后行台驱逐出去,却完全不可能。如今最好的策略就是借此机会,将事转移到每个方镇都有资格评论的话题上,汉中王氏不甘于自己的分润均摊,想要赢家通吃,就难免要使出一些过激的手段。
    如果事态真发展至此,她也乐意奉陪。论过激,大家都是军阀,谁又玩不起了,只是战场具体涉及哪些方面,却只有她才能说得算。
    “将此信送至凉王处。”陆昭吩咐后,转身回到内室,待再出来时,已换上一身骑装。
    院落内外,由张牧初所率五百名亲卫已围护成铁桶一般,见陆昭从屋内行出,张牧初拱手道:“城外两千骑已集结,等候陆中书调遣。”
    “知晓了,张将军辛苦。”陆昭穿过回廊,走到崔映之的房门前,轻轻地扣了扣。崔映之闻声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
    时间紧迫,陆昭也没有过多解释,只道:“略阳恐将有变,王泽的人在官署多有渗透。我这里整理出了一份名单,是之前你我浏览人事档案时,我觉得有蹊跷的地方。如果你觉得日后你父亲可能会败,不若早做打算,借以此事助太子一臂之力。想来日后清算,你至少可得活命。只是此时入略阳城也有危险,我会拨亲卫与你,但也无法保证你绝对安全。如果你不想,我会让他们把你送回你父亲那里。如何选择,皆在于你。”
    崔映之想了想,先问道:“略阳行台是否出了什么事?”
    “熊应裘揽罪自戕,以平时局。”如果崔映之想要去,陆昭还是希望她能够提前知晓事态发展到了哪一步。
    崔映之忽然对陆昭冷目而视:“那日熊应裘之子见你,是不是……是不是你逼迫他自戕以平息时局?王泽主谋,尚能安坐,熊氏卑从,如今却只能命陨。手握铁证却不敢给汉中王氏论罪,陆昭,你是善恶不分,色厉胆薄!”
    陆昭静静望着崔映之,她自无持守正义的立场,却也羡慕对方永葆良善的能力,但这个世道不会如自己一样,羡慕着眼前不染纤尘的美人。不过既然对方提到了王泽论罪,她也不得不让崔映之认清一个事实。
    “手握铁证给王氏论罪?”陆昭笑了笑,“造反、构陷,从来都不是给世族论罪的证据。地位高到一定程度,最后栽死的罪名往往与其实际罪行毫无关联。至于你说的善恶,那么你来告诉我,孰为善?孰为恶?崔映之,这个世道并不能给予每个人善恶的答案,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用自己的善恶准则,去一厢情愿地对接这个世界。”
    月暗星稀,云密雾繁,城外的鼓角与一声声军号响彻四野,在一片深茫中极尽苍凉。陆昭骑马立于高丘之上,目之所及,丹崖崄巇,青壁万寻。陇山细密如织的脉络,在凉薄的夜色下蔓蔓纵伸南北,依稀可以想象它的揽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崎岖的山峦上荒草栈道相掩交错,在夜色下如同几笔墨皴,与残破的房屋和百年断墙,一同点缀着这幅千里江山卷。
    西凉的金戈铁马聚起的长风,与秦汉的慷慨余哀扶摇直上,振起玄色的衣袂。此中独立的玉树早已脱于庭中,与面颊上如山峦的眉峰,一同融入了画中。
    陆昭默默拔出那把百辟长刀,冰锋直指西麓之巅。众人困于略阳,各家必不能敏于时局,自以为作困兽之斗。利益滋生的胆量,黑暗酝酿的野心,每个世族所虑的一家利害,都是每一场祸乱的肇始之机。或许她早已不满于一笑释然的暗流博弈,既然有人要在略阳做定大局,那她也不妨将这片大地肆意清洗。
    大量的固有实力盘固其上,陆家的根基又如何能够稳稳扎根。权力的板结永远无法诞生新的制度,此战之后,她便要在陇山划上一条自己的分野之线。
    略阳衙署内,熊应裘的尸体已被抬走,妥善安放。王泽坐在席位上,目光冷冷扫了刘庄一眼,冷笑一声:“呵,此案所有人证皆死,如今竟成了悬案。不知刘明府可否给大家一个交代?”
    刘庄道:“熊主簿生前慷慨陈词,竟不能振王使君之耳以发聩,我等只求大局之稳,倒王使君意欲何为?”
    “慷慨陈词?”王泽挑了挑眉,“呵,激愤之言或可扬名,体中曲直正邪自存。刘明府若是渴听,我王某人也能在此吆喝吆喝,倒也不必他熊应裘踽踽独行于世间。听闻明府数万部曲已悉数侯备,散于乡野,不知若此番熊应裘临阵狡辩,将明府往日所做悉数吐露。明府将以何面目面对刺史,以何面目面对储君?”
    熊应裘已死,脏水虽然不能再泼倒陆昭身上,但是未必不能污名他人,从而连带出陆家。刘庄方要出言反驳,此时互有士兵慌忙进入,禀报道:“城内外有县民生乱,似乎是为得先前刘太守劝阻屯粮一事。”
    刘庄愣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