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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陆归一向不在这些杂艺上用心,一时猜不出来,便瞎说了一个:“是荞茶。”刚说完,便看到后面的陆昭微微摇了摇头。
    “不对。再猜。”长公主道。
    旁边有一个不知是哪个文臣,好心提醒道:“里面有浔阳侯姓名中的一个字呢。”
    陆归想了半天,方才恍然大悟道:“是当归。”
    长公主却道:“这次虽猜对了,罚却免不了的。浔阳侯既第一次猜的是荞茶,我看就罚喝苦荞茶吧。”
    保太后点头道:“处分得当。”
    此时已有内侍端着托盘上前,上面是只一甜白盖碗,茶水温度刚好。陆归取过茶盏,饮了一口,立刻皱眉道:“好苦。”
    长公主倾华莞尔道:“这茶是你妹妹开宴前在后殿泡的,可怨不得我们。”引得满座大笑。
    既领了罚,还要念一句诗。陆归诗词上还算用了功夫,随口拈了鲍照的《代北风凉行》道:“问君何行何当归。苦使妾坐自伤悲。”
    原本坐在远处的魏帝听了,忽然微笑对身边的陆妍道:“你家贤侄也算的上大将之才,没想到也重儿女情长。”
    在场众人只当长公主爱玩笑,并不过分深究。忽然,长公主倾华叹了口气,淡淡道:“哎呦,这个归字。”
    第137章 死签
    “怎么?”魏帝饶有兴致问道。
    长公主立刻换了笑颜, 道:“陛下,依我看陆公子这个归字取得巧,却也不巧。”
    保太后听了亦问道:“何解?”
    长公主思忖了片刻, 道:“陆公子帅君归我大魏,这便是归字的巧处。可现在陆公子已然在咱们大魏了, 这个归, 又是要归何处呢?”众人皆知长公主最爱开玩笑,话音甫落,人群里发出了几声迎合的笑声, 然而忽然觉得语气中有些不对,不免又肃了脸。
    陆昭手中握着酒觥, 如擎匕首。这句话看似玩笑之语,但却阴毒得很。
    自举家北上之后, 陆昭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极力抹去南人的影子,以及遗族的界定。一次次利益切割, 一次次不遗余力地夺取事功,甚至在安定问题上, 不惜拉拢王谧作为执政外壳, 就是要让南国遗族的身份淡化掉。而在凉州,她以身犯险,即便是牺牲在金城, 至少也能为家族挣得一张护身符。
    而长公主的一句话几乎要让她毁其功于一役。就算是魏帝今日迫于求生,还会相信自己的兄长,但终究也会埋下祸根。
    陆昭迅速地从人群中走出, 稽首跪叩在魏帝面前道:“臣女的兄长在外漂泊多年, 能够回到魏国,皆因仰赖陛下天恩, 这个归字,也是陛下赐予兄长的机缘。如今兄长已经归来,还望陛下另赐一表字,以示教诲。”
    以字释名,彰表其德,陆昭决定将最终的解释权交给魏帝,虽不能尽数洗刷遗族之名,但若能在本朝皇帝手中定下基调,来日也不会再为他人利用。
    魏帝略微沉吟,点头命刘炳道:“取纸笔来。”
    刘炳一声令下,纸笔已是现成。魏帝提笔舔墨,思索了片刻,在纸上写下了 “沉辉”二字,然后示与陆归道,“沉辉熙茂,清尘熠烁。你家是东吴陆氏之后,这一句,出自陆云之手,颂的又是其曾祖陆逊。东吴降后,陆氏兄弟因卷入政变而双双丧命,不可不谓可惜。不若当年陆伯言,效忠明主,镇守一方,祐德子孙。这世上成就大功业者甚多,得归其命者甚少,又有多少人愿意将光辉黯藏,化作家族万代的平安。朕择这两字与你,愿你有心,得先祖其一,光耀门楣。”
    陆归听罢,立刻行了大礼,叩首恳切道:“陛下过誉了。此字是臣陆氏一门的荣耀。臣陆归叩谢陛下天恩。” 他的额角早已汗流涔涔,此时魂魄才从新躺回了心口。
    既赐了名,魏帝也重回御座,鼓乐重新起奏,歌舞再度摆开。文臣们执笔题咏,飞墨流章,仿佛有书不尽的繁华,道不尽的完满。
    “皇帝上一次题表字,还是王叡在的时候罢。”保太后独坐在另一端,头上的宝钗在光下熠熠生辉,却因簪了数支,投影在绛帘之上,反倒是一团黑暗,“不知不觉已有七年了。”
    皇帝一时怔忡,点了点头:“是了,当年王子卿也不过十六岁,朕还是太子。”两宫卫尉还没有他的人,御阶上凉王旧臣的鲜血还未洗刷干净。
    “七年。”保太后笑了笑,连同眼尾的花钿也明明闪动,让人恍然觉得似有泪水含凝其中,“春笋可发十丈,少年终成权巨。不过半生时,却过半生事。皇帝,老身的亲生儿子早就死了,老身也一直把你当做亲儿子对待。自易储之变,已是二十年之久,你我虽非亲生母子,缘何仍不能相知?”
    她所担忧的,陆昭明白。那部《法华经》无疑是陆昭抄录,在李氏忌日之前放在那里,只等自己来发现,这才有了后面贺存拦截渤海王驾,导致丞相府失陷的结果。保太后的高位在下一任国君时,便是待以处决的刑椅,贺祎谋的是家族百年的荣耀,而她谋的,不过是晚年的富贵平安。她的忧虑与过往,敌人尚且知晓,她膝下长大的孩子却不曾了解。
    “阿娘的担忧我何尝不能明白。”魏帝道,“可是阿娘,你要的东西,是我要拿孩子们的性命去换,去拿皇权去换。阿娘在富贵平安的同时,无数个世家也会依附于阿娘,吸干孩子们的血液,啃食孩子们的骨肉。即便不为子孙计,大魏的江山被世家祸害的还不够么?高门为恶,甚于羌胡。只要世家还在藏匿人口,关陇还在把持朝堂高位,风流名仕们还掌握着时下最高的品评权,这个世道就还会继续乱下去。何时南征,何时一统,何时这个国家也会因为某个世族太过壮大而分裂,继而有更多的百姓为成就你们的权欲而赴死?”
    保太后的眉峰轻轻抬了抬:“权欲?皇帝你就没有权欲?陆家就没有权欲?当初宫变,是贺祎从禁中骑马来到我的府邸上,把你接走,一路护送你去听皇帝宣诏的。临走前,他问了你,是不是真想做这个太子,皇帝你也是认了的。既爬到了这个高位上,如今倒数落起我们的不是。这句阿娘,老身担当不起,你的丞相,文婴也担当不起。皇帝你如此嫌恶世族,也要知道世族之所以能盘踞如此,或因帝王得国不正,或因帝王才具不配,权柄下移,国祚衰弱,世族也有世族的担当。”
    “身在其位而谋其政。权力侵蚀人心,千疮百孔的黑色心肝,就算用锦缎包裹,也会有血脓流出。”魏帝叹了一口气,“待凉州战事毕,孩儿愿意封阿娘为太后,但是太子必须继位,贺家、卫家必须以死论处。孩儿的底线,想必阿娘已经知晓了。届时还要向阿娘讨一份诏书,以正视听。”
    雨如花落,灯如鱼摆,保太后终是笑了笑,慢慢举起了酒杯。不敬帝王,不敬苍天,唯独敬这样的世道,给了她无上权柄,又令她投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重渊。若是东海回溯,时光倒流,她还会选择以保姆的身份入宫么?大概是会的。
    “皇帝醉了,扶皇帝休息。”保太后的语气旋即冷下,勒令左右,同时饱含着另一重深意。然而左右宿卫却并未应命,而是同时望向自南窗而来的一片光亮。
    数百盏孔明灯接成巨船,顺风而飘,如兜头烈日,似乎并不受雨势的干扰。众人以为此是佳节时的宫中百戏,不疑有他,却见巨船越飘越近,且周遭已尽是桐油的味道。沉重的巨船渐渐朝宫殿压来,夏日炎流仿佛于今朝悉数拢起,在巨船的撞击声中四散流窜,化成一片火海。
    众人尖叫四逃,慌不择路之时,刘炳急呼宿卫取水救火。然而保太后身边的宿卫仍旧岿然不动,而守护在外面的人似乎也无动于衷。“火势迅猛,还请皇帝随老身离殿暂避。”保太后安静地吩咐着,事发突然,她所能做的便是借此机会以强硬的姿态来遏制皇帝的动向。说话间,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魏帝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让人难以想象施加者竟是一花甲老妪,一如数十年前,自己的保姆也是这样握住自己的手腕,对立在阶下的群臣道:“太子之位,当立陈留王。”
    然而话音未落,陆振携陆归与陆昭走向前。陆归不知何时已披甲执锐,用剑拨开众人。陆振行以军礼:“车马已备,臣请护送陛下登舆。”
    见众人暂避其锋,保太后仍不撒手,喝到:“此等大事何容你一白身置喙。”又对其余宿卫下令,“皇帝醉酒,神智未醒,速护其前往长乐宫避火。”
    魏帝横目冷视:“既然白身不便出言,那朕便封靖国公为太仆寺卿,为朕执鞭!”
    大殿尚未完全燃起,保太后的目中早已窜出两道火舌,然而面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陛下确是吃醉了,太仆寺卿乃京兆卫恪,正在老身肩舆旁恭候。既如此,便请皇帝随老身上车吧。”说完,保太后手下忽使暗劲,帝王玄色的袖袂旋即拧出深深地褶皱。
    魏帝的手臂仍僵直不动,眼看火势愈大,陆昭行前一步,道:“还请车骑将军速护陛下出殿,火势甚大,陛下若不先行,众臣何敢避退?”说罢,殿内众人匍匐跪倒一片。
    保太后此时怒指着陆昭,银牙咬碎,却说不出只言片语。陆昭这句话无异于要以整个昭阳殿的世家来与魏帝捆绑。若真因自己之故使得皇帝不能逃脱,那么其他世族子弟殒命于此,便要算在她保太后的头上。而今时今日,皇帝之所以愿意以身犯险待在昭阳殿与自己周旋,就是在以性命作为押注,和整个关陇世族玩一场死签。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豪赌,赌的是她保太后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皇帝玉石俱焚。太子仍在宫外,皇帝与这些世家臣僚一道,誓要用性命将关陇世族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几天之后,余焰燃尽,两宫发丧,新君继位。
    保太后的手慢慢松开,陆振先行上前,护住皇帝。陆归执剑,以护其后。而吴淼、王谦、姜弥等非关陇世家的重臣紧紧跟随。当陆归经过陆昭的时候,陆昭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对其示意,而后恍若无事步趋其后。
    天子拔剑,升玉辂。玉辂颇高,陆归主动以肩为梯,供皇帝登舆。陆振执鞭御马,陆归执戟于玉辂侧边护驾。在关陇世族所掌数千南军的对比下,皇帝身边的两百名宿卫显得寥寥无几。然而玉辂周围又聚集着无数臣僚,此时皆换苍色直披,擂鼓而歌。
    此时陆昭步行至玉辂下,和手道:“臣女请陛下允太尉同车而行。”
    魏帝道:“陆侍中所言甚是,还请太尉参乘,以增威重。”
    皇帝一言,原本寂寂于众人的吴淼也从人群中走出。吴淼年事已高,两眉霜白,隐着一双灿灿黑眸。在经过陆昭时,脚步顿了片刻,目光便如白刃一般横扫过而过。
    “臣愿奉舆。”
    不远处的一座高阁上,逃脱升天的元洸倚着窗。黑夜无月,火光浮天,衬得那一抹紫裳如彤云流霞,次第相燃。霓旌照耀麒麟车,羽盖淋漓孔雀扇,原本的澹澹眉眼与极尽内敛的骨相,此时此刻却无比张扬。
    第138章 诅咒
    未央宫的一处小暗巷内, 一乘轿辇正匆匆而行。护卫的人并不多,不过是两名内宦和四名侍女仆妇。一名奶妈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儿,一路疾行, 婴儿反倒睡得更沉些。一名最小的宦官衣着鲜丽,走在最后, 时不时回头望一望, 看看是否有人跟踪。而走在最前面的人,肩如锋削,绀青织金色的袍摆如黑色海浪上涌动的星月之光, 随着敏捷的步伐奔袭至此行的终点——小伽蓝寺。
    为首者扣了扣门,寺内小僧将门推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安静的巷道内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韩御史!贫僧失礼了,快请进。”
    小伽蓝寺位于未央宫西北角, 原仿洛阳古寺修建,供奉着天子妃嫔们所敬的香火。后来保太后兴建永宁寺, 工程浩大,佛塔构七级浮屠, 高三百余尺, 基架博敞,为天下第一。在众人的趋炎附势下,小伽蓝寺也就衰落了。
    贵人甫临, 众人慌乱打扫一番,总算收拾出一方干净的内室。韩任行至院中,将轿辇上的人请下, 几个小僧不曾看过这等仙姿艳质, 亦不敢肖想贵珰与这位美人那份不可言说的交情,仅仅是躲在廊下, 不敢应声。
    薛芷的手任韩任牵着,在大庭广众之下走过,曼丽的玫瑰色齐胸襦裙,颈上系了一块小金锁,锁下的一颗心突突跳着,任是金山玉海也压不住。几日前,韩任便让她称病不出,不可参加任何筵席,而今夜,她在看到冲天火光的同时,亦看到了韩任伫立在漪澜殿的门口。在连帝王都将她遗弃的夜里,救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两人入了内室,韩任自解下外袍,铺在坐榻上。而后取了烧好的水,和一只小茶盅。他先将茶盅烫过两道,随后又从腰间解下一只苍绿绉纱杂银线绣白孔雀的小荷包,取出一小撮茶,依旧拿水烫两道,最后盖上茶盅,用一只干干净净的水荷色帕子托在下面,作以隔热,最后才放在了薛芷的手中。茶香凛冽,稍稍掩盖住周遭洒扫灰尘残留的味道,御赐的上等小龙团,这是她最喜爱的茶。
    “娘子将就喝着吧。”韩任嘴上说着,一边仔细检查床榻上每一个边角,待无问题后,方道,“娘子今夜便在此安睡吧,奴婢先回去了。”
    “致远!”没有呼他的官称,亦不呼名字,而是直接念出了他的表字。薛芷将茶放下,起身将那身绀青色的袍服拾起,温柔地披在了他的肩上。鬓发与修颈缱绻地依靠上去,一如无数次情爱时,两片肌肤的完美契合。只是这次无关爱欲,薛芷轻轻道:“你何时回来?”
    韩任并没有转身以回应美人的温存,他受帝王之托,身负重担,这一次不知可否全身而退,因此他不足以,也没资格承受这样的珍爱。自然,以他的身份,从来也都是不配的。
    他温柔地抚了抚薛芷的鬓发,最后叮咛道:“这家寺庙破败时,我时常接济,虽然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但留下来的都是老实忠厚的人,想必会照料好你。先前我从少府调了不少东西存在寺里,足够撑一段时日,还有你最爱的梨花酒。有些东西他们不吃也不会做,你就让下人们替你做吧。”
    “这次宫变,不知要闹多久,皇帝或许也会不保,往后还可能有兵乱。若那时我还在,再想办法运些东西给你。”见薛芷眼角已有泪水涟涟,韩任连忙转移话题道,“对了,我把真宝留在这。都说饥荒里活下来的,人聪明,佛也怜。若有什么需要,你但嘱咐他,皇城内外,他能看顾到的,总能替你周全。薛公那里,我也派人去照看了,你若想你爹爹了,就派真宝传个话,只是千万别写什么东西。”
    “我晓得的。”薛芷的脸颊又向对方的脖颈处贴了贴,精致优雅的鬓发更见松散,原本对妆容格外留心的美人却毫不在意,“致远,你一定要回来。”温热的双唇划过贵珰昳丽的下颔线,哪怕昔日少年的情意早已变成对家族的忠贞与守护,她也要他的身体记得,她在这里等他,要他好好活下去。
    没有更多的话语,韩任只身离去,小伽蓝寺的灯火不足以照亮整个未央宫,却足以温暖这片帝王无暇眷顾的一隅。
    自未央宫向北,便是驰道,东西走向,经西直城门与灞城门通往外城郭。尽管陆归仍掌握着未央宫西阙,以及之前贺祎为其手下安排的建章门侯的外郭西门,但魏帝依旧选择经由驰道,通过贺家层层防线,由章台街冲出宫城,进入长安的居民区。
    陆昭正要随众人前行,刘炳牵了一匹马来,道:“陆侍中随军不便,暂且骑马吧。”说完指了指玉辂后面一方空地,低声道,“娘子先跟在这,若有流矢,好歹也有个遮掩。”
    陆昭看了一眼刘炳所牵的那匹紫骝马,手在半空滞了一会,颔首道:“多谢正监。”
    保太后立于丹墀之上,被烈焰吞噬的昭阳殿金辉复焕,天地之间早已晨昏挪移。凤钗与蔽髻上泛动的金色流光,并非佛像背后的光燄,而是十八重无间的狱火。掌握着两宫几乎全部禁军,她仍然有着巨大的胜算。
    保太后冷眼看着帝王与其身边的重臣:“皇帝可是要效仿高贵乡公吗?”
    魏帝手执龙泉,他并无军旅经验,常年居于深宫,髀里生肉,提剑尚且勉强。他望了望自己的乳母,试图在凌人的势焰中,寻找一丝曾经贪恋的慈爱与温暖。然而万般具象皆在老人幽深的垂垂双眸中幻灭了。他慢慢举起剑,悲愤而决绝:“隧门深闭,鸟雀思吟青松,幽庭无光,哀风尚吹白杨。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山阳郡公生。众卿随朕出城。”
    帝王喝令,玉辇如排云一般行走在暗无边际的未央宫,贺氏掌控的宿卫们用木拒塞以道路,而魏帝的宿卫则执巨盾徐徐向前拱行。陆振执缰挥鞭,陆归执戟,偶有宿卫欲冲破方阵,便被戮于锋下。
    保太后目光黯灭,对左右道:“老身阅前朝事,唯有一处不平,尔等以为何?”
    贺存与卫遐闻得前朝二字,已打了一激灵,口中仍道:“请太后教诲。”
    保太后冷笑道:“成济、成倅身死而未得封万户侯。”
    昔年高贵乡公曹髦不甘为傀儡,攻杀司马昭宅邸,成济兄弟杀曹髦于洛阳街市,最终却为司马昭平息时议,成济夷灭三族,成倅斩刑仅止其身。保太后的意图已不言而喻,词不言杀,不过是给各自一个体面。
    大司马门已不在己方手中,若真令皇帝突出未央宫北阙,那时候贺氏无论作何举措,都逃不出青史的恶名。正如当年高贵乡公曹髦冲向司马昭宅邸的那一刻,不为诛杀权臣,而是要让原本弑君矫诏的暗室操作,变为光天化日之下的臣子谋逆。舆论一旦由此发展,即便魏帝身死,贺氏也会失去矫诏易储最终要的筹码。
    皇帝不再至高,天命何尝神圣,拢住官僚体系的最后镣铐若就此打破,贺氏即便能够在这一次对皇权施行封杀,也会面临官僚体系山崩海倾的维护成本。卫氏、柳氏、薛氏、韦氏,所有豪族的野心再也弹压不住,婢女终将效仿夫人,将这一幕无限轮回地演绎下去。关陇世族将集体迎来皇权对他们的永恒诅咒。
    生命本身的存活早已不是目的,政治生命的延续才是皇室的毕生所求。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她养大的皇帝必然明白,当的血液流淌在陈留世家、颍川世家、以及陆家的脚下时,关陇世族最后的遮羞布便已不在。自此,每个人都将拿到了皇权赋予他们日后杀掉关陇世家的筹码,太子也将举起一面旗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勿令皇帝金身出司马门。”无论死的还是活的。
    得到命令后,宿卫的冲击更加凶悍,玉辂的方阵已有些难以维持。然而令贺存与卫遐错愕的事,即便在万户侯巨大的诱惑之下,给予魏帝周遭的冲击并不大。即便贺存已调来□□手,但射出的箭矢也仅仅停留在华盖羽葆之上,并没有人敢射向车内的皇帝。
    保太后蹙了蹙眉,将目光落在了玉辂后。那片薄薄的削肩如屏翳收风,立于盾后的她无疑给所有人提供了最大的屏障。
    吴淼曾任护军将军与领军将军多年,又曾为凉州、秦州刺史督军事掌兵三十年。这个掌握中下层五官选拔、曾经控制禁军核心的老人,即便已居太尉闲职多年,但在禁军中却拥有着最为复杂的人脉关系。请吴淼同车而行,宿卫中即便有人想要拦驾或是刺杀皇帝,也要在内心掂量一番。而正是这样的犹豫,便可以给他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冲破围攻,等太子领兵清扫北阙,冲出突围。
    保太后抬起手,袖袂因愤怒振振而动。陆昭的每一次出手,每一次换利,终在这一刻被串联而起。而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当薛琬从光禄大夫跌落的时候,吴淼的擢升早已成为陆昭给吴家的一个见面礼。而她,甚至还在为薛琬的败落而自喜于得到这样一位颇具手腕的女侍中。
    以至于今日,自己在望仙殿见到屏风后的那片景象时,还幻想着她与元洸确却有私情,而没有将她与崔映之一样,囚禁在长乐宫内。待自己发现,她手中的寒锋早已抵至咽喉。
    “杀了她,杀了陆昭。”意识到灾厄与祸患的源头,保太后几近陷入癫狂。
    然而卫遐却忽然跪地道:“还请太后与贺郎手下留情,吾儿卫冉此时还在车骑将军府任职啊。若杀陆侍中,吾儿哪能得活?”
    世族盘缠的藤蔓,在烈火之下,不过自相焚灭而已。杀掉陆家此时对时局无任何益处,执意为此,只会让卫家彻底脱离自己的阵营。保太后已怒极反笑,她明白,陆家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为魏帝挡锋,也是因为早先卫冉那一处布局。“以羊诱虎,终为虎噬。”保太后淡淡叹了一口气,“即便今日功成,待老身百年之后,尔等必为陆氏穿鼻。”
    槐里城外,军容俨然,长槊森森。崔谅已跨上战马,数万士兵身披战甲,火把之下,黑鳞生光,自龙首山远眺,如同暗火涌动的厚重熔岩,沿着官道,徐徐流衍,即将冲破西面那片单薄的外郭墙。
    “贺小郎君,让你的人开门罢。”
    第139章 祭品
    未央宫南北纵长五里, 东、北两面俱有大阙、箭楼,可跑马。自武库获取军械后,元澈率兵自东阙起, 沿城墙清扫宿卫,向北阙推进。
    在得知元洸出逃后, 保太后也仅仅派少量人马搜索。既然元洸已与自己生了仇隙, 也就不再是继位的人选。而此时,姜昭仪所生两子,元湛、元泽, 甚至宗王们,也都被自己拿捏在手。届时立长或许不便, 但杀姜昭仪、改立不到七岁的幼子元泽,却是不错的选择。即便不成, 宗王之中也不乏幼子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