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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双头大马被马车夫拎缰一甩,车轮便滚滚向前,马车檐下的玉铃随着车轮前进而摇晃,清脆碰撞,在浑浊吵闹的巷内掠过一阵清音。
    意识到时雨要走,李现之?匆忙回头看她,他?甚至还向马车上走了一步,想去伸手拉她的裙摆,却被时雨躲开了。
    “李大公子,今日你闹够了没有?”
    时雨原封不?动的将他?的话?还回去了,眼看着李现之?脸色一阵青白,憋闷的想杀.人,却又?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她又?道:“那?位顾家大姑娘我并不?相识,你与旁人什么?关系,也早已与我没关系了,还请李大公子日后离我远些。”
    “你我之?婚约,之?前我便提过一次,你却依旧去康佳王府上下聘,后我又?约你详谈,你也未曾来过,今日,本?郡主便与你再提一次,你我解除婚约,日后再也不?见,若是李大公子日后还像是今日一般胡搅蛮缠,那?便别怪本?郡主去寻双方长辈,给你李府难堪!”
    时雨说完之?后,丢下面目涨红的的李现之?不?管,转而将马车门推开一个小缝,随即闪身进去了。
    李现之?眼睁睁看着时雨离开,喉中有千万句话?,却也喊不?出来,他?当真不?知这信是怎么?回事,这顾青萍他?也不?相熟。
    之?前一时恼怒,上来便是质问,现在冷静下来,反倒能反思了,今日之?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冲动,他?不?该如?此直接来质问时雨,但时雨已经走了,根本?没听他?的解释。
    马车碌碌而行,车窗经过李现之?时,李现之?还瞥见车窗缝隙中有一抹粉纱衣骤然?闪过,许是时雨的友人赵家姑娘。
    而再多的,李现之?已经看不?见了,他?只能看着那?辆车头也不?回的离开这小巷,离开他?的身边,他?想追上前去与时雨解释,但又?不?能。
    因他?此刻还深陷在这一堆乱事里,他?的友人狐疑的看着他?,他?的妹妹不?敢直视他?,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顾家大姑娘!
    而此时,时雨已经乘坐马车,施施然?的离了这团乱糟糟的事。
    她与驾车的马车夫道了一句“多绕两圈,仔细瞧着,别被那?群人跟上”,然?后才彻底安下心来,坐回到马车里。
    马车内还是她方才离去的模样,烛火倒了便没再点?,车厢内暗沉沉的,熏香炉倒了,一股浓郁的烟香味儿?混着薄薄的香灰便飘满了整个车厢,角落处,陆无为还像是方才一般靠着车壁坐着,似是一直没动过似的。
    时雨总觉得,他?这人就像个石头雕的人像,不?管生了什么?事,都惊不?了他?那?颗死水一样的心。
    车厢太暗,她去寻了烛火来,烛火的灯油已洒了大半,只余下薄薄一点?,所以点?出来的灯光也如?黄豆大小,照不?清晰,马车向前行驶,时雨俯身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爬行,一路行到马车壁旁,借着手里的火光去瞧陆无为。
    陆无为依旧是方才的坐姿,宽阔的肩背靠着车壁,晃都不?曾晃一下,暗粉色的唇瓣在暖融融的烛火照耀下,泛出流淌着的蜜色的光泽,他?的眼本?是闭着的,等时雨膝行到他?面前时,他?才抬眼来看。
    他?生了一双潋滟的瑞凤眼,但他?面上太冷,抬眸看人时也不?显得风情,反而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陆哥哥久等。”时雨早已习惯他?的冷脸了,也不?惧,依旧软绵绵的靠过来,她一张口,就是甜死人的黏腻娇音:“处置他?们耽误了些功夫,陆哥哥,可会生人家的气??”
    方才那?场面混乱,说时迟过时快,细说起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只是她怕这些事儿?一冒出来,让陆无为对?她越发不?喜。
    之?前她百般撒钱,陆无为都不?肯跟她走,现在又?闹了这么?一场,她担心陆无为更不?肯跟她了,所以她赶忙凑上来讨好?,一连声的说好?话?:“我现下心里只有你的,他?来纠缠我,我看都不?看!只觉得心中生厌呢!”
    她怕陆无为不?高兴,所以话?说的很重,恨不?得把李现之?踩在泥地里,好?一副薄情寡恩的模样,陆无为听了,莫名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憋闷,仿佛这一次是李现之?,下一次便是他?一般。
    左右他?现下只是个小倌,比之?李现之?更不?如?呢,若是再来一个“陆无为”,他?就要变成下一个“李现之?”了。
    陆无为扫了她一眼,道:“昔日既是未婚夫妻,那?也当有些情分,时姑娘变心倒是快。”
    时雨赶忙又?给自己?找补:“我与他?解除婚约,是因着他?与旁的女子勾连,且待我不?好?,不?算我先变心,我性若大雁,只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后陆哥哥与我好?,我定是不?找旁人,日日陪着陆哥哥快活的!”
    她一边说,一边贴过来,像是猫儿?一样凑过来,似是想在陆无为的肩膀前蹭。
    时雨是真急,焦迫的意味都快从她的眼角眉梢里溢出来了,到了陆无为肩膀前,又?堪堪停下了,不?知是不?是怕陆无为不?高兴,所以没碰。
    她人没碰,但她的呼吸却轻轻暖暖的落到他?的肩上。
    她身着一身男子书生纱衣,跪坐时,纱衣层层叠叠的堆落在她膝间,乌黑浓墨的发间束着一条青色绸缎发带,说不?出是绸带上的丝亮,还是她墨色一样的发亮,纤手捧烛台,那?一点?光映着她莹润的脸,似是谁家的仙子落尘了一般,满面暖烛辉,一双眼会说话?,一下又?一下的钩着陆无为的眼。
    陆无为瞧一眼,就被她烫了一瞬。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外乎就是想浑水摸鱼熬过这个话?题、亡羊补牢的演上一演而已,“你是不?同的我最喜欢你”这种话?,公子苑常能听见,都是那?群恩客们嘴上的常态,但他?偏生就是吃这一套。
    他?干脆转过头不?去看她,只道:“让马车快一些,我要早些回。”
    但他?心里,却又?想让马车慢一些。
    说喜欢的那?个,眼底清明无半丝杂念,从不?说喜欢的那?个,却喉头发紧难以出言。
    情愫在暗里涌动,有真有假,就是难辨些而已,时事倾轧,输赢难定,甚至有时候,谁是猎人都分不?清。
    马车很快便到了公子苑,时雨放陆无为下去之?前,还可怜巴巴地揪着他?的衣袖,非要讨一个时间。
    “陆哥哥每日深陷于此,人家心口都痛。”时雨一边说,一边拿柔脂一般的细软指尖去揉陆无为的手背,一下又?一下,猫儿?一样半个身子都压着他?,不?准他?下车,奶喵喵的叫:“陆哥哥到底何时肯与我走呢?”
    这句话?,时雨翻来覆去问了很多次了,但陆无为一直没给个准确的消息。
    到了今日,他?维持着下马车的姿势,左臂上却贴了个娇软美?人,贴的他?心烦意乱,一句“明日”竟是脱口而出。
    时雨大喜:“当真?那?我明日去哪里接你!”
    陆无为话?出口,便知道不?好?了,明晚会有一批新的娈.童入苑,锦衣卫准备拿贼拿赃,所以特意将动手的时日定在明晚。
    也就是说,明晚正是锦衣卫绞杀这个公子苑、拿苑主下狱的日子,过了明晚,他?便能恢复锦衣卫的身份了,自然?也能同时雨说上一句真话?了,但是这是机密,他?不?该说的。
    当真是美?色迷人眼,柔情醉人心!
    “明晚不?行。”陆无为闭了闭眼,狠心用手肘一托,将时雨送回车内,道:“后日,我自会去寻你。”
    时雨哪儿?干啊!她想跳下马车去追,但陆无为跑的飞快,她已来不?及了,干脆趴在马车的车门处远远的喊:“说了明晚就是明晚!后日太久了,你可知这一日我要怎么?过呀?我夜夜无眠,我度日如?年!陆无为,你没有良心的吗?”
    四周没什么?人,时雨也不?怕被人听见,所以拔高声量又?喊了一遍:“夜夜无眠、度日如?年啊!”
    陆无为跑的更快了。
    他?从时雨停马车的地方,一路跑回到了公子苑的后巷,准备回公子苑。
    后巷位于公子苑后五十步处,公子苑喧嚣热闹,便衬得后巷寂静幽深,这后巷砖石不?怎么?平整,缝隙里还有青苔野草,风一吹,便吹的他?身上的纱衣纷纷而飞。
    陆无为踏入后巷时,便听见后巷里突然?响起来一阵“咕咕”声,顺带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动静。
    “咕咕”声,是锦衣卫常用来传信的声音,他?们模仿各种鸟叫,形容各种情况。
    此时,是在公子苑后巷里蹲守的锦衣卫在哄笑?。
    这群畜生耳聪目明,远远瞧见陆无为下马车、听见时雨喊“夜夜无眠度日如?年”,全都来劲儿?了,远远地见了他?,就开始咕咕咕的乱吹,陆无为都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当真是公子苑头牌!陆校尉名垂千史啊。”
    “瞧瞧把人家小姑娘勾的!陆校尉好?手段。”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做卧底都能做成这样,不?愧是陆校尉啊。”
    “真是好?大一辆马车啊!”
    “谁家的锦衣卫做成陆校尉这样?干脆洗手与你家做外宅吧!”
    陆无为冷着脸,面无表情的踏过了这一路的“咕咕”声,顺带数了数后巷里藏匿了多少人。
    起码十几个。
    杀不?完,根本?杀不?完啊。
    ——
    陆无为重回公子苑继续当他?的暗探,与宾客或龟公周旋,时雨已回了康佳王府沐浴休憩,扑到被子里夹着花枝软枕疲惫的滚上两圈,他?们俩各有各的事儿?要忙,短暂的将对?方忘到了脑后,扑向自己?的花团锦簇、或一团乱麻里。
    而就在他?们俩按部就班的沉淀回自己?的此间事中的时候,李府与顾府却闹了个天翻地覆。
    那?位顾青萍顾大姑娘,本?就是个孱弱多病的身子,性子还敏感自疑,在巷子里被吓的昏厥之?后便生了高热,先送回到了李府,请了大夫来治,人还尚未醒来,顾府的人便已听了信,扑来了李府。
    顾青萍的大兄到了之?后,还听闻了一些流言蜚语——她妹妹竟还与李家大公子暗通款曲!
    谁不?知道李家大公子已与安平郡主订婚,择日便要成婚了?
    他?亲妹妹,旁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顾青萍谨小慎微又?多愁善感,路边碰上一只野猫都要喂些食水,伤人的事情半点?不?做,晚上夜路都不?敢走,养于深闺,每日靠着汤药吊命,怎么?可能那?般大胆,与旁的有婚约的男子勾连?
    他?们顾府的姑娘,来赴了一次宴,莫名其妙发病晕倒了不?提,还背上了此等污名,日后如?何做人?
    若是个生性坚韧、伶牙俐齿的姑娘,兴许还能反驳回去,但他?妹妹是个何其软弱好?欺的性子,会被人活活逼死的!
    所以顾府的人来势汹汹,到了李府便开始逼问。
    李现之?回了李府后便已问过李摘星了,李摘星不?开口,李现之?便罚了李摘星的丫鬟,重责之?下,问出了李摘星将此写了情诗的信寄到康平王府上的事情,只因李现之?逼她认错,而她心生逆反,便想叫所有人不?痛快。
    一点?口舌之?争的小事,最后竟闹成了这般!
    “何其荒唐!大家之?女,竟如?此行径,与那?些狐媚贱妾有何不?同?”
    李现之?悔之?晚矣!他?盛怒之?下,将李摘星罚去跪祠堂,李摘星自知理亏,也不?敢言语,老老实实的去了。
    李现之?有心重罚,可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也不?能真的打死,后来顾府来人,李现之?也暂且顾不?上她,转而去咬着牙给顾家赔礼。
    李摘星是从中挑拨,但被当成一把刀使的顾青萍也不?清白,她是当真喜爱旁人的未婚夫的,只是未曾主动出过手而已,现下被人挑出来,这口苦水她也得咬着牙往下咽。
    李府有亏,顾府也没理,所以两府闹了一通之?后,便都选择息事宁人,李府接连赔礼,顾府带昏迷不?醒的顾青萍离开。
    但此事闹了一夜,难免被旁人知晓,送走了顾府的人,李现之?又?要四处勒令丫鬟不?准四处传播,然?后再去给之?间在巷子里瞧见了这一场乱事的友人们送一些礼,那?些人收了他?的好?处,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要以彼此情分为桥,封他?们的口,让他?们休要将此事四处游说。
    这事儿?若是传开了,顾青萍名声毁了,李摘星也定要落一个“挑拨是非”的名声,得了这种名声,日后家世清正的儿?郎都不?会选李摘星为妻,所以两家都想压下。
    这一场混乱里,满盘皆输,谁都没得了一点?好?。
    等所有乱糟糟的事都处理完了,李现之?一个人站在李府的游湖面前发怔。
    他?似是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做,但是又?处处提不?起力气?,只得立于此处。
    已是深夜了,李府内的丫鬟们已散,府内回廊寂寥,片瓦无声,如?同整个李府都死去了一般,月华落于树梢游湖,万籁俱静之?下,府门熄了灯,大半李府都暗沉下来,一片昏昏间,李现之?的背影孤零零的立着看湖。
    游湖上栽满了清荷白莲,此莲是由南蛮传来,甚得时雨喜欢,她虽然?还未进府,却非要种下,说是日后赏玩。
    此花有人面盘大,根茎近人高,荷叶之?大,能容一个妙龄女子跪坐其中而不?沉于水,船一进去,犹如?入了藕天花间,不?辨东西?。
    白日里此间人来人往,有宴客大醉,于湖间畅游,撞歪了一片莲,残莲尽落,浮于湖面上,鱼虾乱衔,他?当时心里还不?舒坦,觉着这一群人手脚粗鲁,但一转眼,他?竟也变成了这些残莲,归路无一。
    他?今日竟冤枉了时雨。
    原来,时雨不?肯来他?弱冠宴是有缘由的,都是李摘星从中作梗,竟害的他?与时雨闹了如?此大的误会!
    之?前时雨邀约他?去茶楼一见,他?又?因与友人相约,未曾去见时雨,按着时雨的性子,该是多难过?
    怪不?得,时雨竟会起了与他?退婚的心思。
    时雨小女儿?心思,爱哭爱闹,以往见他?周遭服侍的丫鬟貌美?些,都会酸唧唧的哼闹,憋闷上一整晚不?开怀,故而他?周遭都是小厮伺候。
    时雨瞧见个丫鬟都是如?此,若是瞧见了那?信,怕是要心如?死灰了吧?
    在他?不?知道的日夜里,时雨说不?准要哭的如?顾青萍一般晕过去呢。
    一想到此,李现之?心底里便浮起了淡淡的愧疚。
    时雨那?般喜爱他?,他?却纵容他?那?不?懂事的亲妹去伤时雨的心!硬逼着时雨与他?解了婚约!
    时雨该是多难过啊!
    是他?伤了时雨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