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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她用力摇着头,魑长老抽出她口中堵着的布团,扯下蒙眼布条。她先欠起身子望了望湖面。那里已是一片平静,水波粼粼。小姐——小姐已在深深湖底了吗?心裂了一般剧痛。她看他魑长老青白的脸:“你说小姐她会醒来,是什么意思。”
    魑长老:“是的,她会醒来,以全新的、无比强大的模样回来,她会变成神,将人的生命玩弄在股掌之间。”
    “神?神吗?”幼云盯着他,目光变得凶狠,“是怪物吧。”
    魑长老嘶哑着声音笑了:“是神,是鬼,还是妖,不重要。只要能给九叠门报仇,什么都不重要,不是吗?”
    “不是。”幼云大睁的眼中滑下眼泪,“我们的家人豁出所有人性命让小姐逃出去时,门主就对小姐说过,不要报仇,再恨也要忘记过去,门主要她隐姓埋名平平凡凡过一生。那才是最重要的,小姐平安幸福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魑长老面露不耐:“小丫头,我跟你说过了,这条路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遵从她父亲的心愿,没有符合你的心意,那也没办法。”
    他不再废话,拎着捆成粽子形的幼云走向湖边,丢到一个竹筏上去,亲自撑着筏穿过隧道,将她送到山外江水之畔,扔在岸上,一边替她解开绳子一边道:“我劝你听你家小姐的话,不要再回来。若是敢回来我求之不得,这湖水中正缺许多女孩子陪伴幼烟。”
    解开了她,转身就走。获得自由的幼云却疯了一样扑上来扯住他衣服,仿佛抓住他就能把小姐要回来。他一脚将她踹倒,跳上筏子头也不回地返回九叠楼。
    站在湖水中讲述的幼烟一声叹息,饱含着对幼云的思念。她说:“其实我在施术过程中溺死时就没有意识了,后来发生的事都是魑长老告诉我的。”
    在她变成美人诅后魑长老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人,交流之间无所隐瞒。然而这也并不妨碍最后幼烟杀死他时手法的果断。美人诅是个纯粹的杀人工具。
    可是她对阿步的关爱、说起幼云时眼中的光彩又透露了未泯的感情。还有,在她认为已杀人够数的时候断然决定收手,也说明了心中人性的残留。
    九蘅举了举手中的铁片:“那这个铁片又代表什么?”
    “这铁片上面刻的是美人诅术,魑长老就是从这上面学的施术之法。他说过是在送走幼云后就找不到这铁片了,幼云曾撕扯过他,估计是那时被扯掉,又被幼云捡走了。反正他也没打算再用此术,就没有执意找回。你们……你们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是幼云那里吗?她过得还好吗?”她的神情激动起来。
    九蘅静静与她对视着,面色凝重肃杀,一声不语。
    幼烟的神情渐渐慌乱起来:“她怎么了?你告诉我。”
    九蘅的语调如刮过湖面的风般冷冽,把事实一字一句送进她的耳中:
    “幼云以这块咒铁为线索找到了通晓巫邪之术的人,像你与魑长老达成美人诅的契约一样,与那个人达成契约,获得一只妖火燧蝥,伪装成大户人家的女儿,嫁给仙人镇卢县令的长子。她嫁进卢家并非为了安心度日,其目的是怂恿卢家助她用计把燧蝥送进镇子附近的优昙波罗花林,烧死优昙花妖,取得花妖内丹。造福一方的花妖和他的夫人,也是幼云的小姑子,都因此遇害。”
    说到这里停下了。
    幼烟震惊之极,声音颤抖:“为什么她也走上了妖邪之路?”
    “为了你啊。”九蘅挑了一下眉,目光如利刃刺进对方的心脏。
    “怎么会?为什么这么说?”
    九蘅说:“你知道优昙波罗内丹的效力是什么吗?它能让人重塑骨肉,获取新生。”
    幼烟只觉天地幻化一片空濛的茫茫雾气,身体晃了几晃,有些站立不稳。幼云不甘心她的小姐变成怪物,夺取优昙内丹是为了替她重塑肉身,摆脱美人诅的命运,重新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幼云虽是她的丫鬟,但二人情同亲生姐妹,在她眼中幼云是个脆弱胆小的孩子,遇事只知道哭。她只道幼云上次被丢出隶州镇时必会吓破胆,绝不会再回来了,运气好的话嫁个农夫,平平淡淡度过余生也不错。没想到她竟有勇气走上那样一条凶险之路。
    杀人?杀妖?那怎么可能是幼云能做出的事?
    幼烟呆了许久才找回声音:“那……现在她……”
    九蘅毫不留情地吐出硬邦邦的两个字:“死了。”
    幼烟一口气犹如断绝:“什……么?”
    九蘅说:“幼云最终也没得到妖丹,她被花妖之子杀死了,身后留下一个孤单单的孩儿。”
    “不……不……幼云,为什么不听话……”幼烟的头嗡嗡作响,血液如火焰逆流,把心脏烧得千疮百孔。
    第117章 最懂道理的小孩
    幼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直被“恨”占据的脑海如浓雾裂开一道缝隙,突然透入清明。为了复仇,这双手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啊。最痛心的是幼云,天真善良的幼云,妹妹一般相伴长大的幼云,因为她,变成了何等可怕、何等可悲的模样啊。
    幼烟用极缓慢的语调回答了九蘅的问话:“我……悔。”
    九蘅闭了一下眼。终于,终于让说她出这个字了。
    随着“悔”字吐出她的唇间,幼烟的双手手心如被火烧灼的纸张一般焦黑、破碎,灰屑飘落水面。这样被无形火烧化一般的破碎沿她的手臂蔓延,迅速扩散到她的躯干上,在她的头部化灰之前,她的眼神温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一声呢喃飘出:“你终于还是解救了我,幼云。谢谢你。”
    声音和飞灰一起飘散向湖面,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幼烟已消逝不见了。与此同时湖上的那些美人萍也无声地化为灰屑。
    九蘅只觉浑身脱力。在悟透卢少奶奶幼云与幼烟的关系后,计划便在脑中疾速形成,以残酷的事实、毫不留情的语言戳破幼烟的执迷不悟。幼烟说过能杀死美人诅的只有悔悟。美人诅绝不能留在世上。
    那就送她一程吧。
    只是怎么面对阿步呢……
    阿步踉踉跄跄扑进了水中,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握那些黑色碎屑,然而什么也抓不住,它们融化在水和风中,一丝尘埃也不剩下。他跪倒在水中,单薄的肩颤抖着无声地哭泣。
    九蘅的身子晃了两晃,险些站立不住,肩头合上温暖的手掌,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额抵着他的胸口,一丝濡湿泪水透入衣衫染上肌肤,带着微暖的温度。她叹息般低声说:“阿步要恨我了。”
    “不会的。”他轻声说,“这是幼烟应去的路,也是她自己盼望的归宿。”顿了一下,又道:“我的灵宠做得非常好。”
    他的灵宠日益强大,这种强大不是外在,而是内心。如果灵宠有翅膀,那她的翅膀一定已经长硬了。做为主人,他好欣慰啊。
    除了欣慰之外,还有喜欢。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只灵宠了。
    阿步不知在水中跪了多久,没有人打扰他,包括一直在心疼的银山,也明白该让他呆独呆一会,用他的方式去祭奠幼烟。
    终于他自己走回岸上,脸上泪水已干,唯有发红的眼眶透露了刚刚痛哭过的痕迹。
    九蘅惴惴不安地看他一眼又移开目光,不敢跟他说话。阿步慢慢走到她的面前直直站着。九蘅心想,他要打她了。也好,如果能出气的话,打就打吧。
    樊池脸一沉,将她往身后掩,盯着阿步警告道:“喂,小子,你不要不识好歹。”
    九蘅执意推开樊池,自己面对着阿步,一语不发,任他发落的样子。
    阿步朝她伸出了手。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樊池两眼都冒火了,却明白此时最好不要干涉。心中暗暗发狠,若阿步打了九蘅,他要打阿步十遍找回来。
    阿步的手却轻轻拉住了九蘅的手。少年手指细长,指端在水中浸了太久所以冰冷。这却是九蘅感受过的最暖的握手。它代表着谅解,或许还有感激。
    她忍了许久的哭声冲口而出,紧紧抱住了阿步瘦弱的肩膀。
    她的阿步怎么这么懂事呢!阿步是天底下最最懂道理的小孩。
    樊池轻轻舒一口气。打量了一下在场的诸位:九蘅,银山,阿步,招财,进宝,三个大人,一个娃娃,一只猫。已找到五片白泽碎魄宿主,全在这里了。
    他说:“我们先不急着走,在这里休整几天,规划下一步的行程。”
    在走向九叠楼的途中,九蘅一低头,看到黑鲛腰牌在腰间晃。阿步不知什么时候给她系回来了……她解下腰牌递给他:“阿步,这地方蛇多,你先拿着防身吧。以后还是要还给沐鸣神君的哦。”
    他没有拒绝,顺从地接过去系腰上了,低着的睫下柔和的光悄然闪过。
    第118章 给你们吃块大糖
    最后把银山的房间指给他看,银山“嗯”了一声,进屋,关门。没有像之前那样时时刻刻揪着阿步的手腕子怕他消失。
    阿步在门外默默站了一会,推门走了进去。
    银山进了房里便闷闷坐在木板床的床沿,不知在想什么。见阿步忽然进来,不由一愣。阿步走到他身边坐下,中间隔了一尺的距离,低头默默玩着自己的手指。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坐了很久。
    银山忽然开口了,说话时眼睛只看着前面,没有看阿步:“是的,我很生气。”
    看似突兀的回答,其实是他们惯有的交流方式。不知何时已形成默契,阿步什么也不做,什么声音也不发出,只有眼瞳深处一点点神情的变化,银山就能猜出他心中所想。
    这个一直在从他身边逃跑的少年很少主动接近他,这样忽然走过来,银山已知道他要问什么。
    银山自说自话:“从在京城的时候我就一次次抓到你,你以为这个捕头闲的没事干,专跟你过不去是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走个正道而已!你倒好,一直跑,一直溜,后来会了隐形术,更出息了,老子累死累活追着你跑的样子很蠢是不是?是不是?”
    阿步缩了一下脖子,抿着嘴巴,不敢抬头。
    银山继续控诉:“你跑,我追,也没有关系,老子相信总有一天能抓到你。可是老子能抓到你,却挡不住你去死。为了幼烟也好,为了九蘅也好,你是宁愿以命换命,就算是换不回,也甘愿陪她去死是吗?”
    他想到阿步用匕首抵着咽喉与挟持了九蘅的幼烟对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看得很清楚,那时的阿步眼中充斥着疯狂的决绝,有那么一瞬间他绝望地认为阿步会死在那里。
    如果不是进宝救下九蘅,阿步已经死了。
    他的嗓音里压着悲愤和失望:“死是很简单。你是如此轻贱自己,自己都不爱惜自己,我为什么要比你本人还珍重你的性命?凭什么?”
    阿步不出声,歪脸看着银山,眼底隐隐波动。
    银山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有棱角的侧脸线条冷硬,表情漠然。他对着前方说:
    “所以,以后,你不用看到我就逃了,我不会再追你了。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阿步眼睛一眨,一滴眼泪掉下来。银山眼角的余光是捕捉到了那一线泪光的,却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阿步眼巴巴看了他半晌,没有看到缓和的余地,脸上浮起失落。站起来,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往外走。
    走了几步,站住了,回身坐回到原处,抿嘴看地板。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
    银山说:“知道错了?”
    阿步屁股一挪,坐得闻他近了几寸。
    银山又说:“还跑不跑了?”
    阿步又挪了一下,肩与他的挨着了。忽然伸手,细长的手指银山手上握了一下,银山一愣。阿步的手却又缩回去了,在银山手心里留下一个滚烫的物件。
    是黑月符。就算隐身隐得影子不见、跑去天涯海角,都能把他找出来的黑月符。
    银山淡淡“嗯”了一声,将黑月符收入怀中。
    门外,倚在门边偷听了很久的九蘅悄悄乐了。哎,和好了。忽有话音在耳边响起:
    “干什么呢?”她吓得几乎跳起来,回头看到樊池的脸,赶忙拉着他走开:“走走走,不要打扰人家说悄悄话!”
    离开一段才问:“进宝呢?”
    “招财看着呢。”樊池答道。
    他们这群人中,除了九蘅,最会看孩子的就是招财猫了,看它平时虎虎生威的,对进宝可有耐心了,进宝困了还可以趴它的软肚子上睡觉,那场面非常和谐有爱,把进宝交给招财他们很放心。
    樊池一边走,一边把刻着美人诅咒术的铁片拿到眼前,看着上面的咒文,再翻过来摩挲了一下那枚黑月浮雕,道:“可惜我只认得几个巫文,否则可以看看这上面有没有透露黑月的讯息。”
    九蘅问:“认得几个?你学过巫文吗?”
    “上界的学堂是开巫术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