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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平日里?替世子?办事?, 哪能不熟?倒是沈大当家, 身为江南两浙数一数二的商号当家人,对本地各家行商的来历家世, 应该都熟悉罢?”
    沈璃谦虚道,“本地有名头的大小行商, 来历家世都略知一二?。”
    一番虚情假意的寒暄下来,两人都颇为满意, 都觉得可以?从对方嘴里?掏出有用的东西。祁棠冷淡敷衍的态度也热络了三分。
    沈璃拐弯抹角打听起杏花楼的那位行首花魁, 秦水娘。
    “在下听闻……贵府世子?在江宁城时,极为中意杏花楼的行首娘子?, 专门置办了一处宅院, 把?人安顿下来。虽说后来……呵呵呵, 人跑了, 毕竟跟了贵府世子?一段时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装作没看见祁棠黑成锅底的脸色,继续试探那几日发?生之事?。
    “安置的外室跑了,其实是常见的事?。听闻安置的那处宅院也不怎么昂贵。贵府世子?却悬赏五百两银,缉捕令发?遍江南两路县镇,至今还在缉捕不休。如此的不依不饶, 难不成,呵呵, 其中有什么隐情,贵府世子?才会如此地震怒……”
    那船汉砖的来历,虽然叶扶琉不肯说,但联想到那几日突然消失的行踪,缉捕令五分相似的画像,沈璃心里?早有了笃定猜测。
    沈家商贾出身,不像官宦读书人家计较女子?的妇德妇工。叶扶琉手里?的货来处不明?,他?不计较;叶扶琉假冒杏花楼的行首娘子?秦水娘,他?也可以?不计较。
    但假冒秦水娘的那几日,她日日和祁世子?厮混,又在城外安置了宅子?。那几日如何过?的,有没有被祁世子?近了身,沈璃日思夜想,着实成了心头的一根刺。
    难得近日得了机会,祁世子?竟然微服来到五口镇寻亲,猛拍魏家大门、自称“祁棠”的时候,他?得了线人通报,就开始怀疑这位江宁府来的富贵少?年郎的身份。
    后来这位果然开始寻叶家的麻烦,口口声声要把?叶家的门踹了,进去寻个?姓秦的女子?。他?确定这位必是祁世子?无疑了。
    趁着贵人落难,当即立断把?人担保出县衙,装作不知身份,卖他?个?大人情。
    叶扶琉在江宁府那几日如何过?的,和面前这位国公世子?有没有不清不楚的牵扯,今天他?非得当面问个?清楚不可。
    祁棠的脸色难看起来。
    商贾不是最会看人脸色的吗,这姓沈的怎么张口就戳到他?痛处!
    他?二?十年来头一回看中女子?,秦水娘清清冷冷一句“水娘并未跟过?任何人,不想随便交付终身。世子?若是水娘的良人,连一份等候耐心也无?”把?他?哄得神魂颠倒。
    他?也不想随随便便,水娘是他?头一个?女人,他?有足够的耐心,他?要等到加冠的好日子?和她共度良夜……
    别说近身了,连小手都没牵过?!
    祁棠咬着牙笑,“我家世子?是何等身份,想要个?青楼女子?,难道还有要不成的道理?四处缉捕的隐情……哼,倒不是为了区区一座宅子?。那秦水娘既然跟了我家世子?,成了世子?的人,岂有放任私逃的道理?那狡狯女子?就算逃去天涯海角,我家世子?也要把?她追捕回来,教会她,什么叫做安分守己!”
    一番狠话入耳,沈璃的脸色登时也难看起来。
    以?叶扶琉从不肯吃亏的性子?,他?原本猜测祁世子?在她身上栽了大跟头,被拆走一船汉砖,说不定被哄得七荤八素,连小手都没碰着……
    怎么,听他?语气,竟被他?近身了不成?!
    沈璃黑着脸不再说话。
    沉闷的马蹄声中,现在轮到祁棠问话了。
    江南缉捕整个?月,丝毫不见秦水娘的踪影,一个?孤身小娘子?哪有这份大本事??他?现在越来越相信,秦水娘肯定是仇家雇请来的,让他?国公府丢个?大脸。人说不定揣着酬金,早已离开江南地界,说不定现在早去了江北中原,西边蜀地,谁知道。
    他?虽然嘴里?放狠话,但心里?清楚,人多半是再也寻不到了。
    秦水娘虽然踪影不见,但他?的面前又出现一个?和秦水娘五六分相似的美人儿,当日魏家门边初次相逢,侧身回眸微笑,刹那间惊鸿一瞥,令他?心神砰然震动。
    虽说不是秦水娘,是行商的叶家小娘子?……
    和秦水娘的容貌如此相似,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时机如此巧合,岂不是老天赐下给他?的另一段缘分?
    有这个?五六分相似的摆在身边,时日长了,自然就忘了那个?忘恩负义的。
    还是那句话,他?祁棠是何等身份,想要个?行商女子?,难道还有要不成的道理?
    祁棠开口问,“表兄魏家隔壁,那户叶家的当家小娘子?,是个?什么来头?做得哪种行商生计?家中难道父母兄弟都不在了,叫她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的担起家业?沈大当家熟谙本地的大小行商,想必都清楚的,细细说给我听。”
    沈璃哂笑一声,不阴不阳道,“叶小娘子?做的当然是布帛正经生意,偶尔也做做古董家私行当。生意人四处走动,计较小娘子?抛头露面,还做什么生意?怎么,阁下才从县衙放出来,又要登门去寻叶家的晦气不成?沈某能担保一次,保不了第二?次啊。”
    祁棠:“……” 姓沈的刚才还态度热络,怎么突然阴阳怪气起来了?
    旁边豪奴立刻过?来斥道,“怎么说话的呢!客气点!”
    沈璃正要继续冷嘲热讽时,前面魏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抹明?艳石榴红越过?门槛,叶扶琉领着素秋和秦陇出门,不冷不热瞥了眼前方策马缓行的两个?大晦气,视线轻飘飘挪开,没看见似地转身进了叶家大门。
    身后同时传来两声大喊:
    “叶小娘子?留步!沈某前来请罪!”
    “叶小娘子?留步!祁某有话要说!”
    祁棠下马的动作利索得多,把?缰绳往豪奴手里?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
    “叶小娘子?,之前认错了人,多有得罪,还请叶小娘子?宽宏大量,不计较在下的无心之失。”
    说罢就在门边一拱手,“今日匆忙,先上魏家表兄的家门。改日必定专程给叶家送上赔罪礼。”
    叶扶琉听到“认错了人”四个?字时便停步,人侧身站在叶家门里?,明?眸清澈,似笑非笑地回望过?来,“祁郎君当真认错了?当真要送礼赔罪?”
    祁棠生平头一回被抓进牢狱,坐了一回监,吃了个?大亏,脑子?反倒磨炼清醒了。
    在江宁府时,人人都敬他?三尺,出行百姓避让,跺跺脚大地震动。为什么来这个?偏僻无名小镇子?,人人都不敬他?了?
    在江宁府时,人人敬的是他?祁棠这个?人,还是他?身上挂着的世子?身份,他?身后站着的国公府?
    他?难得中意一个?女子?,为什么被他?看中的秦水娘却毫不留恋地跑了?
    在这小小的五口镇上,他?被一路锁去县衙,丢脸丢到了极致,又在黑臭牢房里?坐了整个?时辰,身上锦衣失了光彩,天地不应,狼狈不堪,他?反而?恍然悟了。
    他?中意秦水娘,为她安置宅子?,为她花钱精细布置,但水娘还是跑了,因为他?过?于傲慢。
    人在身边时,连正眼都不肯多看她一眼,生怕心里?对青楼贱籍女子?的这份中意叫人看出来,失了自己的世子?体面,反倒失了察觉,未能及时看出水娘对他?的敷衍。
    如今老天赐下个?五六分相似的美人儿,他?心里?还是嫌弃叶家商户女身份低微,但好歹吃过?一次亏,他?这回没有把?嫌弃明?晃晃地表现出来,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大度模样,摆摆手,
    “不计较了。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罢。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如今祁某和叶小娘子?算是认识了。说到做到,赔罪礼明?日便送来贵府上。”
    叶扶琉的唇角往上翘,漂亮的眼睛同时弯起动人弧度,带点打量的意思,七分灵动神色带着三分狡黠,落在祁棠眼里?,一颗心剧烈一颤,砰砰砰猛跳个?不停。
    像,真是像!
    虽说气质完全不像,秦水娘清冷,叶小娘子?明?媚,但从这个?角度看,侧脸轮廓足有八成像!究竟是天底下的美人都有相似的美法?,还是他?祁棠中意的美人就是这个?模子??
    祁棠站在门边,自己都说不清了。叶家小娘子?的回眸一笑炫花了他?的眼,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给她个?良妾身份!他?不计较叶家的商贾身份低微了,回去就禀明?母亲,请媒人正式登门下礼,把?人纳回国公府,这回绝对不搞夜长梦多!
    心里?念头乱糟糟转个?不停,祁棠掩饰地清了清喉咙,追问登门时辰,“祁某回去就送拜帖来。不知明?日登门可合适?”
    叶扶琉出门的瞬间,沈璃心里?一紧,即刻盯住祁棠的反应。
    他?当然知道叶扶琉在江宁城用了化名身份,但被苦主当面撞上,会不会当场被认出来,祁世子?会不会恼羞成怒,当场摆出世子?身份?
    没想到之后却大出意外。祁棠一双眼睛不知如何长的,苦主当面不识逃犯,居然一口一个?登门赔罪??
    不止苦主当面赔罪,叶扶琉还不搭理他?。
    笑盈盈的水润圆眼在祁棠身上扫过?一眼,客套地回了句:“不知者无罪,无需祁小郎君送礼赔罪,登门更不必了。”随即不再搭理他?。
    视线改而?落在沈璃身上,轻飘飘转了一圈,并不说话。
    她不开口说话,沈璃心里?就有点发?虚。
    本地各家行商相聚叶家的那天,他?当众取出缉捕令,言语间露出要挟的意思,意图压制叶扶琉对他?服软,事?情做得不漂亮。
    刚才祁世子?的态度突然直转了个?大弯,沈璃还有心思旁观笑话,如今他?顾不上了。上次他?把?人当众得罪狠了,叶扶琉说得清楚,两家生意从此罢休,再不许他?沈璃登叶家的门。今天的赔罪礼如果送不进叶家去,他?沈璃想要讨夫人可就难如登天了。
    沈璃立刻往后招手,“把?东西抬上来!”
    七八名沈氏长随忙碌卸货搬箱,把?货车上的箱笼一个?个?地堆到叶家门前,五六个?木箱挨个?打开。
    头一个?大红木箱盖掀开,里?头露出堆得满满整箱子?铜钱,仿佛一座钱山,阳光下耀得人眼花,凑过?来围观的祁府豪奴惊呼,“整箱子?钱!堆得满山满谷,这得有上十万铜钱了罢!”
    祁棠斜睨着满箱子?铜钱,暗想,“原来姓沈的也得罪了叶家,今天登门赔罪来了。没见识的商户,十万铜子?儿才折合百来贯,很多么?把?堆满钱的箱子?抢先打开,不过?是先声夺人罢了。先拿出整箱子?铜钱震慑叶家心神,后头再摆些布帛绢匹充数,真当人没学过?兵法??——等等。”
    他?蓦然一个?激灵, “叶小娘子?肯定没学过?兵法?,别被这姓沈的奸商哄去了。”
    叶扶琉似笑非笑地瞧着满箱子?堆出尖儿的铜钱山。打量完毕,开口说,“沈家的赔罪礼?就这?你当叶家没见过?钱呐?”
    祁棠当时便嗤笑出声,往墙边一靠,摆出看戏的姿态。
    叶扶琉说话的嗓音平和带笑,听来不似怀恨含怒的样子?,沈璃这边心弦一松,倒跟着笑了。
    “叶家布帛生意遍布江南,商船就有四十艘,区区十万钱,算得上什么呢。这箱子?铜钱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送给叶小娘子?买胭脂。”
    他?抬手示意,沈家长随当众打开第二?个?木箱。
    里?头露出黄澄澄一片金光,阳光下耀得人眼晕目眩,凑过?来围观的祁府豪奴惊呼,“好……好生豪横!整箱子?的金铤!我了个?老娘哟这得有多少?……”
    沈璃含笑指向第二?个?木箱,“足金五十斤整。不瞒在座各位,沈某搜刮家底,手边能动用的都在此处了。送来叶小娘子?府上,为沈某当日的言语失当赔个?罪,还请叶小娘子?大人有大量,莫再计较。日后沈叶两家生意照做,两边依旧来往。”
    沈璃一抬手,沈家长随就要开第三个?木箱,叶扶琉摆手拦住。 “慢着开箱。”
    乡邻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一层外一层。
    素秋低声劝说,“娘子?,礼太?贵重,我们?必不能收的。你回去避避,我和大管事?过?去应付。”
    叶扶琉:“他?敢送,我为什么不敢收?不过?他?才开到第二?个?箱子?,就开始谈条件,后面的木箱不必再开了。”
    拢起石榴长裙,慢悠悠地迈出门去,抬手点了点地上的箱笼,“第一个?箱子?我收下,就当你那天当众放了个?屁,我不和你计较。五十斤金的木箱子?你原样抬回去。其他?的木箱都不必开了,我们?叶家不要。我叶四娘说话算话,叶家和沈家的生意作罢,以?后两边再不来往。”说着高声喊秦陇,“大管事?,过?来搬铜钱箱子?。”
    眼见秦陇果然大步出来,把?第二?个?箱笼木盖合拢,只搬第一个?木箱,沈璃脸色微微一变,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
    “叶小娘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叶扶琉站在叶家门外,嗤得笑了。
    “怎么,沈大当家,你自己不做个?人,还要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沈家一箱子?谢罪铜钱送过?来,你我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呢,不再找你的麻烦,你也就此歇了心思吧!”
    说罢转回身去,在沈璃难看的脸色里?,拢起裙摆迈进叶家大门。
    素秋反手关?门,高喊一声,“沈大当家回去罢!再骚扰民宅,我家可要报官了!”
    耳边沉寂了片刻,沈璃在门外道,“今日沈某先回,下次再来拜访。”
    叶扶琉烦他?得很,隔门喊道,“别来了!”
    这回又沉寂了许久,素秋从门缝里?望出去,边望边说,“沈家的人拖着箱笼走了。”
    “魏家表弟还在瞧热闹。看着幸灾乐祸的模样。”
    “他?幸灾乐祸什么?”叶扶琉嗤地一笑,“难道他?以?为自己更招人待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