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夜里花气重,远观即可,勿要贪香坏了鼻子!”
陈洛脑中瞬间清明了几分,转过身对着宋退之所在的小楼恭敬施了一礼。
“师兄放心,我记住了!”
……
玲珑楼。
中京城十大青楼之首。
此楼建自前朝,据说开楼后第一任花魁色艺双绝,却因病早逝。彼时大儒温飞卿相思难忍,写下传世名句:玲珑骰子安红豆,透骨相思知不知。故此改名玲珑楼,又被称作相思楼。
有了此句在前,文人墨客在玲珑楼更是留下无数名篇。
其中有前朝李青莲的“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元微之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当然,眼下最受传唱的,便是当朝柳景庄的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贤弟,今日初见,我这做哥哥的也没有什么相赠。稍后在玲珑楼里,你若是遇着合心的人儿,便与我说。”
“哥哥为其赎身,赠与你做个服侍的丫鬟!”
“翩翩少年郎,总要有良姬美妾,红袖添香,这才是才子风流!”
“就算你看中了花魁,哥哥豁出去这张老脸,再写一首词,也给你换回来!”
“此话,我柳景庄说的!”
陈洛赔笑了一声。老实说,他还真的是来见见世面的。
享受一下复古版神龙套罢了!
才不是为了什么会唱歌跳舞的小姐姐呢!
……
与此同时,距离玲珑楼不远处,两道身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这两个身影,穿着一身男子儒袍,戴着儒冠,只是明眼人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两个女子假扮。
其中一个还好,只是面容实在俊秀了些,一双大眼睛仿佛含着两汪清泉,说男生女相也能糊弄过去,另一个实在是有些看不起路人的判断力了。
胸前那么大的起伏,骗的了谁?
“梦蕊,咱们要不回去吧!”程蝶飞拉了拉柳梦蕊的衣袖,“我爹要是知道我跟你去青楼,要打死我的!”
柳梦蕊皱了皱眉:“那洛大家的《飞鸟曲》还听不听了?”
程蝶飞脸上现出挣扎神色,柳梦蕊安慰道:“放心吧。我和玲珑楼的妈妈还有姐姐们都熟得很,咱们一进去就要一个单独的包间,谁也不见。再说了,咱们都是成诗境的儒生,就算有什么意外,难道还会出事吗?”
“那,听完了马上就走?”
“放心吧,当然听完就走。我还怕见着我爹爹尴尬呢……”
第七十八章 这一波……
身为青楼总魁首,更是给玲珑楼留下千古佳句的柳景庄,俨然是玲珑楼东家一般的人物。从一踏入玲珑楼开始,就接受到最高规格的接待。但凡是有些名号的姑娘,都向客人致歉,跑来在柳景庄面前行了礼。若是柳景庄喊她们留一会,自然就不再回去,若是柳景庄没有开口,她们也只能留下一方锦帕,黯然离去。
青楼规矩,若是找到青楼小厮言说要归还锦帕,自然就是二人要开始私相授受了。
世俗心思,不过就在一赠一还之间。
但怪的是,那些客人却毫不在意,同样也朝着柳景庄躬身示意。
“见过词圣!”
“见过柳大儒!”
“见过柳七先生!”
“见过柳大哥!”
问候柳景庄的称呼五花八门。
这哪是逛青楼,感觉是在视察啊!
青楼大儒,恐怖如斯!
陈洛明明也算是俊朗,此时完全被柳景庄的光芒掩盖,跟在他身后,完全不惹人注意。
……
“坏了,我爹爹来了!”
正靠着二楼窗口吃着糕点的柳梦蕊噎了一口,连忙闪进屋内。正在调制甜酿的程蝶飞一惊,手上一抖,酒曲多倒了一些,瞬间整个房间一片酒香四溢。
“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来抓咱们的?”程蝶飞一脸惶恐。
柳梦蕊拍了拍胸口,把噎着的糕点咽下去,才摆摆手:“不是,他是自己来玩的。咱们不要靠近窗口,听完了曲就从后门溜走。放心吧,没事的。”
程蝶飞有些忐忑地望向柳梦蕊,但也没有其他的法子,只能点点头,也没有心情继续调制甜酿了,只能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大玄民报》,重新阅读起来。
……
“柳词圣,柳词圣……”侍女将柳景庄和陈洛引入二楼雅间,一个穿金戴银的鸨母急匆匆跑来,“柳词圣,救命啊!”
见到鸨母,柳景庄正要为她引荐陈洛,但听到鸨母口中“救命”之语,微微皱眉:“韩三娘子,何事如此严重?”言罢,还对陈洛说了一声,“贤弟,此乃玲珑楼大东主韩三娘子。三娘,此乃我陈贤弟。”
韩三娘望了陈洛一眼,见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郎君,只当是哪家公候子弟,随意福了一礼,又对柳景庄说道:“哎,说起来,今日本是我玲珑楼大喜的日子。前几日洛大家新作《飞鸟曲》完成,我玲珑楼在中京众青楼的扑买中一举夺标,邀得洛大家来我玲珑楼首唱……”
“你这虔婆!”柳景庄指了指韩三娘,笑骂道,“如此好事,竟然也不通知我!”
随即,柳景庄偏过头,对陈洛解释道:“这洛大家,名叫洛花奴,乃宫中乐伎和琴师私通所生。天生乐感,声如黄莺,舞如飞燕,吹拉弹唱无所不精。十四岁时一首《落花曲》以曲入儒,如今不过十年时间,已成为曲之大家,故而人称洛大家。”
陈洛心中一动:“天才音乐少女?”
在前世,陈洛的外婆就是县城昆剧团的演员,而且还是人气最高的青衣正旦。所以对于能唱曲的人,陈洛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亲切。
“哎呦我的词圣相公啊……”韩三娘见柳景庄与陈洛聊得热络,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地打断柳景庄,“您听老婆子把话说完啊。”
“好好好!”柳景庄向来就没有什么大儒架子,连忙点头,“这明明是好事,怎么就要救命了?你说吧……”
韩三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复词社的人也来了……”
柳景庄闻言一愣,随后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这下可是难办了。”
韩三娘脸上露出祈求神色:“您老人家是词坛圣手,德高望重,万一稍后事有不协,还望出言转圜一二。若是真的让洛大家这次首唱出了问题,我玲珑楼的名声可就是狂风吹秋叶——一干二净了!”
“这……老夫尽力而为吧。”柳景庄苦笑一声。
韩三娘见状,知道这也是柳景庄承诺的极限了,又是福了一礼,再三道谢,这才缓缓退出雅间。
此时陈洛才一脸狐疑问道:“柳大哥,复词社是什么组织?为什么你和韩三娘子都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柳景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这才叹口气:“说来话长……”
……
“钱兄,今日洛逆新作《飞鸟曲》,我等务必要将其驳倒,望钱兄届时可不要怜香惜玉!”
“唐兄,我钱尔康是那等急色之人吗?洛红奴即便再绝色,面对词曲之辨的大是大非,我钱某人怎会留情?”
“尔康兄所言正是。文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等崇诗敬词,方为正道。乡俚俗曲,又怎配登大雅之堂!洛逆必须拿下!”
“好,今日一战后,玲珑楼是不能再待了。我等可转去川上楼,一应花销,我赵有乾包了!”
“赵文兄豪气,来来来,饮此满杯!”
……
二楼雅间内。
“词曲之辨?”陈洛不解。
柳景庄点点头,解释道:“贤弟听我细说。前朝诗风鼎盛,及至本朝,词风又起。所谓词,乃诗之别体,又称曲词。词有词牌,乃是词调之称谓,不同的词牌在总句数、句数、每句的字数、平仄上都有规定,需合词牌。”
“所以,作词又叫依韵填词!”
“然曲则不同,曲虽然也有曲牌,但可用衬字。词牌定死每句字数,曲牌却可按照作者心意,随意加减字数,无疑自由许多。”
“其次,词与曲用韵不同。曲可平仄通押,可重韵,词二者皆不可。”
“最后,词多用雅字,而曲可用俗语。譬如你我、这厢、那厢……”
“又因为二者皆为唱曲,因此,文坛便有了词曲之辨,实为雅俗之争。”
“那复词社,便是雅词的坚定拥趸,视俗曲为异端。故而韩三娘子如此头疼。”
“不能直接赶他们走吗?”陈洛问道。
柳景庄微微摇头:“这是文坛纷争,何故要施之以暴力?岂不是落人口实!”
“那您呢?”陈洛继续追问,“柳大哥是站在词党还是曲党?”
柳景庄微微一愣,淡淡轻笑,说道:“若是二十年前,我必是复词社中坚。只是今时今日,我本人倒是倾向于曲的。”
“毕竟词可抒情、可写景,却不能记事。曲三者皆可。”
“词调宜悲不宜喜,宜庄不宜谐,而曲二者皆可。”
“归根结底,词曲非仇端,乃兄弟尔,却为雅俗之争头破血流,不符老夫心意。”
陈洛微微点头,听柳景庄这么说一说,倒是和宋词与元曲类似。
不过词曲之辨等于雅俗之争?
谁说曲就没有雅的!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一曲秋思写尽天涯!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一曲怀古色彩浓重,意味沉郁。
等等!
陈洛脑中一震,这个世界,所有的曲似乎的确还停留在俗曲的阶段。
真正有艺术成就的散曲凤毛麟角。
“这一波……”
陈洛正在心思电转之事,雅间外鼓点轻敲,洛红奴要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