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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006章:梦醒

    第二天,他母后就病了,一病三个月,那般生无可恋,他以为他不在乎,可事实是他该死的很在乎,“不该看着我吗?看我是成为治国明君,还是真像父皇以为的只是一庸碌莽夫?”

    他要成为治国明君,不仅仅是和父皇母后的斗气,更多是经历战场,看过百姓疾苦之后,才立下的心志,高祖皇帝庸碌无为,太祖皇帝留下的江山被他治理得一塌糊涂,北有戎狄虎视眈眈,西有番邦不时来犯,就连西南海域也有盗贼横行,几乎可以说是民不聊生。

    他父皇继位几年虽有作为,可效果却一直差强人意。

    然而他在位四十年时间,七次御驾出征,提拔起一批沙场猛将,将那些觊觎大虞的戎狄猛寇打得四处流窜,安分无比。

    大虞之内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也算国泰民安,吏治清明。这一切是他花费绝大部分时间在政务上的结果,从早到晚,一年四季,付出了一生心血,朝野内外,因他识人用人,流传不少君臣佳话。

    此番回想,他还真做到了当年对母后所说的话,亦做到了她们对他唯一的赞许。

    只问这一生会不会有遗憾事情,或许是有的吧,怎会没有呢……

    只是奇怪,此时回想十岁之前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模糊了二十二岁那年一直想要记起来的那场婚礼。

    他当年太过不走心,印象最深刻的便只有满皇宫廊道里一盏盏红似火的灯笼。

    与母后的隔阂,让他对她有了根深固蒂,轻易难以动摇的偏见,这是他母后不顾他意愿给他安排的婚约,是他母后用来监视控制他的人。

    啊,这想法当时可还真是偏执,偏执到可笑,偏执到从不与她与己半点机会,同住皇宫,却像是两个陌生人那样磋磨了快半辈子,即便母后去世,他还是固执可笑地留着这样的偏见。

    而在他当了半辈子皇帝之后,也终于有了乏味和疲倦时,他在前朝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却终于在后宫找到了些许不一样的乐趣,他视她如无物,视其他女人如玩物,他的些许宠爱,可以改变后宫女人的一生,可以让五品官的女儿成为一国宠妃。

    但这一次的放纵和肆意却让他差点着了大招,差点让他的江山拱手让于人,他小看了一个后宫女人的野心,一个想让儿子当皇帝,想让自己当太后的女人的野心。

    五十岁的他,因为当年战场旧伤,多年政务劳碌,身体枯瘦得厉害,比一般六十岁老头都要老得快,但这也不能成为那妖姬背叛他的理由,她不仅要做太后,还要和他看重的臣子双宿双飞。

    他不爱她,不爱任何女人,但却不能怀疑,他将一生仅有的宠溺和温情都给了她,一场伤寒,变得越来越严重,严重到他不能开口说话,不能下床行走。

    他中毒了,跟了他半辈子的太监总管才去世两年,他身边就有了这样不可原谅的漏洞,半个月的时间,他从愤怒,到不安,到绝望,看着妖姬在他面前炫耀,看她和他的臣子在他面前,眉来眼去。

    这种被背叛的愤怒,一度让他吐血,但吐血之后便是空虚,便是绝望,半个月了,度日如年的半个月了,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妖姬和逆臣的阴谋,他就要死了吧,身体麻木,精神麻木,他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然而命运给了他绝望,又给了她希望,在他几乎要认命的时候,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人,带着他千里之外一手历练出来的虞皇军,救他来了,他被救出的余生里,几乎每个夜晚都会回想起那个时刻。

    一身戎装满脸风尘的女子就这么闯入他的眼中,他的皇后,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的皇后,想都没想过的皇后,可也只有她才能有可能调动说服虞皇军将领,前来救他。

    他如此苍老,而她却依旧美丽,皇宫枯寂的生活丝毫没有抹去她的美色,他一如他当年初见的慵懒娇美,似乎也只有在如此冲击的这种时刻,他才肯面对内心,从不曾忘记过的悸动。

    然而每一场政变都是血和尸体堆出来的皇权之路,他的儿子在那种时刻还想要杀了他,而他不能动弹,看着刀锋离他越来越近,再看着他的皇后就这么挡在他的身前,用她的命救下他来。

    滚烫的鲜血落他的脸上,手上,烫得人心里发慌,发堵,比被下毒囚禁的这半个月还要让人难受,她就伏在他的榻前,他却依旧无法动弹,最后只能看着她大哥将她抱走,生死不知。

    他能动弹是七天后的事情,所幸还能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凤翎宫,他鲜少踏进的宫殿,这一回来,却是来见她最后一面。

    “为什么救我?”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沙哑粗粝难听,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

    而她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却依旧能淡笑着,没有面对生死的恐惧,也没有对他对皇宫的任何留恋。

    “为什么啊?”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般的轻。

    “因为……你是个好皇帝吧,我答应母后要替她看着你的,”她并不恨他,这点发现,他很高兴,但来不及感受,却发现她的眼神越发地空了,连带着他的心也空了,这种从不曾体会过的感觉,“我要去见母后,去见祖母了,真好。”

    “不许,朕不许,我不许!”他低吼着,伸出的手却不敢碰她,只怕一碰她就真的离他而去了。

    “为什么啊?”她的声音越发的低,却还是带出轻轻的疑惑来了。

    “唔……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就不要做夫妻了,皇宫住太久都不爱住了……”

    “不许,我不许……”

    ……

    “陛下,陛下,不许什么,奴才没有听清啊……”

    “陛下,陛下……”

    “哈,呼……哈,呼……”周允钰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剧烈地喘息起来,把一边伺候,想要侧耳听清他梦呓的太监给吓了老大一跳。

    “陛下,您怎么了?”太监打扮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他此时的姿势实在滑稽搞笑,整个身体向后仰,要摔不摔,表情又吓又喜,生理泪水糊了满脸,实在不忍目睹。

    “陶义?”周允钰的声音有些嘶哑,但话语里的惊讶不能错漏,他缓缓靠后,伺候他多年的陶义立马就给垫上几个枕头,随即回道,

    “奴才在,陛下有什么吩咐?”陶义说着,就从身侧的矮几上端过一杯温度刚好的茶,递给周允钰,察言观色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周允钰声音嘶哑,必然口渴了。

    然而这次,周允钰却没有接过,他打量着陶义,目光明灭不定,看得陶义额头冒汗,双腿打颤,就差跪地求饶了。

    陶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总觉得刚才醒来的陛下很不一样,比以往更有气势,尤其目光落到身上时,那感受越发地深刻了。

    周允钰终于移开了目光,却是看向了自己的手,这是一双年轻的手,充盈的血气,苍劲的力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周允钰的声音很低,却足够陶义听见,他已经不再看自己的手了,目光沉静,却似乎有一股更大的气势在酝酿着,

    “卯时三刻了,陛下您昏迷了一天两夜……”陶义不愧是周允钰身边伺候最久的人,只见他一皱眉,立马不假思索地回道,“顺元三年四月二十一卯时三刻。”

    以往这个时候,早朝都快结束了。

    在这句话后,宫殿里陷入了完全的沉默,陶义甚至连呼吸都不敢深呼,心头多余的杂念同样半点不敢有,许久才试探道,“太后娘娘陪着您寅时末了才离开,奴才让人给娘娘送个信儿?”

    说完这话,陶义恨不得当下给自己一个巴掌,作为身边人,他自是知道周允钰和萧太后之间那僵硬的关系,作为局外人,他自能看出周允钰对太后的在意,从这两日来看,太后也是在意周允钰的。

    只是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却不定真能说出来,万一触了逆鳞,他性命不保不说,周允钰和太后的关系也会越发适得其反的。

    “去吧,”似乎出乎意料,又似乎理所当然地,周允钰允了,陶义接了命令,就立马出去了。

    “顺元三年啊,”一直沉默冷肃的周允钰突然勾唇一笑,如尖峰般凌厉的脸上,似有一抹极为奇异的神色闪过,随即恢复平淡,他掀开被子,缓缓踱步了起来,似乎在适应这个年轻的身体,又似乎在打量这个有些微不一样的宫室。

    “蒋舒瑶,我回来了……”

    给韩氏请安结束,前往沅安堂蹭早饭的蒋舒瑶,突然被一阵并不能算寒凉的晨风勾起了一阵冷颤,

    “小姐,您是不是冷了?”扶着她的寻香最先发现舒瑶的异样,她话落下,她身后的寻诗立马递来一件织锦披风。

    “就是突然觉得冷了,”舒瑶也说不清楚身上那一阵的鸡皮疙瘩怎么回事,只一下就无事,但她身体多年单薄,倒也没有拒绝这披风。

    蒋舒瑶到沅安堂的时候,陈氏和老太爷已经在餐桌上等着她了。

    第007章:耍赖

    陈氏不耐烦韩氏等人每日的请安,只让她们初一十五再来,韩氏等人本来也没请安的习惯,自然乐得接受。

    至于谭氏虽念念不忘女儿的婚事,但那早上,几乎透支了她的勇气,回去之后就一直惴惴不安,短时间同样不想再见陈氏了,也是乐意。

    小辈们,男儿或有公务要忙,或有族学要去,众孙女儿里除了蒋舒瑶其他人也都有女夫子的课要上,没有需要请安的日子,以前怎么过,现在依旧怎么过。

    “春末夏初的清晨会有些寒凉,是该披着,”林嬷嬷拉着舒瑶给她理了理衣饰,赞许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丫鬟,这才继续和庄嬷嬷布置吃食。

    蒋舒瑶也没说她路上那奇怪的冷颤,只是像乳燕归巢一般,扑到陈氏的怀里,娇娇地唤道,“祖母,瑶儿昨天梦到您了……”

    她这每日都要在沅安堂待个半天才离去,等晚膳了只要荣华堂里没叫,她一准儿依旧过来吃,依旧能见着陈氏,真正分别的时候,其实真只有夜里睡觉的时候,老太爷撇撇嘴,真没想明白舒瑶的依恋和思念从哪儿来的。

    “阿沅,我也梦到你了……”老太爷从来不知道羞耻为何物,且不耻下“学”,这学起自家孙女儿撒娇,真不要太习惯啊!

    陈氏横了老太爷一眼,又看着强忍笑意的舒瑶,也不由勾起嘴角,小儿娇,再有一老不羞,她再多年的修养也都得破功。

    “再说混话,就到隔间里用膳去,”陈氏拉着舒瑶坐下,嘴角明显的笑意也收了起来,不过语气也不再像平日里独对着他那般冷了。

    老太爷的脸皮早就锻炼出来了,半点不介意,却也还是乖乖地闭嘴,专心和舒瑶抢吃的去了。

    不仅陈氏宠爱她,和舒瑶相处不过两日的他也越发喜爱这丫头了,不说其他,只说逗她,就有无穷乐趣。

    舒瑶身体弱,脾胃弱,可偏偏爱好美食,一餐食量只有常人的一半,平日里只有她和陈氏一起吃饭,偶尔林嬷嬷一起。

    遇着合口味的,这顿吃不下,还能留着当点心,或者下顿吃。

    但现如今偏偏遇着老太爷这个牛嚼牡丹的大胃王,舒瑶爱吃却吃不下的吃食,他能一顿全给吃个精光,眉飞色舞,表情实在得瑟,还懂背着陈氏不看他的时候朝她显摆。

    舒瑶气不过,昨儿晚上多吃了一两饭,看着今儿似乎还能被刺激得多吃点,如此一来,陈氏还真的对老太爷和她之间的斗法,视而不见了。

    火花四射的早膳结束,老太爷志得意满地继续他开垦花田的大业,舒瑶则在陈氏和林嬷嬷的安抚下,继续到暖阁睡回笼觉。

    “夫人,宫里的消息,”林嬷嬷还是习惯管陈氏叫夫人,她贴到陈氏耳畔低语几句,随即起身,眼中不乏忧虑。

    “已经昏迷一天两夜了,看来不做假,”陈氏凝眉,在老太爷进宫之后,她就有猜测,皇帝和太后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交锋,故而她才将进宫的日子定在第三日,也就是明天,但周允钰这一病……

    “罢了,请安的折子已经递进去了,看看再说,”陈氏坐在书案前,随手打开又看了大半的经卷,眉宇间也恢复了娴静。

    目光不经意间抬起,却是定在窗外,刚才略过的是老太爷的身影,她眸色不受控制地有些暗沉,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了,没想到却也还有心甘情愿回来的时候。

    “也没有以为的那般难受,或许真有一日,我也可以看开,释然吧。”

    午后,舒瑶练完字,本打算继续窝书房里看书,不想蒋舒玥来了,继妹第一次来紫萝院,她自没有继续看书,怠慢于她的道理。

    “姐姐不会怪妹妹,突然打扰吧,”蒋舒玥一身红妆,美得像一团热烈的火,气质却飘渺得如九天的仙子,完美地将两种很是不同的感觉杂糅于她一身,实在惊艳。

    她宜嗔宜喜,一句话说得婉转动听,若非舒瑶心有戒备,也实在难拒绝这样的美人示好。

    “怎会,妹妹肯来,姐姐心中只有欢喜,”舒瑶一身浅蓝襦裙,只为舒适,站在美艳逼人的蒋舒玥面前,越发显小,“寻香,给妹妹上茶。”

    蒋舒玥打量着紫萝院,这个曾经让她羡慕嫉妒恨的地方,恨不得她就是这里的主人,不,更准确的说,恨不得她就是蒋舒瑶。

    别的女人要拼家世拼才华拼美色才能攀附的人,她一出生便占据他身边最重要的位置,他名义上的妻子,那个人……蒋舒玥越发目眩,只稍稍一想起就脸红心跳。

    两年前他登基游街时,她有幸看了一眼,自那之后,曾经的苍老被年轻挺拔的身姿取代,他就成了她梦里的魔障,再一想到他日后的千秋伟业,她如何能不嫉妒蒋舒瑶呢。

    “妹妹,你怎么了?”蒋舒瑶眨了眨眼睛,怎么会说着话就自己发起呆来了呢,瞧她两颊发热的模样,难道紫萝院很热,她不觉得啊……

    临到京城身体不适的严嬷嬷,今儿才算大好,回到舒瑶身边伺候,蒋舒瑶历事少,自是看不出来,而被陈氏和林嬷嬷一手□□出来的严嬷嬷自然看得出了,这脸红的,可不就是少女怀春……

    “咳咳,”严嬷嬷轻咳两声,她倒不介意看蒋舒玥继续失态,但却不想污了自家姑娘的眼睛。

    “嬷嬷,你身体才好,可不能劳累,这儿有寻香她们呢,再多休息几天也无妨的,”林嬷嬷严嬷嬷庄嬷嬷,还有更晚他们些时候才会到京的李嬷嬷,是舒瑶除了陈氏之外,最为亲近的几人。

    虽说主仆有别,可她们一心待她好,把她当亲孙女儿,亲闺女儿,她自也待她们亲厚,特别是生病时,是半点不肯让她们耽搁劳累的。

    “我大前儿就大好了,怕病情反复又多休息了两日,已无大碍,”严嬷嬷行事果然如她的姓一般,一丝不苟,极为严谨,但对舒瑶的疼爱和忠心却是和林嬷嬷她们一样。

    蒋舒玥在严嬷嬷咳嗽提醒的时候,就恢复过来了,心下也不乏懊恼,不该失态,只是本以为万全的谋划,真等蒋舒瑶和老夫人归京,才发现变数依旧很多,特别是陈氏给她的冲击很大,让她越发不安起来。

    而她今日也还真不是为看舒瑶而来,而是另有打算,果然……蒋舒玥眼睛一亮,看着林嬷嬷进院子来,就知道她来的时机刚刚好。

    “……大姑娘,老夫人让您到沅安堂一趟,”林嬷嬷瞧着在蒋舒瑶身侧存在感十足的蒋舒玥,到嘴儿的话又吞了回去大半儿。

    “我晓得了,”舒瑶连连点头,她总觉得蒋舒玥身上有说不出的怪异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却也乐得能有借口脱身,那小脑袋不要点得太欢。

    蒋舒玥咬了咬嘴唇,却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也想念祖母了,我和姐姐你一同看祖母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