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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陈伤旧病
    16
    和画里风情万种的她完全不同,叶矜文此时面色苍白。她攥着那张纸沉默了几秒,开口:“其实,我不是S市美院毕业的。”
    “我大二就退学了,市中心那个画室,我只是在那里兼职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
    湖面开始解冻,由隔阂和误解累积起来的坚冰正在融化。
    叶矜文将自己的过去完全剖白。
    她们家是S市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她和母亲一起生活。
    “高二那年,我谈了第一场恋爱。”
    和郑远峰。他家里有钱,长得也不错,在学校里算风云人物,和叶矜文都是艺术生。
    高二下半学期他们一起参加过集训后,郑远峰被叶矜文身上那股清冷劲儿吸引,开始张扬地追她,搞得全校人尽皆知。
    她那时候也就十六七岁,郑远峰那些好哥们围着起哄叫嫂子,让俩人在一起,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她,将彼时的心跳加速当作心动和喜欢,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刚开始,他们会像这个年纪的其他情侣一样,一起学习、约会,参加集训。
    后来郑远峰就渐渐露出了马脚。
    高三时郑远峰以压力大为理由,约叶矜文出来玩,结束回家时,他突然提出要叶矜文去他家。
    叶矜文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没有同意。
    郑远峰得手惯了,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气急败坏地扇了叶矜文一个巴掌:“妈的,在这装什么清纯?”
    听到这里江濋的心都揪起来了,害怕叶矜文会被强迫,但还好没有。
    虽然郑远峰暂时放过了叶矜文,但不代表其他女孩可以幸免。
    见叶矜文油盐不进,郑远峰很快就换了对象。
    叶矜文本以为再也不会和他有交集,却没想到两人又同时考上了S市美术学院。
    开学不久后,郑远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叶矜文的联系方式,说约了一位模特,想两人再一起画一次速写——就像高中时那样——然后给叶矜文正式道个歉,以前的事是他不对。
    很诚恳的语气,叶矜文决定再信他一次。
    然而到约定的教室时,她看到的不仅有郑远峰,还有一个意料外的人。
    是她家对门的邻居小汐,在读高三。
    叶家从大院里搬出来,叶矜文也被迫和之前那些同龄的朋友断了联系,她本来还有点闷闷不乐的,直到交到新的朋友,也就是小汐。
    小汐的父母都去世了,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老人家原本就有些重男轻女,再加上过惯了苦日子舍不得花钱,平时小汐吃得不怎么好,营养不良,发育也跟不上,明明是高中生了,还是瘦瘦小小的,但是很活泼,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叶矜文叫姐姐。
    叶矜文妈妈也很心疼她,叫叶矜文多和妹妹玩,多让着她。叶矜文平时有什么好吃的,也会分小汐一份。
    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小汐的反应有些慢,成绩也不怎么好。家里请不起家教老师,叶矜文便自告奋勇给她辅导功课,但没什么效果。
    终于,一个知识点在重复了三遍她还是没听懂时,叶矜文有些不耐烦了。“还是不会吗?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常年缺爱养成了小汐敏感的性格,她察觉到叶矜文的情绪,失落地垂着头:“姐姐,我可能和他们说的一样,真的是个笨孩子,以后也不会有大学给我读……”
    “……对不起,姐姐刚刚太着急了,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咱们慢慢再过一遍,好吗?”叶矜文有些自责——不该这么急躁的。
    小汐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自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来找过叶矜文辅导。
    不过那时叶矜文也快高考了,她们一家的注意力和重心都放在了叶矜文身上,便没怎么再关注过小汐。
    这是时隔将近大半年,叶矜文第一次再见她,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她全身赤裸,躺在一张课桌上,周围是凌乱堆放着的画具,她身上是被郑远峰弄出来的痕迹,郑远峰伏在她身上耸动,发出令人作呕的喘息声。
    他们在做爱,在叶矜文面前上演了一场活春宫。
    叶矜文不知道郑远峰是怎么认识的小汐,也不知道小汐是不是自愿的。
    她还是很瘦,平躺着,叶矜文可以看到她的肋骨。一瞬间,叶矜文仿佛看到一头恶狼在扑食一堆白骨,难以置信和恶心反胃的感觉同时涌上来,把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堵在喉咙里。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叶矜文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反应,他们就结束了。
    她想走,但又移不开步子。一方面,生理上的不适,让她的四肢像被钉住了一般,麻木且无法动弹;另一方面,她怕郑远峰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伤害小汐,如果自己在这,至少可以帮帮她。
    叶矜文感觉自己被剥夺了五感,仿佛飘在空中。
    她看着郑远峰穿好裤子,点了根烟,走过来。
    叶矜文盯着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郑远峰不以为意地对叶矜文说:“操不到你,我只能找你身边人下手了。还是个处呢。”他将只抽了一口的烟丢到叶矜文脚下蹍了蹍,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味,“别浪费,多好的素材,时间还早,还来得及画幅速写。”他拍拍叶矜文的肩膀,走了。
    没有悔过,更没有道歉。
    郑远峰离开后,她拿了小汐脱在一边的衣服给她,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是不是被强迫的。
    被叶矜文看到似乎并没有让她觉得难为情,好像她只是做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恰好被叶矜文看到而已。
    小汐摇了摇头,起身穿好衣服:“他说,他们家很有钱,我满足他一次就可以有大学上。而且,就是他花了钱送你来这所学校的,是真的吗姐姐?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阿姨的……”
    她记起来,小汐和她说过很多次,她希望自己可以读大学,还说爷爷奶奶要她好好念书,考不上大学,就不会再要她。
    叶矜文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认,用模棱两可的态度给小汐保留了一点希望,同时祈祷郑远峰真的能做到他答应的事。
    叶矜文当时不是没有想过报警,她先咨询了几位律师,他们无一例外地告诉她,这种情况郑远峰根本判不了几年,甚至连定罪都很难,而一旦宣扬出去,对受害人又会造成二次伤害。
    无异于杀敌一百,自损一千。
    那段时间,叶矜文都觉得自己快要魔怔了,她一面想替小汐出气,一面又怕她再受刺激。
    但时间和意外从来不等人,她还没来得及在这之间权衡出利弊来,事情就迎来了新的转折。
    年底前,离小汐高考还有半年多,她照例回家过周末。本以为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她会去小汐家里问问她近来怎么样,有没有不会的题目。
    然而看到对门门口那些白色的花,她觉得自己好像跌入了另一个时空,“嗡”的一声,鸣响开始在她的脑海中盘旋。
    骗人的吧……?
    她仿佛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力。母亲推着她,让她去祭奠小汐。她看着那张黑白照片觉得头皮发麻,熟悉的笑容仿佛一把匕首刺得她眼睛生疼。
    那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家的,只听到母亲的絮叨:“这傻孩子,再怎么着,也不能做那种事……唉……真是没想到,看着挺乖的……”
    叶矜文这才知道,郑远峰后来将那天发生的事大肆在小汐的学校里宣扬,弄得人尽皆知。她爷爷本来身体就不好,听说这种事气得突发脑梗去世了。
    小汐也自杀了。
    叶矜文觉得这一切和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她请了一段时间的假,试图消化情绪,但只是徒劳无功。
    她想通过画画转移注意力,但一提起画笔,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小汐气喘吁吁地躺在桌上,身上是那些不堪的痕迹的画面。她会下意识地反胃、干呕——她再也没办法画画了。
    一个人的错,同时成为两个女孩的噩梦。
    没过多久叶矜文就退学了——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天赋到头来成了害人的东西,她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继续做这件事。
    她的母亲当时也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见她状态实在不好,最后也不得不选择接受。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再次被提起,叶矜文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江濋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语言有多么贫瘠。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接受对方的坦白,却没想到等对方真的翻出这些陈伤旧病的时候,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它汩汩流出鲜血。
    她轻轻地吻去叶矜文眼角的泪,试探地说:“今天先不想这件事了,睡觉吧,好不好?”
    叶矜文摇摇头,带着鼻音道:“我要说完的。”
    退学后,叶矜文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曾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也被她拒绝了。
    后来,她偶然了解到一个维护女性权益的公益组织发起的活动——培训女性甜点师,通过售卖甜品来为山区女童保护的公益项目募集资金。
    叶矜文想都没写就填了报名表。
    结果这个活动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很多关注,源源不断地有人加入,进行了好几期,直到现在。
    怪不得叶矜文的甜点做得那么好。江濋了然地点点头。
    她还没来得及替叶矜文松口气,就听到她接着用淡淡的声音道:“后来没过多久,我妈就去世了。”
    “因为脑部的肿瘤。发现的时候它已经是恶性了,但是她因为担心我,一直瞒着我,也拖着不去治。”
    “我就说那段时间,她怎么一直在给我介绍对象让我去相亲。”那时候她才二十岁。
    “所以她后来拉着我的手说,死之前想看到我遇到值得托付的人,我二话不说就去见了她让别人帮忙介绍的对象。
    “那人看着还算顺眼,于是为了让她放心,我们就光速领证了。
    “很蠢很俗套的办法,是不是?但那是我唯一能尽的孝了
    “我一直觉得发生我身上的事荒唐又好笑,命运从不伤害我,它只会让那些我在乎的人受罪,但却比直接伤害我还要让人难过。”
    叶矜文趴在江濋的肩膀上,两具赤裸的身体紧贴着,但全然没有旖旎暧昧的感觉,更像是在寒风中相拥取暖,此刻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依赖——不,更准确地说,是叶矜文单方面地依赖着江濋。
    她的身体轻轻战栗着,江濋圈她在怀里,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
    江濋怎么也不会想到,原本她在等待的审判,没有如想象中的落自己身上,却反而一下又一下地反复拷打着叶矜文。
    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叶矜文又继续道:“结婚以后我们做过,有几次他……呃……逼着我叫老公,但我从来没有照做过。”
    对她来说,这不仅是一个调情的词汇,更是一种认同。
    她可以接受和自己所谓的“老公”做爱,但不代表真的认可那人做自己的爱人。
    “所以,那天晚上我很清楚在和谁做,又在叫谁。”叶矜文看着江濋的眼睛,眼神中带着勾人又让人心疼的坚定。
    江濋的手掌抚上叶矜文的脸颊。叶矜文打了个冷颤,江濋将她裹进被子里。
    “至于它……”叶矜文摩挲着那枚戒指,“那天去参加了亲戚之间的聚会,不想被多问,就戴上了,最后就忘了取……”
    “不过它的来历,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叶矜文将戒指晃了晃,提醒她,“这是两年前,我在S市美院的跳蚤市场花两块五买的……”
    江濋这才想起来,那时候她大二,学校办了闲置物品交换活动,她便把自己不常戴的首饰拿出来换。
    “是你啊……我确实是没什么印象了……”江濋挠了挠头,老实地坦白,“我那时候还有女朋友呢……”
    叶矜文的鼻音还是很重:“你现在也有。”她原本也没指望这么一面之缘就能被记得这么久。
    江濋像突然被点化了一般,恍然大悟道:“所以,所以你一直都——”
    “不是。”叶矜文仿佛料到她会问什么,直截了当地否认,“戒指呢,我确实喜欢,所以一直戴,可你不是……呃……至少不是一直喜欢,不过我在第一次敲你家门的时候就认出来了你……”
    看吧,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桥段。
    就像两颗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小行星,如果有人愿意研究,就会发现,很久以前她们的轨迹就重合过,只是在运转的时候巧妙地错开来了。
    在下一次相遇之前,谁也不会料到她们会为对方所吸引。
    叶矜文继续坦白,自己是如何喜欢上江濋,又如何开始笨拙地追逐。
    叶矜文比江濋大七岁,但在恋爱方面却一窍不通。
    她为此甚至搜集来一些名为《恋爱100法则》《教你如何追心动的女生》之类的教人恋爱的书,下载在Kindle上,有事没事就翻着看看,试图借鉴学习一些技巧。
    江濋知道后,心里都快甜死了,但还要嘴硬:“那些书是给直男看的吧,都不怎么靠谱,谁会真的按照那上面说的实践啊!”
    叶矜文掖了掖被角:“书里说,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我成功了吗?”
    江濋想到那些让人食指大动的饭菜和甜点,稍微有些动摇。
    叶矜文又说:“书上还说,想让她舒服就要……那样做。我成功了吗?”
    江濋想到……但她又突然反应过来:“哪本书会教这个啊!”
    叶矜文翻了个身:“好吧,这个是我骗你的,书里没教,是我看视频学的。”
    “……”江濋沉默了一会儿,道,“那让我猜猜,这幅画上的……也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
    “书里说——”
    江濋凑近她,吻了一下她的嘴唇:“不许再提‘书’这个字。”
    “是。我知道你会在阳台画画。”
    “……”
    “也是我叫羽婷告诉你,我是双性恋的。”
    “……”
    江濋觉得自己像被人从醋坛子里捞出来,泡到蜜罐子里。
    好吧,她承认,这些不靠谱的书也不是完全没用。
    不过也确实有不奏效的时候。
    毕竟叶矜文的情况比一般人的特殊得多,她结过婚也丧过偶,不知道江濋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只能小心地试探。
    却在试探中,一次次将对方推得更远。
    江濋明白过来,不在意地撇了撇嘴:“结过婚又怎么样啊,哪个朝代出土的才会在意这个……”
    叶矜文的睫毛低垂着,她轻轻眨了眨眼睛,连带着睫毛也轻快地扑扇了一下:“是吗?那你当时还介意在我卧室做……”
    江濋沉默了。她只是不习惯赤身裸体地待在陌生的环境——尽管她那段时间总是到叶矜文家吃饭,但卧室这种私人的地方她从未涉足过,所以对她来说依旧算不上有多熟悉。
    江濋认命般地想,可能老天爷也觉得她们之间的桥段太过无趣,所以才要加些误会,让她们互相猜忌再和好——毕竟这样的故事才更有意思,更吸引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经历过这些,她们彼此间的信任也更加坚定稳固。
    好在,结局还算如人意。
    夜色笼罩下,两人十指相扣互相依偎着。
    睡吧。熬过这个长夜,等明天的太阳升起,还有我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