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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9节
    臭椿之所以只有一小把, 是因为岑开致抢不过那几位婶子,虎背熊腰的都赶上张三爷了, 她一个摆腰,岑开致就被弹了开去,连着阿囡两个摔在软绵绵的草皮上, 春意融融, 满鼻青草气, 罢了罢了,索性躺着吧。
    这一小把的臭椿搅进蛋液里, 蛋煎炸的老一些, 镬气足一些, 才能震住臭椿的威武。
    老天爷总是有些善心的, 野菜小食次第生长, 可以供人果腹尝春。
    马兰头是最先从春寒里冒出来的,便也带着一点凉丝丝的意味。焯水,攥干后和香干、细笋一起切碎,加些陈醋和酱, 若是自家吃, 再撇一点芝麻油, 捏一撮焙过的芝麻,味清而美,每一桌上必点一盘。
    野菜采自天然,杂叶泥根掺杂,想吃,还得费功夫打理。阿囡一双小手比钱阿姥灵活过了,不多时就帮着择好了一篓。
    每帮着做一件活计,岑开致就给阿囡一个铜子,过了春试,阿囡就要去书塾上学了,这些钱存起来,都可以做她的零用。
    众多野菜之中,岑开致最喜欢荠菜,饺子也捏的愈发玲珑,荠菜饺子,荠菜馄饨,总是吃不够,阿囡见钱阿姥总是感慨腿脚不好,不然野菜何须买?便记在了心里。
    临安城里的荠菜零零散散,不比山野里成片成片的出现,且一冒头就被摘得一干二净,阿囡个矮机灵,攀高趴低的,反而比大人们眼睛利,每日总能摘个三四把,卖是卖不够的,自家吃却是足足的。
    只一日循着荠菜踪迹攀到瞿家墙头,一不小心翻落,摔进瞿青容怀里,就此被瞿先生留下,早了几日开始上书塾了。
    阿囡呜呼哀哉,阿姥笑掉大牙。
    出考场那日,瞿青容带着阿囡去接泉九,这是他意想不到的,遥遥见个青衫丽人牵着黄裙小囡,不由得心中一暖,自己也是有人盼着的了。
    放榜之日,清明将至,满城细雨如烟如雾。荠菜开了白花,已不能吃了,枸杞头上附着雨珠,鲜嫩翠绿,菜农手边还多了红绿叶的苋菜,切了薄蒜片一炒,染得蒜片紫红,浸得白米粉润。
    岑开致正择着,忽听见铜锣脆响,竟是放榜了。她本想挤进去帮泉九瞧一眼,却见好些富贵人家的马车歇在一旁,心下了然,这是进士榜,便没去凑热闹了。
    明法科的榜单就张贴在旁边,车马稀疏,岑开致一个转身错过,反倒是回了食肆才见钱阿姥乐呵呵的说:“阿山方才来过一趟,说明日阿九要请咱们去福海楼吃饭,瞿先生不爱走动,晚间请你单做一桌送到书塾去,算是谢师宴。”
    这便是中了。
    “名次如何?”岑开致还是好奇。
    “不晓得,中了就行。”钱阿姥替泉九高兴,这都忘了问。
    明法科今朝一共取三十五人,泉九是第五人,在大理寺几个参考的小吏中当属第一,头几名都是进士科名次不高,未得官职,所以来明法科另辟蹊径的,诗书经义自然擅长一些,泉九半路出家,考不过他们也不奇怪。
    陈寺卿尚算满意,点头道:“这算是有了路数,等得了正经官职,剥去吏身,也是光宗耀祖了。”
    泉九这几月光混饭堂和蹭江星阔这个大户了,倒也攒下些钱,在福海楼吃一顿虽贵,但想想钱阿姥待他亲如子侄,进考场的糕饼米粮都是她和岑开致备下的,江星阔为他指明前途,几个兄弟帮他分担差使,这一顿吃又算得了什么呢?
    瞿先生不愿去,说是嫌弃福海楼大鱼大肉吃得人生痰上火,口舌长疮,好似土财主,失了清雅。其实泉九知道,他是不想自己破费,便着意寻了一坛好酒,请岑开致整治几道下酒菜。
    在福海楼订了明日的雅间和酒菜,泉九正准备回大理寺,心情好,马蹄声亦清脆悦耳。
    ‘哒,哒,哒,哒……
    “吁。”泉九皱眉盯着站在树下的孙氏,孙氏也瞧见他了,扯开一张笑脸,急急奔来。
    “三郎。”孙氏满脸谄媚的笑,笑得这四月天都不那么婉约轻盈了,“做梦也没想着,文曲星落到咱们家来了。”
    马儿惊得退了两步,泉九搓搓后脖子,一脸嫌恶,“什么文曲星,我求求你别丢人现眼了成吗?”
    “这有什么?隔壁穷秀才家,考了那么些年,地都让他吃空好几亩,也没见他得个什么功名。”孙氏笑着又挤出泪来,道:“眼瞧着就是清明了,同嫂子回家吃顿祭酒,也好告慰爹娘。”
    泉九一时没说话,有些犹豫。
    孙氏见状忙道:“都说清明这两日,魂魄都是能回到老宅的,你去坟头上祭拜,反而跑空了。”
    这说辞倒也不是孙氏凭空捏造,泉九也确实想把这事告诉爹娘,叫他们泉下有知,也好快慰。
    “什么时候?”
    “就午间吧!我这就回去整治好酒好菜去!”孙氏生怕泉九反悔,赶紧走了。
    见她乐得像青天白日捡了锭银子,泉九反倒心神不宁起来,抹了把脸,嘟囔道:“爷怕个屁,怕她吃了我!?”
    泉九很久很久没回过老宅了,孙氏虽是个刻薄寡恩的小人,屋里屋外倒是打理得利索妥帖,一进门就见孙氏将个瘦高个的小郎推出来,叫他上别处玩去。
    一见泉九,两人都愣了。
    “你是阿驹吧?”离家时还流鼻涕的娃娃,如今都长得同他差不多高了。
    “三叔。”泉驹点点头,又被孙氏推了一把,孙氏冲他使眼色,示意快些出去。
    泉九却奇怪,道:“既是拜祭爹娘的席面,阿驹是长子嫡孙,你赶他走算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拜过了,也吃饱了,半大小子肚里没量,吃个没完惹祖宗不快,也碍着咱们说话。”孙氏笑道,上来就要扯泉九,被他不客气的甩掉。
    见泉驹往外走,泉九伸手从腰间扔了粒碎银子过去,道:“叔的见面礼,你可读书?”
    泉驹红着脸摇摇头,泉九也不笑他,道:“那去买些盐豆果子吃也罢,买个陀螺弹弓玩也行,别给了你娘就成。”
    孙氏悻悻然缩回手,咽下话不敢说了。
    泉九朝往屋里走,泉驹站在院里静静瞧着他的背影,踌躇良久,还是迈开步子往外去了。
    拜过爹娘,焚过金银纸锭,泉九被拽到桌前坐定。
    桌上倒还真是满当当的菜,白卤的猪嘴肉,红焖的大鲤鱼,油炸的花生米,一碟充门面的白米糕,一盘囫囵炒的菜叶子,稀巴烂的都看不出是什么菜了。
    泉九的嘴角抽了抽,暗道,“还真不是谁都能吃厨子这碗饭的,这菜都炒成酱糊了。”
    他正想着,就听见孙氏笑道:“这一大桌子的菜,光我一人还真整治不了,亏得我娘家侄女来帮衬。”
    泉九就知道孙氏贼心不死,心中万分不爽,也不好当着爹娘的面掀桌,想想算了,叫人家瞅一眼也不会少块肉。
    “来帮衬的都这手艺,啧,拿过锅铲吗?”泉九举着筷子嫌弃的绕了一圈,夹了一粒花生米吃。
    门帘一动,里头的人本要出来,被泉九一句话又堵了回去。
    孙氏赔笑,一进后院就变了脸,狠狠对自家侄女道:“耍什么小性子!?错过今日再没机会的了,今儿人你也瞧见了,同他那倭瓜大兄不没得比,我家阿驹就是像了他的!你是要给那个半只脚都进棺材的老头做妾,还是要嫁这青年才俊?!还以为自家跟从前似的有田有地呢!要不是我阿娘求我给你找人家,真以为我愿意替你们家收拾烂摊子。他是官门的人,又得了功名,只有往上爬,没有向下掉的,有了这个女婿,谁还敢向你阿爹要赌债!?”
    孙梨花擦了擦眼泪,想起方才瞥见的那张面孔,不说多么英俊,也算白净顺眼,眼睛也大,鼻子也生得好,牙也干净,不像自家阿兄,满口污糟烂牙。
    她心里是很愿意的,但瞎子也看得出,泉九是很看不上她的。
    “若是,若是他不认账呢?”孙梨花只担心这个。
    “他的心性我还算了解,不情愿归不情愿,到底是会娶你的。若真不肯,我就去临安府,去他书塾里,闹得他全没了面子,到底还是会乖乖回到我的手心里来。”
    得了孙氏这样一句话,孙梨花放下心来,轻轻推了孙氏一把,嗔道:“那姑姑去多劝几杯呀。”
    “行了,再去炒个蛋。”孙氏拿白眼瞥她,见她进厨房了,啐一口,道:“贱胚子!”
    孙氏算是下了血本,酒里搁了一点闷倒牛,不敢放多了,怕迷昏了不成事。
    泉九毕竟是官门里的人,对自己的酒量有些估计,只喝了三杯头就有些发闷,便觉得不对劲。
    泉大的脸晃来晃去,忽大忽小,只有眼神畏缩如鼠,躲躲闪闪。孙梨花满脸娇羞的给他敬酒,一张殷红的唇,笑起来的时候唇角裂开,好像要将他吞吃。
    泉九心中轰然,知道自己着了道了,忙拄着刀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往外跑。
    孙氏和孙梨花一左一右的挽住他,几乎挂在他身上,好似蛇身藤蔓死死纠缠,要将他永远困在这里。
    泉大束手束脚的站在边上,既不帮他,也不帮她。
    “滚啊!”泉九闻见孙梨花身上的脂粉汗酸味,几乎要哭出来。
    第33章 青蛳和侍疾
    “阿兄!?你就看着她们当着爹娘的面算计我!?”
    泉九几乎不敢相信, 他身软无力,叫两个女人死命坠着,根本走不脱,而且那药性愈发上来, 泉九眼前一阵一阵的黑。
    泉大呐呐的不知说了句什么, 跟蚊子似得, 还不如个屁。
    泉九脚下一滑, 双膝重重一跪, 竟叫两个姓孙拖回去几步,真恨不得一脑袋撞死了。
    “三叔!”院门忽然开了, 少年的声音嘶哑难听,吼都吼不出气势来。
    泉九抬眼一看,就见泉驹把缰绳解下一甩, 马儿朝泉九奔跑来, 泉九使出吃奶的劲儿抓住缰绳。
    泉驹也拼命帮他把两条孙氏蝮蛇扯开, 手忙脚乱的把泉九推上马。
    泉九回望的最后一眼,就见到孙氏狠狠甩了泉驹一个耳刮子, 随后便昏在马背上, 他挣扎着醒来, 意识忽隐忽现, 非得逼自己感受到马背的颠簸, 才能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觉察到马儿停下了的脚步,泉九撑开眼皮,模模糊糊的看清书塾的匾额, 一个滑下马背, 摇摇晃晃的往书塾大门上砸。
    门开了, 泉九没力气,就势摔了进去,摔出此起彼伏的唧哇乱叫声。
    “先生!救命啊!”
    “哎呦!大傻子太重了!”
    “他如今不是大傻子了,瞿阿姐说再叫他大傻子,就要罚我们抄书的。”
    好几个学生给泉九当了软垫,他彻底放心了,把头一歪,吓得几个小童大叫。
    晚间,岑开致备好一桌菜,同阿囡还有公孙三娘一道送到瞿家去。
    小厮在给一匹眼熟的黄马铲粪球,赵婶边挑灯笼边道:“刚好给那几株棣棠布肥。”
    泉九请客,来得早些才是正理。岑开致也没在意,只是第二日泉九在福海楼请吃饭时,阿山和阿田两个人古古怪怪,一个两个绷着脸,表情不自然的像是刚绞了面,又死咬着下唇不说话。
    钱阿姥看得纳闷,“怎得了?”
    岑开致问江星阔,道:“你训斥他们了?饭桌上别训人,吃下了不克化。”
    江星阔好生无辜,阿山忙道:“岑娘子,噗,咳咳,大人没训,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没训我们,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山一笑,阿田好似也被无形的触手挠了痒,整个人笑如抽搐,两人互拧大腿,互扇巴掌也止不住。
    “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啊!”
    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一阵癫过一阵,笑得钱阿姥与岑开致面面相觑,笑得泉九脸黑如锅底,瞥见江星阔亦微微勾着嘴角,他彻底崩溃,“大人怎么也笑话我!”
    “咳咳。”江星阔干咳一声,道:“他也是遭了黑手,不要笑了。”
    笑声稍滞,随后便是‘噗呲噗呲’的漏气声,两人像是被点了笑穴,怎么也停不了。
    泉九气得把两人踢出门去,两人倒在门口,又足笑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歇。
    “什么黑手?”岑开致不解的问。
    泉九连忙打岔,“吃吃,快吃吃。”
    隔了几道菜的空隙,他猛地瞥见江星阔在给岑开致说悄悄话,一个恼羞成怒,拍案而起,扁嘴委屈道:“大人实在见色忘义,怎么能把这事告诉岑娘子呢?!差点叫个女娘给办了,叫瞿先生一家知道已经够丢人了,您还宣扬!”
    岑开致捏着筷子僵住,江星阔无语抚额,“我没……
    “您还说!”泉九又一屁股重重坐下,眼睛里都有泪花,捏着衣襟道:“您都不晓得有多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