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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每一个人都看出来,他比我强。
    我回来的时候,我的孪生兄弟还没有回来。仆役们问我还需要点什么吗,我告诉他们,我需要的就是静静。
    我一个人回到卧室,来到窗户边,拉开窗帘。接着拖过来一把长凳,爬上去看窗外的夜空。还是今天在罗莱莎莉亚那里才看到的,明明是白天,外边的天空居然不是白天,而是夜晚。幸好他们似乎觉得小孩子对什么感到诧异都不算奇怪。我的姐姐于是补上了半魔们因为过于习以为常而没有告诉我的知识,昼夜的分别,虽然语言里是叫“白昼”,但魔界的白昼并不是白的,是被一轮血月照亮的深紫色的夜空。至于“黑夜”,那倒真是黑色的,一片没有光的黑暗。
    以为我不清楚,我的姐姐还给我讲述说,在魔界之外,白昼和黑夜不是这样。人间界,白天确实像是白色的——有一个比“月亮”明亮得多的白色光球,叫太阳,像一个大型魔晶灯一样照亮天地,不过天空嘛,不是白色的而是蓝色的,上面飘着白色的雾气,叫“云”。而晚上,天也不是一片黑暗,而是有月亮和星星。人间界的月亮和魔界的月亮不一样,随着时间的变化会改变形状——月份最初的标定就是月亮变化的周期。而星星,那是一些细碎的光点,洒在黑暗中非常漂亮。她问我记不记得我们的兄弟马尔维鲁斯自称暗夜之湖的侯爵——之所以这样自称,是因为他的领地中,历史最悠久,最着名,最繁华,同时也是作为他的主城的那个地方,叫暗夜之湖,或者说那里有一片大湖叫暗夜之湖。而之所以那个湖叫暗夜之湖,是因为那里有一种鱼,当它们到繁殖季的时候,会让黑暗的湖水里出现许多细碎的光点,看起来就像人间界繁星璀璨的夜空。
    我问她,那为什么不叫星夜之湖呢?她回答我:谁知道第一个给这湖起名字的人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叫星夜之湖。后来大家约定俗成,就叫暗夜之湖了,有时候也会简称为暗之湖——星星都不知道去哪了。
    我听见有人进来了,是我最熟悉的那个人,我在这个世界的孪生兄弟,瓦尔达里亚。
    他关上门,先在墙边做了点什么。我感觉到魔力的波动,看到四周的墙壁上,一片红色的花纹亮了。我明白过来——他点亮了房间里的隔音法阵。
    瓦尔德爬上这张长凳,挤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外边。
    “原来天空是这样的。”他说。
    “和我说的不一样。”我说。
    “也没有太多的不一样。”他说,“一片夜空。”
    “这不是夜空,”我说,“有血月,就是白天。”
    啊,永夜。压抑的,黑暗的,缺少光亮的。就和这魔王城堡的装潢一样的风格。魔界。
    我说:“我好想看星星。”
    “我也想看。”他说,“有一天我们会看到的。”
    “你会看到的,”我说,“我今天从罗莱莎莉亚那里学到了——魔族的女性不需要参战,不会出征。我们不会有到魔界外面的那一天。”
    “我们会。”他说,“当我出去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们:我要带你出去。”
    他的话猛然敲碎了我心中的忧郁和沮丧。我转过头,望着他红色的眼睛,反思起自己。
    “以前我总说你被动,”我说,“现在看,原来被动的人是我。”我笑了起来。接着再次吃惊:我看见,他也笑了起来。
    没有那么僵硬,也没有那么稍纵即逝,也不像是在模仿我。仿佛是自然地顺应着心中的欢愉,自然地就这么笑了出来。
    “怎么了?”他问。
    “你会笑啊!”
    “嗯……”
    “那你之前……为什么……”
    “被强逼着笑,让我很不舒服。”他回答。
    “哦……”我说,进而想起老师那时候无奈的模样,最后对他的纵容,心里又一阵难受。“他也没有强逼着你笑……”我说。
    “是。”他回答。顿了几秒,他又补充说:“我没有讨厌过他。杀他,是因为我必须要杀一个人。那么,杀最强的对我们最有利。”
    “……我知道。”
    “还有……他那时候听到了。”
    “……我也明白,瓦尔德。”
    “……哦。”
    “没有说你做错了的意思。只是……只是熟悉的人死在眼前,让我很难受。”
    “哦,我记住了……”他这样如我记忆里经常做的那样,对我承诺道,“以后如果能避免这种情况,我会尽量避免的……别伤心了。”
    但和我记忆里相比,他多了一种微妙的表情——苦恼的。比起只有语言的他,多了表情,多了这副孩子的身体,让我意识到,他只是个和我一样,对许多事情无能为力,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小孩。
    “……你自己的安危更重要,瓦尔德,”我说,“不过,不论如何……谢谢你。”
    *
    就这样,我和瓦尔德的生活迈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虽然仍旧住在一起,但一天大部分时候都碰不上面——白天去找各自的老师上课。马尔维鲁斯和罗莱莎莉亚虽然是兄妹——而且后来我还得知,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和我与瓦尔德一样,我们四个都是魔后生下的魔王的孩子——他们两个的教学风格完全不同。我们接下来要开始正经的魔族贵族课程,学习如何感受魔力,御使魔力。但是有一个问题,虽然常识课,我们的半魔老师们或者说仆役们已经教完了,但是,他们没教我们识字。
    罗莱莎莉亚首先教我识字,就像一个非常正常的老师那样,先让我认字母,再拿一些词汇简单的诗歌或者小说和我一起读,给我讲解生词。但马尔维鲁斯……他跳过了认字母表的阶段,直接拿了一本虽然很基础很简单,但是也很专业的魔法入门指导书,在课堂上带着弟弟读,下课了给弟弟留课后作业,把剩下的一章内容全读完——不识字?没关系,让仆役们给你念,他们识字。
    真是的,这什么老师啊!
    我每次回去时教瓦尔德识字。还好还好,他是个非常聪明非常省心的学生,我都感觉,如果他是跟着我和罗莱莎莉亚按部就班地学,他的识字进度早就超过我了。魔族的文字弯弯绕绕,和英文字母不太一样,不是很好记忆。但是瓦尔德呢,看一遍就记住。单词也是,看一遍就会拼了。
    很快,瓦尔德就不需要我来教他识字了,而我也因为给瓦尔德讲课这种近似于小黄鸭复习法的方式,知识记得牢固,我和罗莱莎莉亚的识字课也很快就结束了。又因为瓦尔德的识字教材是魔法入门,等于说我提前预习了一下这本书,于是罗莱莎莉亚给我讲魔法的基础知识时,我学得别提有多快……结果就是,虽然分开上课,但我和瓦尔德的学习进度居然一直是差不多的。
    我们学的内容也差不多。我甚至觉得罗莱莎莉亚好像讲得更细一点,因为马尔维鲁斯啊,拓展内容他全不讲,告诉弟弟说按兴趣自己随便看看就行了。我去啊这老师真是……亏他那时候当着魔王的面承诺说他会全力以赴当好他的老师呢!
    最后还是我来讲的!我是什么孪生姊妹,我是他的补课老师吧!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莫不是这就是我穿越的意义,给未来的最强魔王当工具人?在他出生前陪他聊天培养他的智力,在他出生后给他补课让他不被不负责任的老师耽误学习?哎,和我看过的穿越故事不一样啊……但倒是挺符合逻辑的。我以前看小说的时候就觉得,一穿越就是去另一个世界做英雄,凭什么?主人公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呢?如果不是作者的偏爱主人公有能力做好那些事情吗?
    反正我觉得,我没有过人的才能,也没有杰出的能力。我连我们学校的高考状元都不是,考上大学后也没当过年级第一。我一直以来非常非常努力,得到的成绩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如果那个让我穿越的东西真的是真魔,他让我做的事可能是什么?当魔王吗——肯定不是啊!在这么个历代魔王都是男性从来没有过女性女人不上战场只负责生孩子的地方——让我穿越是让我当魔王?疯了吧!
    怎么想都是,主角不是我,是瓦尔德;我是配角,是工具人。瓦尔德未来会成为魔王,而且我相信会是很厉害的魔王。至于我……最好的结果是魔王念着我们间的感情优待我,最坏的结果是……反正卸磨杀驴这种事,我们讲仁义廉耻的地球人都做多了,他们寡廉鲜耻的魔族人肯定更做得。就算不杀,只是做个平平无奇的魔族女性贵族……嘶……我不想当生育机器。
    而且,我周围的人,因为我们住在一起,于是都聚集在一个宫室,一同侍奉我们的仆从们,也是这种态度:瓦尔达里亚是主人,我是瓦尔达里亚的附庸。
    他们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或者轻视过我。他们对我言听计从,我要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事实上,魔族所有的仆役对待贵族都是这样的态度。高等魔族凭借他们优越的天赋,有资格统治劣于他们的弱者,所有人都承认这一点。每一个贵族都有资格役使任何一个半魔或者非魔族奴隶,不论这些人属于谁。谁是他们的主人,根本不用在意。你强,你就可以发出你的命令。
    我的生活永远不会被他们心里的那种态度影响。而且从另一个方面上来说,没人真的把我当主人看,我心里还更开心呢,在一个奴隶制社会里作为奴隶主生活就够让人良心不安的了,再真的被人当成“主人”,会更让我觉得罪恶。可是……可是……
    我和瓦尔达里亚是同一天出生的孪生子,他们却很有默契地,在我和瓦尔达里亚之间,选了瓦尔达里亚。即使是那个一开始总是站得离我很近的棕发姐姐。后来我知道,要是我没有和瓦尔达里亚住在一起,而是去预定的宫室,她会是我的主管。现在她不是主管了,但她也很乐意做瓦尔达里亚的人,而不是我的人。
    我……我该怎么说……我不是嫉妒瓦尔达里亚成了货真价实的奴隶主……我是嫉妒……他被选择……被尊重……被倚靠……被追慕……
    ……因为每一个人都看出来,他比我强。
    那天晚上,我又在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对身边躺着的小孩感到说不出的嫉妒和沮丧的时候,我猝不及防听见他问我:“你在难过吗?”
    我愣住了。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呢,每天给他开小灶的时候,还是很耐心;和他一起吃晚餐时,还是一样会吃下他推给我的他觉得好吃的菜,也把我觉得好吃的菜推给他;更别提每天晚上睡前,都亲切地给他晚安吻。我刚刚也亲他,跟他好好地说晚安了。
    “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扭过头去,对上他红色的眼睛。
    他注视着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还在学习如何分辨表情。要是你如实回答,对我比较有帮助。”
    “……所以你就是看出我刚刚没有如实回答咯。”
    “是。”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形容不出来。”他回答,“不过,你说谎的表情,我最有把握分辨。”
    呃……好诡异……
    “我、我经常说谎吗?”
    “对我不经常,”他回答,“对别人经常。”
    呃……还好还好,没经常对他说谎,要不然他该降低对我的信誉评分了……
    “我也没有特别难过……”我开始诚实地回答他最初地问题,“我就是……有很多发愁的事嘛……”
    “什么事?”他问。
    那当然是不能和你说的事啦!比如什么你太优秀辣所有人都看好你不看好我,站在这么闪耀夺目放光芒的你身边,这落差让我这个工具人孪生姊妹嫉妒!!!
    “就是……就是你知道我……我老是为没发生的事忧伤难过的……嗐!这次也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没事了,我要睡了!”
    “哦。”他说。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我又睁开——他果然没睡,还睁着眼睛看着我。
    “别难过了。”他说,“我下次不会再那么杀人了。”
    我花了几秒钟反应过来,他以为我是在纠结老师的事。
    我不能说我不纠结了。有时候,做梦还会梦见那个男人悉心解答我们所有稀奇古怪问题的模样,然后画面一转,变成他恳求着想要活命,却被瓦尔达里亚血腥地屠戮。但是,刚刚我不是在为他难过。
    ……可是,瓦尔德提起来,我这么一回忆……我真的有点又开始为他难过了……在这个弱者被命令去死就要去死的魔界,我和这第一个在我眼前死去的人,有什么不同?看看仆役们对我和对我孪生兄弟的细微的分别——他们觉得在瓦尔达里亚身边的我,就是那个被处决时毫无还手之力的更弱者!
    要是哪一天,我也像老师一样,不小心站在了他利益的对立面,是不是也就……
    啊!
    我翻了个身,背对他,让他不能再盯着我的脸看。
    “好啦睡觉吧瓦尔德,”我说,“我睡一觉,明天早晨一醒来,就不难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