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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好像一拳头打进松软的沙堆,大汉太尉大为泄气;‘呼哧’‘呼哧’迈过阶梯,踢掉翘头鞋,一大步跨了进去。

    真正坐下来,却发现不知该说啥?

    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得到些同样不关痛痒的回答,周亚夫兜一圈周孺人居所的室内陈设,拧起粗眉,似乎很高兴终于找到个合适的话题了——年轻轻轻女孩的屋子,干嘛弄得这样素?又不是没钱布置,没人手操持。

    杜居易带人奉上饮品……

    周孺人袖手,坐观侍女布置小案和饮器,淡淡回答:“妾……悦之。”

    周太尉端出父亲的派头,滔滔不绝地教导女儿:‘别那么孤傲!’

    ‘听说你平时独来独往,既不接近太子夫君,也不和别的太子宫侍御来往,甚至对同宗同祖的姐姐周良娣都拒于千里之外。’自认为掌握了制高点,周亚夫这个气势汹汹:‘你到底在想什么?’

    周葱子保持沉默,心不在焉地看向户外——院墙边栽了攀爬植物;当此时节,满满的一墙叶子,浓绿欲滴。

    “吾女……人居于世,岂可无远谋?”

    见女儿把自己的话压根儿当成耳旁风,周亚夫手捏成拳,恨铁不是钢地指出——看看,看看!当年和你同时入宫的女人个个都有小孩了;就你,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嫁入皇家,没个一男半女傍身,你将来可怎么办啊??

    垂下眸,周葱子温顺地低头,仿佛是在听,听——别人的事儿。

    “女儿……”

    想想每次入太子宫时义女对自己的种种巴结,再对照对照眼面前亲生骨肉的态度,周亚夫的胸口直发闷,扭过头吐出一串串低低的咒骂:‘这不阴不阳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我们周家从没如此古怪个性的人。瞧你堂姐周朵做得多好……那才是周氏女儿该有的样子。怪只怪你娘不会教!’

    周亚夫:“女……不教,母之过!”

    最后一句,终于让周孺人有了点触动。

    “太尉,”周葱子抬起头,斜斜地看太尉父亲,颊边挂上浓浓的浓浓的讥诮:“右良娣朵之母,前……侯夫人也。吾母……黎民,不幸,屈节充下陈。葱子,乃‘庶’‘妾’所出也。”

    “葱!子!!”周太尉忽地站起。

    动作太急了,膝盖触到案边,撞翻了摆饮品的小案——汤汤水水,杯碟器皿,瞬时凌乱了一地。

    “汝、汝!”对上女儿平静无波的面容,周亚夫要骂骂不出,想打又不能打,粗气大喘,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咬牙重重跺跺脚,铁青着脸夺门而去。

    “太尉,太尉!”见此情形,杜居易来不及叫侍女收拾屋子,便紧追出去;边送,边赔尽了好话。

    周亚夫哪会将一名低级宦官放在眼里?自然理都不理。

    恭送周太尉到周良娣的居殿,杜居易回到自家院子,讪讪地劝女主人:“孺人,孺人!血浓于水,父女之亲……”

    “父女?”

    周孺人抖抖垂胡袖,走回内室躺下,翻个身,背朝外,直接嗤之以鼻:“哼!”

    莫奈何看着自家孺人的背影,杜居易耷拉下脑袋,深深叹气——怎么不是父女?怎么不是父女?!听听这语气,看看这态度,如出一辙的倨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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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平阳侯官邸——

    曹时从友人处回来,刚踏入内宅,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往日安安静静的平阳侯宅邸,如今乱糟糟兼闹哄哄;仆役和侍从们扛着的抱着的,人来人往,忙得团团转。

    拦住个执事,才想问问什么情况,

    曹太子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吾儿……”

    一把推开多余的执事,曹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父亲面前,先行个礼,然后立刻问:“阿父,此……乃?”

    “出京啊!”平阳侯曹奇话音平和,好像他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出京?!”饶是平阳太子曹时自幼家教深厚节制有素,听到这话也有些失态了——出京?他们这才进京几天啊?!

    “然也,然也。”做父亲的执着儿子的手,不疾不徐往后面踱:“离京,归‘平阳邑’。”

    ‘回平阳?为什么?远路迢迢来长安,这才呆了几天,做什么急吼吼回去?’

    深知父亲病弱,曹时不敢强停,只搀着老人家的手边走边询问缘由——虽然朝见已毕,但按惯例,列侯们在京师逗留个把月完成不成问题啊!何必如此急匆匆离京?

    ‘再说了……大暑天的,冒着如此酷热赶路,父亲的身体也吃不消啊!’瞅瞅父亲枯瘦的身子板,平阳太子大为忧心:“阿父之康宁……”

    “无碍,无碍……”平阳侯摆摆手,愉愉快快告诉儿子不必担心,可以慢悠悠走——关键是,必须尽早离开长安。

    “阿父?”素来聪明的平阳侯太子这回也糊涂了,心里一个劲叨咕:‘这闹的哪一出?京里太太平平的,一没政变,二没骚乱,跑啥啊?’

    走到内宅的花园,站住。

    平阳侯观察观察周围,见众多仆从都远远的,听不见父子俩的对话,才对儿子正色道:“栗太子将降内史主于吾儿。因之,离京……宜早,不宜迟!”

    “哦?栗太子?内史公主?”曹时微楞,忙问父亲是否与刘荣见过面了?皇太子怎么说的?或者,有人来做媒?

    “无,无!”曹奇摇摇头,负手于背后,洋洋自得对儿子解释:没见面,甚至连话儿的都没来过;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及早全身而退——否则,等到面对面通了消息提了亲,就不好办了。‘答应’与‘不答应’,都是麻烦。

    “父亲?”曹太子强忍住,告诫自己不能笑不能笑——嘲笑父亲,是会遭天谴的——竭力用平常语调问君父怎么想的?说不定,人家太子系根本没计划与曹家联姻呢?

    “去……长公主子隆虑侯,”目视长身玉立的爱子,平阳侯骄傲地昂起头:“舍吾儿……其谁?”

    曹时轻笑,不语。

    刘姓皇家一贯冷酷,对功臣尤其如此——可以说功劳越大,前途也越险。

    最惨的是如吕后娘家那样人死门毁,彻底灰飞烟灭;

    好些的譬如舞阳侯樊家或周亚夫他们家,废嫡立庶,制造矛盾,分化削弱,

    还有些像萧何家族,被历任皇帝不屈不挠地找茬折腾,废了立,立了废,废了再立,元气大伤……而在所有名门中,能保住祖先最早的爵位封邑不变、并且太太平平维持到现在的,‘平阳曹氏’位列第一。

    长公主儿子的婚事告吹后,退而求其次寻求与平阳侯家族结盟

    ——产生这样的想法,明智合理;也完全符合那位太子太傅的思维方式。

    ‘咦,不对啊……’

    察觉到父亲话语中对内史公主的排斥,曹时颇感诧异。他记得来京路上,父亲议论诸公主谁合适当曹家媳妇时,栗公主还属于很被期待的人选呢!

    ‘难道是嫌内史公主粗鲁不文?其实,那也称不上大过。帝女嘛,哪能没些傲气?’

    想了想,曹太子婉转地向父亲指出内史公主背后的政治资源:“阿父,内史主……乃皇太子同母弟。一如……今之馆陶长公主。”

    “哎!”平阳侯点点头,叹一声。

    他怎么会不明白?当初就是考虑到这层关系,才会将内史公主列入首席考虑名单。

    “然……”

    大概想到什么,曹奇露出个讥笑:“然栗夫人非昔年之窦皇后,栗太子……亦然。”

    曹时惊异,待要细问。

    平阳侯却不肯多说了,只点着儿子的胸口郑重其事嘱咐道:“吾儿,吾儿,切记……萧规曹随,萧规曹随!”

    侯太子曹时闻言凛然,默默在心中重复家族的信条——萧规曹随,萧规曹随……

    不管继承人还在那里喃喃自语,平阳侯牵着儿子的手继续往后走,往后走……

    亲近的老仆管家见老少主人不再私话,也跟了上来,前呼后拥伺候着。

    后花园从来不开的东边角门,今天开了!

    马车早已安排停当,在门外的长巷子里静静等候。

    曹奇在众人的支撑下首先登车,反手一拽,将儿子也引上车。

    ‘真正的轻车简从啊!’数数随车的侍卫和仆从人数,平阳太子忧心冲冲地望着父亲建议,这样的暑热天,准备如此简陋,要不还是等明天再出发吧?!

    “无妨!”平阳侯笑笑,再三再四地宽慰儿子,坦白只须赶大半天路,就能休息了——休息个十天半个月。

    ‘大半天?’曹时怔住,在他的记忆里,曹家在京畿附近既无别院也无近亲,到哪里去投宿修整?

    平阳侯成竹在胸:“呵呵,汝姑母之子有庄园,位居……”

    “姑母之子??阿父!!”曹时从车位上跳起来:“何姑母之子??”

    也不怪平阳太子大惊小怪。这世上能让平阳侯曹奇对儿子称呼成‘汝姑母’的,只有曹奇的同母姐姐一人,即:已故的轪侯夫人曹氏。

    而曹夫人,一生无出。

    “阿、阿父……”曹时探出窗外看看天,回来再抚抚父亲的前额,严重怀疑老父因中暑而神志不清了。

    “阿时……”拍开儿子的手,平阳侯哭笑不得。

    举手拉上窗帘,压低了声量,曹奇开始叙述那些陈年往事:

    很久以前,当时的平阳侯夫人——也就是曹时的祖母——病逝。家中没了女主人,各处混乱,于是就暂由侯门长女打理家务主持中馈。

    谁也没想到,与属官们接触多了,侯女竟与平阳邑一年轻英俊的小吏有了私情。等家族长辈们发现,贵女已珠胎暗结,并且时月上也不允许打胎了。

    ‘秘辛啊,家族秘辛啊!’曹时津津有味听着,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如何了?

    曹奇渐渐陷入回忆,当时家里人自然怒火冲天,决心打杀小吏。可侯女以死相逼,君父长辈疼爱女儿,没法,只得放了小吏一条生路。

    平阳太子猜到了后续:“所生者,男?”

    平阳侯点点头,接着往下说:侯女,也就是曹时的姑姑曹奇的姐姐足月产下个男婴,随父姓‘阳成’,起名叫‘白’,就偷偷养在平阳侯家族的别院,雇了保姆奶娘照料;一直到侯女按家族的安排出嫁,嫁给利苍。

    “如此……”平阳太子有点担心地问,姑姑远嫁后,这名小表弟怎样了?有没有被疏忽被慢待。

    曹氏得意地笑了!

    言道后来的确有人不耐烦,寻机将孩子送人了。那时,他曹奇还没当家,力量小,无法阻止。不过,他当时留了个心眼,记下了收养人家的地址和姓名。

    等当上平阳太子后,他就将孩子寻了回来,在平阳邑去京都的必经之路附近置了个庄园,归在姐姐儿子阳成白名下。

    “哈哈!阿父,君父……”曹时看着父亲,恍然大悟:怪不得阿父每次往返长安,都会半途消失上几天,原先以为是有了外室,没想到是去看表弟了!看这秘密守得,严丝合缝啊。

    “阿姊一生,仅余此血脉。”

    曹奇顺顺胡须,感慨和儿子商量——这回带他去和表弟认认亲,以后有机会的话就多多提携,好歹是近亲,总比外人可信些,相处好了,也是左膀右臂。

    “唯,唯唯!”平阳太子忙不迭同意。

    马车快到城门了……

    从家族秘闻带来的震撼中清醒,曹时太子猛然想起侯爵出京都必须经由宗正同意,不知父亲这一节有没有周全到。

    平阳侯满不在乎地告诉儿子,给天子的启奏他早送去宗正官署了,台面上的理由是:曹奇近日夜得一梦,梦见祖父父亲同来找他,说在地下总感到寒冷阴湿,不堪忍受。平阳侯担心守墓人粗枝大叶,祖坟雨季中漏水了还没觉察,想想寝食难安,就先出京回乡查看去了。

    曹时咽咽口水,钦佩地翘起大拇指!

    平阳侯不动声色,敲敲窗棂高声让车夫快些再快些;

    ——这节骨眼,可千万不能给堵上;不然的话,就前功尽弃~(≥▽≤)/~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