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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不识酒沾唇 第64节
    冰湖上不由自主向我亲近的神识、庙会上对沉迷琴鱼的我投来的目光、取名为“识荆”的银鞭……
    时间线一路逆行,退回更遥远的那一天。
    漫天大火里,荆年认真又仔细地缝合着尸体背后焦黑的裂口,侧脸沉静,映着诡艳的红色,不知是火光,还是荆小姐身上穿着的血红嫁衣。
    我固执地缠着荆年证明自己好用又聪明,他笑着不反驳,又莫名其妙地说,嫁衣适合我穿。
    是了,我现在不仅知道了荆年之前交换头发的用意所在,还明白了别的东西。
    原来他的心思一点也不难猜,答案一直摆在我眼前,却因为他畸形的表达,我迟钝着一直未能读懂。
    虽然延时读懂了他的感情,但接下来该怎么做?
    机器可以回应人的爱意吗?
    我转身,自然地想向荆年求教,却发现他已经退回外殿了。
    关节上的绳索开始收紧,木偶们一个个站立起来,在灵巧地牵引下,和常人一般行走起来,我也被迫跟上去。
    外殿的屏风已经摆好,偃师们亭亭玉立的身影在后面若隐若现,看来都准备就绪了。
    秦三楚作为主役,手握着控制我的绳索,还未归位,站在屏风前对荆年说道:“我们本想遵循老规矩,请赏戏的皇上坐在外殿的龙椅,但如今看来,他是很难从床上起来了,请国师大人坐上去吧。”
    荆年看了我一眼,大概还是不放心,答道:“何必如此拘泥形式?这场木偶戏本就是为了你们举办,我站在侧旁看着就好。”
    秦三楚点点头,接着朗声念道:“今日戏目为——雷泽华胥。”
    原来是讲爱情故事的,难怪戏服是嫁衣。
    当然,《雷泽华胥》除了是一个圆满的爱情故事,也是经典神话。
    相传昆仑山西陲的大泽之内,居住着一位人首龙身的雷泽神,神通广大,专司行雷布雨,一日,他得知造人的女娲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名为华胥的圣女,心生艳羡,苦心打探其所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在昆仑山的东南面相见,为了试探华胥的心意,雷泽神在她行进的道路前方,留下了自己的脚印,期待华胥能够踩中。最终,华胥踩中脚印受孕,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婚后诞下天帝伏羲。
    脑内回顾一遍后,我这才注意到嫁衣的细节,比如裙摆末端裁得很细长,上面绣着层叠的鳞片花纹,代表着龙尾,再比如头冠中央坠着一颗熠熠生辉的雷灵珠,代表雷霆之力,与缠绕在手腕上的银鞭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也就是说我扮演的角色应该是故事里娶得圣女归的新郎:雷泽神,只不过因为戏服是准备给妃嫔们的,她们都是女子,便改成了嫁衣。
    这些都是其次,我担心的,反而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细节。
    故事里的华胥,是照着女娲的模样创造出来的。
    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总觉得这个设定,与荆年和3号的关系极为相似,让我萌生出不详的预感。
    表演即将开始,窗外却突然响起一声猫叫,秦三楚愣了愣,问荆年:“这就是国师大人刚说的房顶的野猫吗?”
    荆年表情也错愕了两秒,因为野猫只是他编出来的借口。
    没等他回答,神出鬼没的2号再次闯进来,目的明确奔向我,我本能地想伸手抱起他,然而掌控身体的绳索还绷紧了握在人家手里,因此动弹不得。
    然而2号毫不迟疑地钻进我袖袋,叼出了装着黑色丹药的瓷瓶,然后跳向秦三楚,把瓷瓶放在她手中。
    秦三楚疑惑道:“这猫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事关重大的丹药被猫抢走,真是意外又荒唐,我忍不住惊呼出声:“2号你做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到一只猫身上,荆年抬手去擒它,手却直接从它身上穿了过去。
    2号歪了歪脑袋,眼睛发出了类似摄像头的红光,下一秒,它周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宛如一堆具象化的数据,从尾巴开始解体,然后重新构组,变成一把沉淀了长久岁月的古琴,斜靠在作为赏戏看台的龙椅上。
    国师殿琴桌上空空如也的缘由找到了。
    看来,当初猫并不是偶然出现在荆年窗台下然后被我收养的,3号既然知晓全部剧情,那么安插一个监视物品在我身边又有何难呢?
    不详的预感应验了,3号的琴出现在这里,这就意味着假扮他的荆年随时会暴露。
    秦三楚认出了3号的琴,立即向它走去。
    无人触碰的琴弦,开始自动弹拨起来,一瞬间,她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其余所有人也被无形的结界弹开,无法触碰到她。
    这琴声不像乐曲,只按着某种特定编排,有节奏地响着。
    都知道,语言二字实为一个广泛的概念,哪怕是无声比划的手指,只要配上一套解析规则,也能成为一种语言,琴同样如此。
    所以,3号正在通过琴声与秦三楚进行他们之间习惯的交流。
    也不知道3号都吩咐了什么,总之秦三楚脸上的疑惑逐渐消散,她站起身来,看着手里的瓷瓶,又望向我,我虽然心里戒备,但也知道,3号夺走瓷瓶一定不是为了害我,因为那样的话,直接销毁里面的丹药就可以了。
    然而目光只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她径直转向荆年,说道:“国师大人,可否看在我们精心准备戏目的份上,也加入表演?”
    虽然嘴上还叫着尊称,但语气里却没了恭敬。
    荆年也知道她已经识破,也不废话,直接拔出恨晚与她对峙。
    不料秦三楚亮出瓷瓶,“不同意的话,这丹药,我可就毁了。”
    她声音很冷。“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外人混进来想干什么,但是插手偃师族的事,我绝不容忍。劝你也不要硬来,你确实有能力杀了我,但这里是叁大人的地盘,想全身而退没那么容易。”
    末了,又补充道,“尤其是你那位小师兄。”
    我连忙喊话荆年。“别听她的,国师不会伤害我的。”
    按理说,荆年向来聪明,他一定能明白这是个圈套。
    可事实上,荆年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道:“表演结束,立刻交出丹药,否则我必然杀了你。”
    我气得骂他糊涂,他却冷冰冰道:“我愿意,你少管。”
    “啊?这是赌气的时候吗?”
    又不搭理我了。
    几根琴弦垂下来,牢牢束缚住他的四肢,将他也变成了台前的提线傀儡,由未露面的3号操控。
    秦三楚满意地回到了屏风后,主役归位,表演开始。
    烛火被夜风悉数吹灭,殿内一片漆黑,只有屏风透着微光,上面的颜彩开始流动,分为上下两层,分别代表天与地,云层中紫光闪烁,惊雷阵阵,照亮山川沼泽,银色龙尾自山脚升腾而起,在天地间翻滚搅动,气势磅礴。
    我和荆年同时登场,背身共舞,无法看见对方。哪怕旋转的间隙里瞥见分毫,屏风后的偃师们迅速操纵着其他木偶,将我们阻断开来。
    就像神话里所说的那样,雷泽华胥,共处一山,不曾相遇,屡屡错过。
    绳弦纷飞,光影更迭,最终,随着琴声的休止,舞蹈停下,我和荆年分别站在屏风两头,遥遥相望。
    然后,我被牵扯着伸出右手,解下了左手腕上缠绕的识荆,电光四溢的锋利鞭刃在脚下划出一圈焦黑的灼痕。
    接下来,便是等待荆年走进来了。
    终于不再背面相对,我这才清楚看到他与场上别的木偶不同,琴弦并不是绑在关节上,而是直接穿刺而过,再轻微的动作都会在皮肉上留下道道血痕,令人揪心。
    3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荆年?他目的不是戴我离开游戏吗?伤害荆年和带走我,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么?照3号缜密的行事风格,我不认为只是单纯为了宣示主权。
    正思索着,屏风上划出一道刺眼的雷电。
    雷泽神在指引华胥。
    与此同时,我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扬起,挥鞭重重抽在荆年身上,仿佛在虚空中划开一道裂痕,尾端利刃更是插进了他心口,虽然不深,但还是带出了微量血沫,陈年疤痕再次被撕扯开,疼痛程度可想而知。
    他又不是和我一样能够自愈且没有痛觉的仿生机器人,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呢?
    我对无人赏戏的看台呐喊着停下,却无济于事,屏风上依然雷电交加,暴雨肆虐。
    我又哀求荆年停下,他却还是带着一身鞭痕缓缓走来,垂着头,像是不愿被我看见狼狈模样似的,攥紧的掌心微微颤抖。
    识荆的灵力是他灌输进去的,谁能想到,用来保护我的东西,最终鞭挞的,却是他自己。
    我决定反抗,在又一次挥起鞭子时,强行将手臂停在空中,任凭关节发出扭曲的声音。
    脑海内响起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程序“痛觉”已恢复】
    一瞬间,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自关节而起,蔓延全身,汇集入胸腔。就像吞了一千根针,又像核弹在体内爆发,辐射脉冲轰断每一条电路,鲜红的电解液从收集图像的仿生晶状体周围溢出,模糊了眼中世界。
    只看到脸上一片温热,舌尖舔过,很淡的咸味。
    原来不是电解液外流,只是哭了。
    好像更糟糕了。
    呼吸频率加快,鼻腔却堵塞,被迫张开嘴呼吸,要不是有牵引绳拉着,我恐怕已经瘫软在地了,更别说反抗了。
    痛觉,果然是极度负面的程序。
    我如此想着。
    但是是我应得的,因为我的无能,才是伤害荆年的罪魁祸首。
    眼泪像新生的泉眼一般倾泻而出,我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也许这样,自己就能好受一点了。
    我终究是自私至极的。
    时间无声流淌,我哭累了,荆年的血也拖成了一条贯穿整个大殿的红痕。
    再看向荆年,他离我已经很近了,依然没抬头,双手抖动得愈发剧烈,掌心都被指甲刻破。
    我终于意识到了他的不对劲,与此同时,表演进入最后环节,即华胥在雷泽神的指引下,踩进他的脚印。
    只是神话里的华胥依然圣洁完整,台前的荆年却遍体鳞伤。
    本以为马上就能解脱,荆年却陡然被琴弦扯着跪下,一点点进入了我脚下的圈内。
    不是说要踩脚印么?
    他这么跪着,是没办法踩的。
    脚踝处的绳索开始发力,我一点点抬起了脚,体内丹药已经膨胀发热到了惊人的程度,远看好像真的有一个生命在沉睡,并且即将苏醒。
    神话里脚掌与凹陷的脚印相贴,本就是关于交合繁衍的隐喻。
    震惊之余,也恍然大悟,这场木偶戏里,既然所有人的性别都被逆转,包括扮演雷泽神的我,那么,为什么踩下脚印的就一定是荆年呢?
    处处都是不合理,叠加起来,却生成了新的和谐。
    安静许久的古琴开始演奏《经年不识》。
    曲声的铺垫下,我脚背绷直,向跪在面前的荆年伸去。
    不可以,已经在躯体上伤害了荆年,不能再这么凌辱他了。
    我忍住剧痛,定住动作,冷汗不停冒出。
    荆年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只是脸上的神情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赌气或者窘迫。
    相反,他喘着粗气,潮红的脸上泛着薄汗,亢奋至极,被魔气完全浸染的双眼迷离又危险,我只看一眼,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他张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