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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华 第187节
    陈袭大声询问:“情形如何?”
    他麾下一名队正也大声回答:“数了一下篝火,若不是虚张声势的话,怎生也有两三万人规模。”
    陈袭哼了一声:“刘武周带两三万人来打仗?不等啃开我们这些寨子,饿都饿死了。还打个屁的仗!”
    队正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他若是驱百姓以填沟壑,要拼开我们这些寨子呢?”
    寨墙上军将士卒都打了一个寒噤。
    驱百姓以填沟壑,用人命蚁附换打开对手防线。这是战场上最为残酷的景象。若是真到了这种地步,就代表马邑一郡,这场战事要打到全郡彻底毁灭的程度。而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兵,也再不是大隋经制之兵,而是失却了所有约束,所有道德底线,走到一处就毁灭一处的恶魔队伍!
    大隋立国之前,这样惨酷的景象比比皆是。但大隋立国数十年,这些记忆都逐渐远去。新成长起来的军将士卒从来未曾见过,没想到这个时候,毁灭所有一切的恶魔,也许又将卷土重来!
    陈袭微微有些迟疑,怔怔摇头:“刘鹰击不至于如此罢……”
    队正哼了一声:“那他带着两三万累赘前来做什么?他可没粮食养这么多人!”
    陈袭只是不语。
    那队正又问了一声:“苏郎将那里如何说?”
    陈袭身上犹带霜痕,正是才从营将那里回返而来。在刘武周的大队出现之际,各处军寨的守将,就纷纷赶往上官处回禀情形,讨要方略。
    陈袭脸色难看,重重哼了一声:“入娘的能从他那里讨到什么方略?除了驱使咱们,抓百姓修寨子还算卖力。打起仗来他算个屁!到他面前走一遭,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只说已经遣人去回禀郡公,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其他人还在他那里等着,阿爷觉得气闷,自家就转回来了,省得看着他那张贼脸就气!”
    陈袭资格老本事硬,脾气也桀骜。虽然王仁恭改弦易辙,接好他们这些老马邑军将,但宁愿提拔其他人也不愿提拔于他。原来是个旅帅,现下还是旅帅。
    他口中那位苏郎将,就是才被王仁恭夸奖的此间中垒第七营营将叫做苏平安的。在他那儿走了一遭回来,看来没讨着什么好,回答麾下询问,口气也是极坏。
    看陈袭这么一副不忿模样,这队正反而不敢言声了。
    陈袭却问道:“遣人出去哨探了么?苏平安这贼不敢有所举动,你们都是老卒了,不知道出去巡一番,捉几个活的回来,这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队正叫起了撞天屈:“旅帅,咱们寨子里面可没有马军啊!这怎么出巡?遇见恒安兵,跑都跑不回来,都是跟着你多年的老弟兄,你就舍得让他们送死?”
    王仁恭虽然开始结好老马邑军将所领各营,但还是有防范之策。边地马多,就是步军中垒营,也能有数十骑马军。王仁恭将这些马军都收走了,加入自己牢牢掌控的马邑越骑当中。现在这些守寨中垒各营,全都变成了纯步军。只能稳守自家军寨,少有出击之力。让他们这些步军夜间出巡,这可是送死的活计,王仁恭又不是得军心如此之深,大伙儿何苦早早就去拼命?
    看看陈袭脸色,这队正又摇头道:“换了其他人马在当面,咱们出去也就出去了。这可是恒安兵!入娘的烽火还在烧,上万突厥人南下,转眼间就给恒安兵打退了,转头又是几万人规模顶到了咱们前面。这些人可是厮杀的好手!说不定就在暗处等着咱们,多少年的弟兄了,平白少了几个,旅帅你也看不过去不是?”
    恒安兵本事,除了突厥执必部之外,现下就是近在咫尺的马邑兵最是清楚。这可是不折不扣一支悍卒组成的队伍!现下更是又被王仁恭逼得有如困兽。在寨子里面稳守,大家还有点底气,出而巡哨,和这些恒安兵在暗夜中互相搜索搏杀,这些马邑老卒都觉得胆寒。
    陈袭摇摇头:“某和亲卫,还有几匹马,某这就带着人出去哨探!”
    话音方落,陈袭就下令让亲卫再度备马,转身就要下寨墙而去。
    那队正追了上去,在寨墙之下一把抓住陈袭:“入娘的你疯了!某跟了你七年,可不想看着你在这里死!”
    陈袭回头看着那队正:“万一刘武周真的要驱百姓蚁附攻寨呢?不查探明白,如何放心?要是刘武周真要如此,就是冲到王郡公面前,也要他赶紧出兵,与刘武周一决!这是几万条命!别忘了咱们都是马邑之人!”
    看着陈袭绷得紧紧的面孔,那队正咽了一口唾沫,无奈的摇摇头:“入娘的这都是些什么事情!这王仁恭,直不拿咱们马邑人的性命当是性命,咱们郡里摊着这么位郡公,也是祖上几代都没积德!”
    陈袭苦笑一声:“换了哪里,都是一般。这世道乱了……咱们就是那些大人物的膏血而已!”
    亲卫们将几匹坐骑匆匆又整理了一番,喂了几把精料,牵着坐骑而来。陈袭翻身上马,拍拍坐骑颈项:“老伙计,咱们再走一遭!”
    那队正一把推开一名亲卫,抢过缰绳翻身上马。陈袭斜眼觑着他。那队正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某翟磊也是条汉子,不就是拼命么?入娘的算得了什么?”
    陈袭哈哈一笑,大声下令:“开寨门!”
    火把光芒照耀之下,寨门吱呀打开,陈袭几骑,风也似的卷了出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四百一十八章 杀王(七)
    数十骑踏破宁静的夜色,直直而向王仁恭所在大营而去。
    在前引导的,都是大营中出而巡哨的人马,中间夹杂数骑,放开马蹄,溅起雪尘高速而进。
    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已极,毫不顾惜的催动着坐骑,战马喷吐着长长的白气,温热口沫四溅,一匹匹都跑发了性子,在这暗夜之中,蹄声如雷!
    沿途巡哨的马邑越骑见到这般景象,都赶紧让开道路,或者就追随其后,直入营中,也急着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转瞬间到了营门口,看守营门的马邑兵早就将营门打开,将他们引入内来。
    内营营门也打开了,王则引着王家家将披甲策马而出,远远就亮出了火把,马上家将俱都张开弓矢弩机,王则披甲站在前面,大声道:“止步!夜中不得冲撞主帅大营,违者当斩!”
    王家之人,护卫着王仁恭顶在一线扎营下寨。上下都提着一颗心。生怕军中生变,要知道在善阳城下,也闹过一场大乱子,差点就迫得王家人弃了马邑而走!
    今夜陡然间就是蹄声如雷,直入营来,王则立即召集戒备值守的家将,迎出营来。稍有不对,就要护卫着王仁恭离营而走!
    数十骑立刻停下脚步,推出几骑。当中一人正是才被王仁恭许了十二卫将军号的那苏平安。他已经没了白天的得色,一脸焦躁紧张,马上行了一礼还没开口,王则就抬手道:“苏将军随某而入,其余人等,全都出去巡哨!几千大军在这里,能有多大的事情?亏你们还是马邑精兵,看看自家成个什么模样!”
    数十骑直入营中,已经惊动营寨军马,这个时候再大惊小怪的在此间询问,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就赶紧将苏平安引入才是正理!
    看到苏平安,王则一则松了一口气,看来不会是军中生变。二则却也意识到,前面真的出事情了!不然以苏平安的性子,哪敢夜中来打扰王仁恭的安眠?
    十余名家将上前,将苏平安一裹便走,直入内营。王则却没跟着进去,只是带着其余家将,先迫了这些马邑越骑再度出营巡哨,自己又在营中到处巡视弹压了一圈,让刚才想出营看看动静的军中士卒都缩回帐幕之中继续睡觉,这才留人值守,自家退回中营而去。
    这个时候,苏平安已经被迎出了被锦缎围帐遮挡起来的内营之中。
    内营之内,灯火通明。一条铺了碎石的道路,直通向王仁恭的大帐。道路两侧,都竖起了木杆,木杆之上,绑着火把,这些火把都是被上好油脂浸透了的,不知道还混入了什么香料,内营之中,将数千军马混杂在一起的古怪味道全都压了下去。
    火光将这条小道映照得通明,可以看见两侧隐隐有数十家奴在值夜。这些家奴准备着各种样的器具,只是防着王仁恭夜中醒来,呼茶要水,更衣沐浴只需。一个小帐幕内还传来食物的香气,几名厨丁守着炉火,随时为王仁恭准备着宵夜。
    人在此间,只觉得意气全消。就算拼出个十二卫将军号又能如何?比之世家气象,实在是天地之隔!
    十余名家将紧紧看着苏平安,让他在离大帐前十余步就站定等候。其余几名家将整整衣衫上前,先小心的来到守着大帐入口的家奴面前行礼告罪,低低说了几句,这几名家奴扫了苏平安一眼,先是摇头,最后才是点头,勉强进了大帐。
    站在这里,苏平安又不知道等候了多久。才看见家奴出来,和家将说了些什么。家将头领转回来,一脸紧张:“苏将军,你运道好,郡公召你帐中相见!仔细点,别失仪!”
    到得此时,苏平安已经被如此景象搓揉得头昏脑涨,嗫嚅着也不知道答应了什么,这才跟着家将首领,直到帐门口。守门家奴上下打量苏平安一眼,伸手将苏平安的佩刀解下,这才掀开帐幕,引他入内。
    一入帐中,又是香气扑鼻而来。昏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就清醒了许多。
    苏平安这样的土包子,自然不知道,这是上好的龙涎香,一两此物,说不定就管得他一营的人马,好生饱餐一顿!
    这些龙涎香,也不是市面上能买来的。都是王家在南方的庄园,直接养着船队海贸得来。再辗转直运到马邑此间。最后化成了帐幕中的残香味道。苏平安在这香气袅绕之中,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才是了。
    守门家奴将苏平安引入,却又交给守下一道门户的家奴,自己躬身退下。如此反复,苏平安已经被过了三道手,这才引入了王仁恭的内帐之中。
    到得此刻,苏平安才明白,王仁恭为什么不肯安顿在军寨里。
    狭小军寨,哪里放得下王仁恭的家当。而王仁恭,还是素来不以奢华著称的世家中人了!
    王仁恭出阵,从来不带女眷,苏平安被直引入了内帐之中。才踏进去,没脚之处都是软软的长绒,内帐之中,铺着上好的茵毯,半点潮气寒气,都侵袭不入这内帐中来。
    内帐之内,床榻倒是简单,就是一张不大的卧榻而已。此刻卧榻之侧,正是四名披甲家奴,按着佩剑,目光炯炯的看着苏平安。
    王仁恭正坐起身来,花白头发披散,身上就披着一件道袍,低低咳嗽了一声。在帐脚处不知道哪里又冒出一名家奴,顿时捧出一碗饮子,跪着奉上。
    看到此般景象,苏平安膝盖一软,也跪了下来。
    在自家帐中,王仁恭就再不喊人起身了,接过饮子,浅浅喝了一口,放了回去,挥手让那名家奴退下。这才转向苏平安,沉声问道:“夜中将某吵醒,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苏平安跪在绒毯上,颤声道:“郡公,军寨之前,恒安鹰扬兵来了!”
    王仁恭目光一凝,只是哼了一声:“不就是等他们来吗?几千恒安兵,你就怕了?”
    苏平安语声更是颤抖:“他们扎营火光,遍布雪原,至少有几万人!云中城空城而来,刘武周怕是将云中百姓都带上了,来找咱们拼命!”
    王仁恭终于翻身而起,站起身来。
    刘武周这是想以百姓,填开重重军寨防线么?一向爱民面目,终于在这绝境当中,伪装不下去了么?
    这倒是好事!
    王仁恭站定,冷笑一声:“杀这些从贼之人,你会手软?”
    苏平安头都不敢抬,颤声道:“末将不会手软!”
    王仁恭仍然冷笑:“箭支弩矢,某有的是。长矛利刀,某也有的是!就看你等,能不能狠下心来了……苏将军,你郡望何处?”
    苏平安讷讷道:“末将不敢称郡望,就是马邑人。”
    王仁恭一笑:“马邑苏家,听起来倒是不错……苏将军,你要是能将刘武周牢牢挡住。某就向江都天子上表,开府仪同,也就在你掌中。到了那个地步,你就敢以家门称郡望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杀王(八)
    四五名骑手,穿行山间。眼前天空,都被火光隐隐映亮。头顶正是云层笼罩,虽然遮挡住了星光,但因前面这铺满雪原的篝火,隐隐还能看见山间道路。
    饶是如此,道路还是极其崎岖难行,积雪还覆盖着山道,雪下沟坎全都隐藏不见,战马行进,一不小心就会失足。到得后来,干脆有骑士跳下马来,牵着坐骑在前面引路。但这速度,自然就放慢下来了。
    这四五骑人马,正是陈袭带着他的亲卫出而巡哨。短短一段路程,就折腾得几个人全都浑身冒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恒安兵撒出的巡骑警戒幕接触上。
    而到时候还要捉一两个活口审问,再及时撤回自家军寨。怎么想来,都是一个艰巨异常的任务。几名亲卫不住的望向陈袭,就想等着他下达撤回去的号令。但陈袭却微微弓着身子坐在马背上,浑身绷紧,准备应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亲卫们投过来的目光,陈袭就假装没看见。
    主将如此,大家也只得认命。这些亲卫都是跟随陈袭多年的,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陈袭也对得起弟兄们,他要行险,大家除了咬牙跟着,难道还能丢下他转身就跑不成?
    陈袭坐在马背上,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四下声响,突然之间,抬手示意大家停下。接着又指了指一个方向。
    几名亲卫顺着陈袭所指的方向望去,就看见眼前一座山峰拔起,而一道雨裂沟则蜿蜒直上山顶。
    这山势颇为陡峭,顺着这雨裂沟爬上山顶的话,可不是一件轻松活计。但到得山顶,就能清楚的瞻看到四下形式,说不定还能发现恒安兵派出巡骑的踪迹,然后再摸上去行事,总好过夜里在山间道路到处瞎撞。
    陈袭压低了声音:“这里是制高所在,说不定上面就有恒安兵。若是有,拿下便走。若是没有,咱们就回转。”
    亲卫们点头领命,远远就下马,留一名亲卫做马桩,牵着坐骑寻隐秘处藏身。而陈袭和几名亲卫,都卸下身上甲胄,只着皮袍,给鞋子套上铁马,再将袖口领口腰带扎束整齐,身上带着的兵刃都又固定好,跳动几下,没有响动之后。陈袭一挥手,带着几名亲卫步下而进,顺着雨裂沟摸了上去。
    天黑路滑,这雨裂沟坡度也甚陡。几人不做声的攀爬而上。这座山峰,突出群山之间也就二三十丈高下。攀爬到大半的时候,就已经能听见山顶有隐隐的响动之声。
    走在最前的陈袭稳住了一下身形,将匕首拔了出来,叼在口中。身后亲卫也都如此,接着几人又以更慢的速度而上,这些马邑老卒,也是久在冰天雪地中活动,经验丰富,几条黑色的身影悄悄而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这条雨裂沟终于到头,陈袭悄悄探出头来,瞻望山顶,一只手则放在身后,随时准备示意手下撤退。
    雨裂沟在山顶的开口处,是在一堆乱石之间,将此开口遮掩得甚好。夜色之中,地形复杂,不管是谁先到此间,都不可能将地形所有破碎处都查看清楚,全都掌握住。
    山顶之上,果然有几条黑影蹲伏在上面,也未曾生火,专心向着南面而望,侧对着陈袭上来的方向。
    果然是恒安兵先到了一步,从另外一个方向爬了上来,现下正在警戒四周,说不定还在准备伏击马邑兵派出的巡骑。
    可是这冰天雪地的夜中,出而活动的巡骑,也许只有自己这一队而已……
    大家都被雪原之上铺天盖地的火光震住了,王仁恭的号令就是稳守,消磨恒安鹰扬府的锐气。而恒安兵如此声势而来,大家更乐得不出。而王仁恭只怕更乐于见到恒安府驱数万百姓,将血肉消磨在这山间一处处营寨当中!
    陈袭也不知道自己抓一两个活口回去,能有什么意义。如果刘武周真的存心要拼命,撞上一个更为冷酷的王仁恭,这几万百姓的遭遇,已经是注定的了。
    但他就是想尽自己所能,尽一名军中之人的职责。抓到活口,摸到恒安府的弱点。看能不能有这么一丝微小机会,促使大军出而与恒安府一决。
    大家兵对兵将对将拼命就好,何苦将这么多百姓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