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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华 第96节
    如是再三之后,窦氏终于噗嗤一笑,宛然便是初嫁给李渊的娇嗔模样:“瞧瞧你自己胡子,都花白了,还闹这般小儿模样做什么?有什么话便说就是。话可说在前面,夫君你有什么决断,贱妾从来未曾发过一句议论,将来史书之上,后宫干政的名头,可安不到我头上!”
    李渊老脸一红,放下酒爵,摆了摆手。
    原来在两人几案之侧伺候,如泥雕木塑一般不发出半点声响的十几名侍女,顿时就行礼退下。只留下对坐的夫妻两人。
    李渊叹息一声:“没儿子吧,担心断了陇西李家的香火。祖宗打下这么个家门不容易。有了儿子吧,烦心的事情又多。本来想着大郎沉稳,是守成之主,更能得众世家之心。二郎勇毅,当修武事,但凡有事,为将领兵出征,就是大郎上好的羽翼屏藩。四郎长成,也能帮二郎一把手。至少李家下一代,我就没什么忧心的事情了……可是大郎向来是个大度的人,怎生就看着二郎不顺眼?这次马邑王仁恭请援,大郎非要把二郎给赶到马邑郡去坐镇。那是兵凶战危之地,也不知道点兄弟友爱!”
    窦氏静静的听着,等李渊抱怨完,才轻轻道:“本来这事情,贱妾是插不上什么话的。但是这几个儿子,都是从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也就能说上两句……现下正是天下大乱之际,不是守成之主坐江山的时候,夫君为何就不重用二郎呢?”
    李渊哼了一声,缓缓摇头:“我要重用二郎,纵然没有易世子之心,此刻天下诸人又该如何想?二郎非是能结好世家之人……杨家殷鉴未远,两代父子都竭力压制世家高门。结果如此强盛大隋,两代而分崩离析。大郎正是能将李家存续下去的唯一人选!若是大郎能容得下他这个兄弟,我又何苦这么烦恼?”
    窦氏默默点头,低眉垂目,尽显贵妇温婉之态。半晌之后才缓缓道:“二郎勇毅倔强,不爱结好世家,做娘的,自然是明白自己儿子的性子。承平之际,大郎对二郎自然没什么想法了,但是现下正是天下大乱之时,大郎自然想着,夫君会重用二郎的长处。当二郎领精兵锐卒,纵横疆场,为夫君前驱,这个时候,大郎怎能不会有些别样心思?”
    李渊默默听着,长叹了一口气。
    窦氏轻轻道:“为李家家门,这个时候,自然是稳固大郎地位要紧。说不得就要委屈一下二郎了……但这都是我的儿子,夫君啊夫君,你无论如何也得保全住二郎!一个儿子为世子,风光无限。一个儿子却要去马邑郡这凶险莫测之地,为夫君你镇守后路。你当父亲的,可要公平一些!”
    窦氏也是贵门之女,如何不知道自己夫君已经有了定论,会将李世民赶去马邑郡镇守后路。为李家计,这看来是最好的选择。虽然论起亲厚,待长上孝顺无比,更是稳重贴心的长子更得欢心一些,可想及二儿子也的确受了委屈,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窦氏忍不住就有些泪盈于眶。
    李渊重重点头:“这何消得夫人你说?李某人一生,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到得此步,也只是时势使然而已。但你夫君我,最大本事,就是将一家卫护得周全!只要我在,二郎自然是富贵终身,就算将来,我也自有安排,总让他们兄弟相得一世!”
    窦氏抬头,看着自家夫君。
    虽然已经五十岁的人了,仍然气概不减,平日里在子女面前慈祥温和。但是身为几十年感情不衰的枕边人。窦氏才清楚知道,这些年在杨家的深重忌惮下,李渊顶过了多少惊涛骇浪,偶尔一露峥嵘,天下英雄,俱都震慑!不然在大隋分崩离析之际,李渊怎么能得天下之望,引得这么多高门大族,天下才俊之士来投?难道都是在家抱孩子换来的?
    想及这几十年和李渊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窦氏忍不住有些痴了,轻轻道:“我总是信你,夫君你还不知道么?”
    烛光之下,李渊眼前,自己妻子,宛然便是少时模样。
    李渊缓缓直起身来,伸手过去,窦氏也伸出手来。夫妻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只是享受这难得心意相通的时候。
    前面纵然有再多艰难险阻,只要李家之人,同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关卡。
    突然之间,李渊又是叹息一声。
    窦氏嗔怪道:“好好的又叹什么气?”
    李渊搔骚头发:“我在想着小十七,这个丫头,古里古怪。大郎对她这般爱护,她却总是觉得大郎欺负二郎,凡事都为二郎打抱不平。这下子我让二郎去马邑郡,还不知道小十七怎么上门来闹我!”
    窦氏微微一笑,想及李嫣,连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平了:“这是我们李家的侠女!惯来也觉得大郎太文弱了一些,就喜欢能一骑当千,封狼居胥的英雄人物,二郎总喜欢带着她飞马射猎,她怎能不喜欢二郎?没本事的降不住她,以后许了夫家,还不知道该祸害人家多深。到时候也不是我们李家头疼,再忍些时日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逐北(四十七)
    李世民宅邸之内,李世民也换了一身家常袍服,束起了头发,和长孙无忌对坐而饮。
    自从李秀出嫁柴绍之后,李家这些子女家计之事,都是李建成在照应。对自己这个二弟,李建成从来没有薄待过。一应待遇,全都和李建成一模一样。
    这个宅邸,庭院深深,装饰精美。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坐,随侍的侍女也有七八名,俱是姿容端丽之辈。
    而几案之上陈设的食物,也俱都精美,竟然还有新鲜的河鱼,一名侍女正用银柄小刀,片出薄如蝉翼的鱼生,长孙无忌左一片右一片,吃得大快朵颐。
    而李世民对鱼生却一片也不碰,饮酒也甚是节制。
    长孙无忌吃得开心,指点着鱼生笑道:“这却是哪里来的?冬日得此,真是珍物。好东西二郎你就藏着掖着,某不上门,就是错过!”
    李世民微微一笑,指着盘中鱼脍道:“是大郎遣人破冰取鱼,送至此间。费的功夫也不算少了。兄弟姊妹,俱都有份。据说大郎将他那一份,都分赐给家中门客了。”
    长孙无忌笑道:“二郎你为何不吃?”
    李世民正色道:“冬日吃此生冷食物,对身体多少有伤,再以热酒化之,伤损更甚。此刻正是英雄鹰扬之际,这口腹之欲,不得不稍微节制一下了。”
    长孙无忌面上神色渐渐冷了下来,突然之间,将面前放着鱼脍的银盘一推。银盘落在地上,叮当有声。
    一众随侍侍女,全都神色不变。还是恭谨而无声的站在一旁,只等着主人吩咐。
    世家当中,这些高门子弟古怪举动尽多。而作为世家使用之人,沉稳踏实忠心,主人荒唐只是由着,主人不管要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只管跟着,这就是世家仆役的基本素养。
    李世民同样也神色不变,甚而还略带点惋惜,看着洒落一地的那些鱼脍。
    长孙无忌脸上半点酒意也无,冷冷道:“就因为大郎这般厚待,所以大郎安排你去马邑,你就乖乖的去了?而今而后,都甘心为大郎之下一个好弟弟?我们长孙家,也就随你这般沉寂下去?而让投效大郎那些门阀,都爬到我们长孙家头上去?”
    长孙无忌冷淡一笑:“二郎你若没有雄心壮志,则我们长孙家又是何辜?今后看来我也少不得要去大郎门下奔走一番了,多了长孙家投靠,大郎当时欢迎无限!”
    李世民撇撇嘴:“只要你不怕你姐姐揍你,你尽可以去试试。”
    长孙无忌刚才冷硬的表情,因为这句话而一下都垮掉,不甘心的狠狠一击几案:“二郎,你真的就这么认输了?”
    李世民哼了一声:“谁说我认输了?再说了,我也不是想和大郎争竞什么,我只是不想李家再靠着世家支持上台,然后什么事情都得考虑他们利益,不然就得垮台!过去数百年,站上高位的哪一家,最后不都落得这个下场?我只是觉得这条路走不通!我请父亲在寒门中简拔人物,收世家私军为兵,争这天下的时候,少依靠那些世家一些!这样就被大郎和他门下人物,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是父亲保护,我还不知道落个什么下场!”
    李世民声音越说越大:“这天下群雄还在争逐,李家还没进长安,关东更是豪杰并起,江南大业天子还在!一家家的就已经站好了位置,生怕有人超过了他们。这天下,到时候到底是李家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我就不信,离了他们,李家就不能成事了么?”
    李世民的声音,在室内嗡嗡回荡。长孙无忌反倒没了适才的激动,只是静静的听着。
    李世民这套说辞,已经非止一日了。长孙无忌也一直在和李世民争辩此事。
    数百年来,得登大位,哪家哪姓不需要豪门大族支持?就是天家之间那些暗流汹涌的夺嫡之争,谁又不是同样得到了世家高门的支持?
    开皇天子即位之后,就开始打压世家。但因为开皇天子威望太高,根基太厚。世家只得隐忍。将主意动在了开皇天子的身后事之上。太子杨勇,绝类开皇天子,不亲附世家,东宫之内,收录多少寒门出身之人。而当初的大业天子,却是礼贤下士,一如现在世子建成的做派。各大世家,有志一同,要将大业天子捧上大位!
    因而才有了那些年的暗流汹涌,背地里的血腥争斗。连李渊如此之强,都差点在其间没顶!
    在世家的支持下,大业天子即位,开皇天子饮恨而终。这就是世家的力量所在!
    虽然世家在大业天子身上,算是看走了眼。不过大业天子,最后也给世家迫到了如此地步。这还不足以说明结好世家的重要性么?
    可李世民在这上面,天然就处了下风,还自有一套说辞。这些年来,似乎还一直身体力行。李二郎养着的门客,有哪个出身高一些了?连累得他长孙家嫡子,都成了被笑话的对象!
    现在李世民都要被赶到马邑郡了,嘴还这般死硬。长孙无忌真的是连辩驳的气力都没有了。
    心灰意冷之间,长孙无忌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是因为建成的世子身份,二郎在争夺世家支持上,天然就落于下风。所以才想别出蹊径,在武事上做出一些成就来?所以这提兵入马邑之事,在别人看来是放逐,对二郎而言,却是掌握武力的上好途径?所以二郎才一声不吭,决定坦然接受?
    争夺天下,不是还有一句话么。天子者也,兵强马壮者自为之!
    大概二郎,就是想走这么一条路罢?
    长孙无忌一边想着,一边苦笑着微微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是不是在自我安慰。
    长孙家和二郎实在捆得太紧了啊……他也从来没有选择。
    长孙无忌缓缓起身,朝着李世民行了一礼:“既然二郎做了决断,某自然追随到底而已矣。何时国公下令,二郎起行,某追随二郎鞍前马后,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
    李世民也起身还礼,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
    自己所说的,都是真的。却不知道自己这位舅兄,想到哪里去了。不过,也随他罢……
    过去几百年天下群雄的路,真的是走绝了。再重复,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劫难而已。只有数百年的世家,却不会再有数百年的皇朝。被顶在最前面的,只是这些世家的牺牲品而已。
    父亲和兄长,为什么就看不出这个道理?
    但愿此去马邑,能在绝境之中,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出来!
    斯时斯刻,不过才二十岁的李世民正是雄姿英发,什么都不畏惧的岁数。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逐北(四十八)
    大业十二年冬日,在晋阳城中,突然就扰动起来。
    原因无他,就是据传马邑生变,王仁恭和刘武周终于开打,在这滴水成冰的冬日当中。
    而王仁恭不敌刘武周的云中精兵,向河东唐国公请援!
    晋阳城上下,谁不知道唐国公起兵在即,最为担心的就是侧翼马邑郡的王仁恭。此刻王仁恭向唐国公请援,等于是递上了降书,将门户都交到了唐国公手里。这种机会,唐国公怎么会错过?
    一时间,晋阳城上下全都奔走起来,抽调兵马,准备出征。
    河东左御卫六军鹰扬府自然是不可能动的。出征马邑郡兵马,俱都从石门鹰扬府和永安鹰扬府中抽调。这两个鹰扬府,也是大隋盛时,十二卫中属于前列的鹰扬府。经过唐国公这些时日的整军经武,也算是士饱马腾,装备完全。也都跃跃欲试,准备追随唐国公在这场天下之争当中立下汗马功劳!
    晋阳城中,本来就已经处于战时状态。抽调三千军马冬日出征,虽然要准备的军资粮秣器械可称得上堆积如山,但是在全力运作下,几日内也就调配停当,兵将也俱都选调完全。
    而出征统帅,在几日猜测之后,也尘埃落定。唐国公让二子世民,为方面统帅,亲自出征!
    这个消息传出来,在晋阳城中,又激起了一阵议论。
    谁都知道唐国公甚是喜爱他这个英武的二儿子,配以长孙家贵女。在驻节河东,准备参与天下之争之际,多次夸赞李世民勇锐进取,为李家千里驹。就连建成,也未尝不以自己世子地位所忧心。
    但是现下,唐国公似乎终于做出了选择。李建成世子地位,安若泰山。而李世民,则被放逐在外。再也赶不上西进长安定鼎之役!
    晋阳城中,世家子弟,额手称庆。而因为李世民素来不如何亲附世家,此时此刻,背地里那些落井下石的风凉话也不知道有多少。而称赞唐国公英明的颂圣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而把持着唐国公帐下各项事务的世家中人,也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一切出征的准备,效率之高,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几日扰攘之后,北上军马,择吉日将发。
    ……
    号角声呜呜响动,声震仓城之内校场。
    晋阳宫其实可以视为一座军事要塞,包裹晋阳宫的仓城之内,尽是大业天子用来安插随驾军马的屯所,还有演武调动的校场。
    原来大业天子的计划中,晋阳宫连同包裹其的仓城,要可以驻扎下将近二十万随驾军马。而在外围,再有二十余万军马层层拱卫。
    如此浩大的工程,限于财力物力,并没有按照计划进行。但是现下晋阳宫内外,仍然可以布置下数万军马仍然绰绰有余!
    黄土铺平的仓城北校场上,已经有六七营兵马齐集。各营番号旗,营将旗,旅主旗,数十面大小不同旗幡飞扬。而每一名火长背后,还背着三角火焰认旗,根据各自营号不同而分成不同颜色。
    每名军士,都穿着厚重的行装。都是厚重结实布料制成的斗篷,斗篷内则是填了丝绵的袄子。每名军士都有各自甲胄,全都装在随行的车中,自有从河东征发的民夫一路随大军运送向北。
    正常而言,每次大军出征,还有那些世家出身将主,所带随行家兵家将,这些都不归于各营,只是静静跟随各自将主。这些随行家兵家将,往往都是锦袍灿烂,甲胄鲜明。跟随各自将主,耀武扬威之态,让军容更加壮盛许多。
    当年大业天子远征高丽,多少世家中人出征。大业天子校场点兵,数千上万彪悍精强,武装到了牙齿的家兵家将齐聚,奉着各自家主的旗号,那个盛状,简直就是大隋帝国最为辉煌的一刻。
    不过此次出征,却没有见到一名世家私属家兵家将的身影。
    号角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起,士卒们虽然站得整齐。但却并没有多少激昂之色。
    选兵调将,晋阳上下都没有为难李世民。在石门鹰扬府和永安鹰扬府中都选的是上位的营头。兵将都是一时之选,不弱似六军鹰扬府多少。
    对于这些选调出来逐北马邑的营头而言,马邑之地兵凶战危,都没什么。当兵就是吃的刀头舔血的饭。如此乱世,正要凭借军功出头。有的是人愿意冒这份凶险。
    可是此次马邑,明显是被放逐去看守大军后路,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军西进长安立功!
    如此差距对比,让这两大鹰扬府选出来的精锐营头,从上到下,都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只是慨叹于大家命不够好。
    在出征之前,原来塞在各营里面那些世家出身中人,纷纷调了出去。又补进来一些没出身没背景的倒霉蛋,以填充缺额。这样一番举动,让士气又是沮丧了三分。
    号角响动声中,各营军将站在队伍前列,俱都默不作声,只是认命的等待着出征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