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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76)
    姻亲关系并不足为奇,傅家与王谢都有这层关系在。真正让贺洗尘信任傅元的是,傅家是梁家唯一的姻亲!
    什么东西加上「唯一」两个字都能从平平无奇一瞬间跨越到绝无仅有。傅华珣手段再好,也因为上一辈的亲近,没办法打入世家最核心的权力中。傅家倘若只想安身守成,确实不必来趟贺洗尘这滩浑水,但显然,傅元,或者说傅家宗老们的野心不止于此。
    贺洗尘料到傅家早晚会站队,却没想到如此毅然迅猛。他喝了口酒,在地上画了三个圆圈,成三角鼎立之势:如今我、魏玠和世家表面上各成一派,实际上其中牵连甚广,无法一概而论。
    他指着最上面的圆圈说道:魏玠,这小孩隐忍坚韧,在重华寺多年,竟能让她拉拢到许多世家做后盾。毕竟当年你们太过急切,做得不干净,不得人心,有些忠臣义士,自然是站在她那边。
    傅元闻言笑了笑:梁景重晚死两年,就不会不干净。她也喝了一口酒,指着左边的圆圈说道,你,大司马,拥兵百万,即使没有不臣之心,恐怕也难免猜忌。魏玠需要你来平衡士族门阀的势力,却也不会故意和你针锋相对。
    贺洗尘与她碰杯:说的极是!帝王的权术,她有些长进了。然而现在世家里出现了一个叛徒,还是一个大大的叛徒。
    他眉飞色舞地抬起眼睛,与傅元异口同声说道:谢览之!
    我老早就看出来谢览之那家伙不安分!傅元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起来,当年我和景重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她还酸溜溜地骂我们乱臣贼子,如今,她不也把手伸向朝纲上来了?老家伙,贪名!
    贺洗尘哂笑一声:却也不尽然。谢太傅有心匡扶社稷,若此番大计能成,「名垂青史」那是她应当得的名。应当的,便不是贪。
    傅元面色古怪地努了努嘴,问道:那你呢?你求的是什么?你要名?我瞧着不像。你要权?你若要权,更不该去动九品制。
    贺洗尘神色自如地喝了一口酒,夜风吹散他身上的热气和酒气:唉,玉衡。他有些上头了,也不管什么长幼有序,直接叫起傅元的表字。好在傅元也是个蔑视礼教、不拘一格的人,没放在心上,还应道:怎么了?
    这件事需要一个人去做,贺洗尘醉眼朦胧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而我,就是那个人。
    傅元翻了个白眼:你还真不客气。
    彼此彼此。
    说起来,道子二十二了是吧?她忽然掐起手指算了算,真的不喜欢我家璋儿?璋儿漂亮、聪明、体贴,你要吟诗作赋,他能跟着琴棋诗画;你要舞枪弄棒,他也熟读兵书。
    贺洗尘撇了她一眼,笑道:他很好,但我们之间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懂么?哈哈哈哈。
    傅元锲而不舍:那珣儿呢?你家愔哥儿不是也未议亲,我家珣儿虽然年长了些,但绝对一心一意!
    贺洗尘啐了她一口:别打我家阿愔的主意!
    唉!要是慢郎走得慢些,我还用得着打愔哥儿的主意?傅元极为扼腕地叹气道。
    贺洗尘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怎么就扯到我、不对,是扯到梁慢身上去了?
    你不知道?也对,你那时年纪小,不记事。傅元说道,当年我和景重给珣儿和慢郎订了娃娃亲,要不是他没熬过十岁那年的天花,我家珣儿早就有着落了!
    贺洗尘不禁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阿慢受不得世间的罪,他俩无缘。珣姊若相中哪位郎君,尽管去提,我梁家绝无二话。
    傅元白了他一眼:得得,酒喝完了,人也醉了三分,我也该走了。
    贺洗尘暗自松了口气,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大司马府门口的石灯笼还未熄灭,照亮门前的枣红色骏马,它身后的马车通体黑色,四角却用金丝镶成蟠螭纹,低调中透着股风骚。
    且慢。傅元突然转身,道子,我傅家还有十几二十个从姊妹,龙舟节那天
    您可快点走吧!
    ***
    魏玠的斋居朴素无华,矮桌上的博山炉燃起说不出名字的熏香,幸好味道温和,只让贺洗尘有些头晕目眩。他是过来奉还念珠的,奈何小皇帝似乎铁了心耍他,他等了一刻钟,人一直没出现。
    贺洗尘晕沉沉地一只手支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阿修罗子念珠放在桌上。他的眼睫毛一扇一扇的,忽然闭上,仿佛陷入沉眠。微光从天窗洒下来,照在桌上,恰好将贺洗尘笼罩在其中。
    贺洗尘睡觉也睡不安稳,猛地惊醒,抬眼却见一个俊美少年郎坐在他面前,拉着他的手颇为狎昵地摸了两下。
    你醒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皇姊这里?魏璘痴痴地笑着,眼睛里只看着贺洗尘一个人。
    贺洗尘不自在地抽回手,应声道:想必阁下是长康殿下,臣梁道。
    梁道啊,好名字。魏璘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你可曾婚配了?
    不曾。贺洗尘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只见魏璘瞬间眼睛一亮,笑得眉眼弯弯:那做我的驸马吧!
    不行!贺洗尘皱起眉,断然拒绝道,殿下莫说胡话,臣先行告退!他转身拂袖而去,将黑色的念珠留在案桌上,也不管魏玠没见到他会不会生气。
    斋居中的魏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满院的花枝树影衬得他越发光风霁月起来。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第82章 最高机密 ⑺
    贺洗尘的生活很无趣。
    上朝, 办公,一日三餐, 种花读书。除此之外,日子由寒入暖, 他身上的锦帽貂裘也换成了宽袍大袖, 行走之间衣袂翩翩,风度凝远,萧然尘表。
    尽管贺洗尘怡然自得,可依旧十分无趣。
    大概是为了搅他的雅兴
    见过大司马。谢延手捧一盆企剑白墨兰鞠躬作揖, 抬起头来,露出贱不嗖嗖的笑容。
    小狐狸堵在他家门口,贺洗尘进退两难, 欲言谢览之你个混账东西又止,只能抿起唇委婉地撵客:小郡公虽被太傅遣到我身旁充当近侍,历练心性, 却也不必连休沐都上门来,免得旁人闲话。
    闲话什么?谢延挑眉反问, 姑母让我保护你, 不就是明晃晃地透露众人其中深意么?再说了,近侍近侍,可不就得挨在身边?
    她笑嘻嘻地将手里的石灰釉青瓷盆托高一点, 玉白色的花朵凑到讶异的贺洗尘跟前:这丛企剑白墨是我托江南的从姊带回来的, 本来花期已过, 但没想到来到洛阳, 竟还未凋零,便连忙拿过来送与梁君!「墨者不白,白者不墨。墨者其名,白者其实。墨而能白,人浊我清 。」企剑白墨正合大司马品性。
    站在台阶上的贺洗尘透过墨绿轻盈的花枝与脸厚嘴甜的谢延相视,几乎要被那双在日光下明亮干净的眼睛闪瞎。
    多谢小郡公。他终究还是挡不住她的殷勤,家中恰有一尊南红玛瑙,以玉抵兰,再好不过。
    噫耶,梁君何必事事都与我算得清清楚楚?墨兰花色后的大司马敛容肃色,没有什么表情,但在猜疑不定的谢小郡公看来,他微蹙的眉心竟比坊间的歌伎垂泪还要惊心动魄。
    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向来浪天浪地的谢延突然一晃,往后退了半步,低头局促地笑了笑:花重,大司马叫人搬进去吧,我就不叨扰了。她将花盆放到台阶上,转身走向巷口。
    贺洗尘偷偷瞥见她走远,矜重的神情瞬间垮掉,蹲在门槛上瞅着兰花乐得找不着北这丛企剑白墨生得极好,花叶挺拔,错落有致,气息静远,可谓上品!
    对了,不知梁君明天有空么?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的谢延把笑得傻兮兮的贺洗尘吓了一跳,只见他霎时收敛起带笑的眉眼,咳了一下装模作样地沉吟起来,然后一本正经说道:不巧,某与尚书令有约。
    谢延拖长语调哦了一声,把贺洗尘听得眼皮直跳。
    ***
    此处有一温泉眼,因热气如雪,文人骚客名曰「雪堆烟」。浸泡在泉水中时,再添上一杯玄津山上特有的梨花酿,何其乐也!傅华珣引着贺洗尘和梁愔往傅家的别院走去,一路舌灿莲花,每一处都能说出一段妙事出来,如数家珍。
    贺洗尘不时点头应和,忽然旁侧插进清亮的声音:光禄勋求见「雪堆烟」一面而不得,原来不是傅尚书小气,而是人不对。那人要是大司马,傅尚书恐怕要拱手相让。谢延虽然还是笑意盈盈,却话里带刺。
    傅华珣脸上的笑瞬间转冷,连同袖中的手都微微攥紧。
    家里人总比外人不同,珣姊怜爱阿愔体弱,才让阿愔到玄津山休养。小郡公口口声声说是秉公护卫我阿姊,我瞧着却是来捣乱的。梁愔平静地回怼过去,末了还羞涩地笑了一下,阿愔无礼了,还请小郡公勿怪。
    贺洗尘忍着笑意,极其顺手地拍了下谢延的额头: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也不扰人清闲。谢七郎,乖点,否则我告诉你家姑母,你把她最喜欢的锦纹花石笔架磕破一个角。他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瞟了谢延一眼,谢延心里头那点被忽视的不爽就昏昏然散开了。
    梁君饶命!她嬉皮笑脸地说道。
    听说梨花酿要用温泉水烫好才能得其滋味,那就烦七郎先往山上去,替某温酒。贺洗尘随意找了个由头。
    谢延却也不恼,笑眯眯应下。少年人脚步轻快,走了十几步路,忽然转身问道:梁君,你瞧我身上的衣裳如何?
    雪青绸,如意纹,垂至膝上,衣摆处几点宛若墨梅的黑点,正是风行的寒鸦墨云衣。谢延脚着寻山屐,头发用蓝灰巾绾起,格外秀丽,就站在山花烂漫处,盈盈一笑。
    贺洗尘知道她故意寻他开心,却煞有介事地点头赞道:小郡公龙章凤姿,自然是极好看的!
    谢延哪能不知道他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也没当回事,哈哈大笑:那龙舟节我就穿这件衣裳!梁君可要好好看着我!她缘径而上,不过一会儿,拐了个弯消失在三人眼前。
    小孩子心性。贺洗尘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转向傅华珣那边,歉意道:珣姊可解气么?若不解气,我就去谢太傅那告状!
    傅华珣摇了摇头:无妨,我没放在心上。
    那就好。贺洗尘不禁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容,语气恳切,我只怕珣姊不高兴。
    傅华珣好像被他真诚的目光刺到一般,转过头咳了一下:华璋先走一步,已经备好房间。这几月隐楼辛苦了,就在玄津山上好生休息一番。
    *
    玄津山的夜色比洛阳城里明朗许多,山风吹皱深蓝的天空,仿佛伸手便能摘到闪烁的星辰。庭院中的浅井上架着一枝竹筒,连接过墙,伸到后院。竹筒中泉水尚且冒着热气流向矮桌上的小瓷缸,小瓷缸中浸了一壶梨花酿,壶口晃晃悠悠地飘起几缕清香的酒气。
    阿愔和华璋没沾过酒,喝一个杯底试试深浅。贺洗尘给他们定下规矩,谢七郎年纪小,一杯就够了。
    谢延顿时不满地叫唤:我满打满算也已十六了,按我老娘的话那就是可以滚出家门的年纪,怎么算小?而且我喝酒从来没有一杯的说法!
    贺洗尘提醒道:梨花酿烈,后劲大,你酒量不好,酒品不行,还非要喝?他亲眼叫过这小孩前一秒还和人吹牛皮,下一秒就抱着他一桩一桩地哭诉谢家长辈的不近人情。顺道一提,锦纹花石笔架的事情就是她喝醉时说出来的,贺洗尘捂都捂不住。
    喝!怎么不喝!谢延自负自傲自命不凡,遇到南墙绝不会绕道而行,要不就把南墙撞破,要不就死磕在那里。
    她倒没有把面子看得那么重。谢小郡公可是在贺洗尘的冷脸下还能锲而不舍围着他打转的狠人,早就把面子丢到老家里去了。但庭院中这么多人看着,还有两个俊俏的小郎君,她怎么能怯场?
    谢延想到这,忽然隐秘地瞥了贺洗尘一眼,瞳孔中暗藏猜测。她不自觉地屈起手指敲了下桌子,试探地问道:陛下不能纡尊亲迎乐家郎君,本应指定一名有儿有女的大臣代替,却没想到选中梁君,实在不知有何深意?
    贺洗尘自顾自地给傅华珣满上酒樽,一边笑道:有何深意?我父母双亡,陛下亦是,同病相怜罢。
    傅华珣霎时被呛到,不由得按上他的手:慎言。
    难不成陛下是看梁君至今还未娶亲,就用这种方式暗中催婚?谢延却不慌不忙地说出自己胡诌的揣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洗尘,观察他的反应。
    傅华璋调弦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怀中的七弦琴。
    贺洗尘没反应,梁愔却抬起头冷笑:小郡公自扫门前雪,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管我阿姊的事情?!
    噫耶,愔郎此言差矣。梁、谢两家好歹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事关大司马婚姻大事,谢某关心一下,说得通吧?
    谢延见多了洛阳里那些世家大族的腌臜事,此时更是往严重里说去:王氏族内倾轧,里头的郎君各个都跟妖怪化身似的,能活下来都不是简单人!崔氏倒是门风严谨,最为忠义纯直,颇得陛下青眼,但她讽笑一声,崔郎敢嫁,大司马敢娶么?
    饶是不懂朝堂之事的梁愔和傅华璋也能听得出谢延话里有话,贺洗尘却先饮下第一口梨花酿:这么说来,某似乎只能求娶谢郎了?
    谢延一顿,面红耳赤起来:也、也不尽然!
    哈。贺洗尘将樽中酒一饮而尽,抬眼却是一片伤心,不瞒诸位,某年少时与一郎君私定终身。然天不怜见,意中人香消玉殒,临终前要我为他守身十年,方可再觅良缘!
    谢延心想骗你个鬼哦!但又想,万一是真的她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郁郁寡欢地喝下一杯梨花酿。就连梁愔也被他不似作伪的难过唬到,心想难不成是兄长在游学时遇到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