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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节
    “在的。”昌流君已不再穿夜行服,也解了蒙面巾,说,“你要见见他不?”

    巷内停着一辆马车,段岭只是远远地看了眼,没有多说。

    “算了。”段岭交给昌流君一叠银票与朝廷特批的通关文书,说,“你们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昌流君解下佩剑,递给武独。

    “下一任,我已经不能再传了。”昌流君说,“只得交给你了。”

    武独说:“我看着办吧。”

    “那,陛下那边……”昌流君欲言又止。

    “你会告诉牧磬真相吗?”段岭问。

    昌流君犹豫不决,段岭说:“告诉他吧。”

    昌流君长叹一声,重重点头,又说:“你不与他见见?”

    段岭摆摆手,昌流君似乎下定决心,转身跃上车夫位,驱车离开。

    段岭与武独上了城门,眼望江北平原上,昌流君赶着马车,缓缓离开。

    “王山呢?”牧磬撩开车帘,问,“我爹怎么了?”

    “嘘。”昌流君说,“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听我的,不要再问了,乖。”

    牧磬虽然被软禁在宫中,连着近十天没有任何消息,却也隐约猜到了,他的眼眶红了。

    “你爹没死。”昌流君说,“而且我担保,你爹不会死,放心吧。”

    “你说真的?”牧磬说,“那我姑呢?”

    “嗯……你姑……难说。”昌流君说,“总之不要问了,听话。”

    牧磬怔怔看着昌流君,突然说:“我是不是只有你了?”

    “是,可你还有我呢。”昌流君说。

    马车渐行渐远,段岭靠在武独怀中,彼此依偎在一起,昌流君离开时,他想起的却是郎俊侠。

    他本以为这些日子里,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只是留下一阵风,一个影子。但他始终没有来。

    但无论如何,他还有武独,他抬头看向武独。

    “又想你爹了?”武独打量段岭,问。

    “没有。”段岭笑道,“只是想你了。”

    他牵着武独的手,与他一同回宫去。

    静夜之中,牧旷达身处阴暗潮湿的天牢,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住发抖。

    “殿下!”

    “殿下不必亲自进去,我们将犯人提出来就是了。”

    “不碍事。”段岭躬身进入天牢内,身后跟着武独,沿着潮湿的台阶走下去。

    牧旷达一身囚服,须发灰白,仿佛老了近十岁。

    “王山。”牧旷达笑了起来。

    “师父。”段岭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栽培与教导。”

    牧旷达喘息,说:“你们李家,永远不会……”

    “你想知道磬儿的事吗?”段岭打断了牧旷达的话。果然,牧旷达静了,浑身发抖。

    “我把他送走了。”段岭说,“明天你就要行刑了,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安你的心。君无戏言,以我大陈列祖列宗之名发誓,我没有杀他。”

    “谢……谢谢。”牧旷达颤声道,“谢谢你,王山!”

    “但太后我救不了她。”段岭说,“就这样吧。”

    牧旷达老泪纵横,跪坐在地,戴着手铐与脚镣,哭了起来。段岭本来是想告诉他,牧磬并非他的亲生儿。来前想起他的杀父之仇,简直要在意志上对他千刀万剐,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然而当他看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还是不忍告诉他真相,转身离开。

    武独又站了一会儿,怜悯地审视牧旷达。

    “不要再下毒了。”段岭在牢房门口道,“他明天就要死了。”

    “知道了!”武独说,“还有几句话想说,你先上去吧。”

    牧旷达怔怔看着武独。武独待段岭走远后,说:“嘘,牧相,牧磬他是昌流君的儿子,否则你以为昌流君为什么对你忠心耿耿?自己想想?”

    牧旷达:“……”

    “看开点吧。”武独说,“后会无期。”

    武独也转身走了,牧旷达瞪着眼睛,半晌喘不过气来,末了一歪,靠在墙上,不住抓自己胸膛。

    翌日午时,阴雨绵延,牧旷达半死不活,被关在囚车中,披头散发,押向长街。

    段岭坐在马车里,听见外头人声鼎沸。车停了一会儿,武独一身黑色锦袍,十分潇洒,上车来坐下,与他一同去监斩。

    “他们在做什么?”段岭问。

    武独答道:“义愤填膺,拦路要杀老头儿。”

    “不可能吧。”段岭说,“应当是想拦下囚车,为他喂水。”

    武独不说话了,段岭就知道是这样,说:“牧相身为丞相,我敬他;只能说,他碰上了我。”

    武独说:“原以为你会生气。”

    “不。”段岭答道,“正因如此,没有他的大陈,我才不能输。”

    午时三刻,段岭坐在远处的天下第一摊楼上喝茶,听到监斩官喝道行刑,百姓大哗,知道牧旷达已被斩首,遂叹了口气。

    有时候,死去的是人,而活着的是精神,还是信念,段岭实在很难分清,是友还是敌,在此刻仿佛已变得不再重要了。

    “蔡闫!”监斩官喝道,“假冒太子,凌迟——!”

    人声鼎沸,迁都以后,这是第一桩凌迟案,凌迟官将蔡闫的衣袍剥了个精光,现出他瘦骨嶙峋的身躯,手持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刀,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往下一掠。

    蔡闫闷哼一声,口中被塞了麻核,以免他咬舌自尽。

    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蔡闫起初还想忍着不吭声,不过一百刀,便痛得狂叫,全身被片得血淋淋的,地上都是皮肉,那凄惨呼号如同厉鬼,痛苦不堪。

    “一百一十六!”监斩官报凌迟刀数,凌迟处死极有讲究,共三千六百刀,将他全身剔肉剥皮,挑筋削骨,还得喂下特制的强心保命的药,让他活着接受这人间酷刑。

    “一百三十九!”监斩官报道。

    段岭与武独对坐,沉默,听着蔡闫传来的凄厉惨叫。

    数到“一千一百二十”时,蔡闫浑身上下已再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全身血淋淋的,已成为一个剥皮般的血人,头皮尽去,额上、脸颊上的血管还在跳动,眼睑被割去,形貌狰狞恐怖。

    “一千一百二十一!”

    “一千一百二十二!”

    蔡闫的喉结还在跳动,发出野兽般疯狂的惨叫。

    老板端上一盘点心,放在案边,呈上一封信,说:“殿下,有人留下一封信给您。”

    段岭正要拿,武独却恐怕信上有毒,接过打开信纸。

    上面只有四个字:让他死吧。

    那是郎俊侠的字迹,他还在,也许正在看凌迟,终于忍不住为蔡闫求情了。

    段岭来到行刑台下。

    “太子殿下到——”

    围观人群被黑甲军驱赶开,凌迟官停下动作,放下刀,跪在地上,额头触地。

    段岭也没让他退下,站在行刑的木架上,抬头看着被吊起来,全身朝下滴着血的蔡闫,他尚且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酷刑。

    “我……恨你。”蔡闫的喉咙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恨我什么?”段岭有时候实在是奇怪蔡闫的思路,说,“我都没恨你,你倒是恨起我来了。”

    “你,”蔡闫发出恐怖而奇怪的声音,“有你……爹,有……郎俊侠,你……只不过是……生在段家,就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了……老天……连我最后……的一点东西……也要……夺走。”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全身肌肉搏动,一起朝外渗出血来。

    “我记得刚进名堂的时候。”段岭说,“你就像个大哥哥,过来告诉我,如果被拔都欺负了,就找你。”

    蔡闫的眼睛已闭不上了,他的眼球凸出,充血,盯着段岭,像个怪物一般。

    “冲着那年我与你亦有同窗之谊。”段岭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

    他走出几步,背对蔡闫,停下脚步。

    蔡闫依旧发出那狰狞而恐怖的声音:“我……做鬼,也不会……”

    段岭转身,拉开长弓,一式反手箭,一声轻响,箭矢离弦,斜斜飞出一丈,正中蔡闫近乎透明的、装满血液的胸腔,射中心脏。

    血液爆开,透体而过,蔡闫睁着双目,慢慢地垂下了头,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越来越多,漫了满地。

    人群散了,余下木架上那具血人的身躯,还在朝下滴血,一滴,两滴。

    拔都与赫连博等在校场外,段岭走向他们,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赫连博上前,搭着段岭的肩膀,拔都过来抱了下他。

    秋风萧瑟,江北道上,枫叶飞扬,满地血红。

    段岭在武独、郑彦的护送下,亲自将拔都、赫连博、耶律鲁与丹增旺杰送到江北平原的尽头。

    “还有两年。”拔都说。

    “我记得呢。”段岭答道。

    众人在枫花下离别。

    “我、我帮你!”赫连博说。

    拔都瞪了赫连博一眼,赫连博却说:“我、我要帮、他!”

    “我先打你!”拔都怒道。

    赫连博上前推了拔都一下,两人开始推搡,就要打架,耶律鲁等人忙上前将他们分开。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下次再见面之时,就是生死之战。拔都喝了句集合的元语,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