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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节
    “年少时,我娘与汀州盐商赵家赵夫人情同姐妹,我与赵家小姐,也有指腹为婚之约。”昌流君又说,“后来祖父犯了事,赵家为避牵连,自然也不再提。三年后恩科,牧旷达自西川平邑往上梓应考,途经赵家,借宿后与赵小姐相识,更得她父亲赏识,便将女儿许配给他。”

    再后来,段岭都是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昌流君的身世,居然还有这么多隐情!

    “她就是牧磬的娘。”段岭颤声道。

    昌流君点点头,说:“牧旷达只想要她家提携,成亲后,牧锦之甚为排挤她,她终日在牧府中郁郁寡欢。来到牧相身边时,我遵照师父命令,始终以布蒙面,这些年里,见过我长相之人,大多成了剑下亡魂。

    可她依旧记得我,只因四岁那年,她推了我一跤,我在额角上磕了个疤,被她认了出来。很久以后,她才告诉我这件事……我一时按捺不住,想带她离开,但牧家如日中天,我又有师门交代在身,怎么能一走了之?

    生下磬儿不久后,她便一病不起,我还在外头办事,竟来不及回来,见她一面。”

    “牧磬是你的儿子吗?”段岭的声音发着抖。

    昌流君没有回答,眼睛望向别处,蒙面巾下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带着笑意。

    “反正,都告诉你们了。”昌流君起身道,“也罢,这些年里,总想着找个人说说话,可谁也不敢说,更不能说。”

    段岭没有问为什么昌流君不现在就回去,带着牧磬走。李衍秋一旦动怒,手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牧磬与昌流君,他不愿带着这唯一的儿子,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所以我没想过杀你。”昌流君说,“只想把你从这件事里择出来,因为磬儿喜欢你,我若杀了你,他知道了,定会难过得很。是我太笨了,脑子转不过弯来,从你自请来河北当太守,便早该知道的,你从来就不是牧相的人。”

    段岭一时心潮起伏,本想告诉他真相。武独却终于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说:“先这样吧,你我都需仔细想想,容后再议。”

    昌流君点点头,天已大亮,段岭这夜实在是筋疲力尽,回房躺下,脑海中仍是一片混沌。

    “妈的。”武独仍充满诧异,说,“昌流君这小子,居然还有个儿子?胆子不小啊!”

    段岭无力道:“你也想要?”

    “有你就够了。”武独一脸恐惧,说,“把你当儿子养都养不过来。”

    怎么办呢?相信他吗?段岭当然不可能就这么信了昌流君所言,必须先调查清楚,否则万一是牧旷达编了个故事,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但如果昌流君所说是真的,一切就有了解释——他的忠心是有原因的。起初也许确实因为牧旷达以上宾之礼待他,但牧磬出生之后,他就不会走了。

    回想过往,昌流君也是陪着牧磬的时候多,但凡无事交代他去办,他们就总是在一起。牧磬说什么,昌流君就做什么,百依百顺,从无违拗,两人在一起时,昌流君便变了个人似的,一身杀气俱敛了起来,不见任何踪迹。

    那夜牧磬被绑架时,昌流君的焦虑也终于有了解释。

    段岭想来想去,决定先证实昌流君的身世,再决定下一步。这下他也不想杀昌流君了,不得不承认,这番求情很有用。

    “昌流君多大了?”段岭又朝武独问道。

    “三十多了。”武独说,“平日都蒙着脸,看不出年纪。”

    好多年了,段岭依稀能想象出那年上梓城破,刺客们各自下山时,都是一副少年模样。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眨眼就是十余年。

    翌日醒时,段岭出外,府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武独正在亲自贴门外的对联,昌流君在一旁看着,他换了身衣服,也不穿刺客装,蒙面巾也收了起来,就像个府里的寻常武士,见段岭时还有点尴尬,点了点头。

    “昨夜睡得好么?”段岭问。

    “还行。”昌流君说,“就是有点不放心。”

    段岭答道:“不会有什么事的,今天我就写信回江州。”

    武独瞥了段岭一眼,说:“贴好了,你看看。”

    “不错。”段岭看过后赞许道。

    武独给昌流君下了另一种毒,倒是没有像对郎俊侠一般,废去他的功夫,但这种毒药需要每月初一、十五服下解药,方能活下来。

    段岭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回江州去,请李衍秋帮他调查先前昌流君所说之事。虽然他心里已有定论,牧磬的性格确实不像牧旷达,长得也不大像。可怜牧旷达处心积虑,想借牧锦之的肚子来夺李氏的江山,自己家的后院却被乘虚而入,当真是讽刺至极。

    兴许冥冥之中,一报还有一报,也是命运使然。

    这夜便过年了,昌流君自己在门房里与侍卫们小酌。段岭先是与武独换上正装,拜祭过李渐鸿与段小婉,又拜了武独的师父师娘。

    直到此时,段岭方有种与武独成家的感觉,他们没有拜天地,也没有拜双亲,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已不知不觉成了一家人,彼此陪伴。

    “老爷先吃点什么?”段岭问。

    平时都是武独安排,今天武独却有点心不在焉,想起白虎堂往事,便换了段岭来伺候他。

    “随便吧。”武独说,“开口笑来点,早上刚炸出来的。”

    段岭便去厨房里拿了点心,分给侍卫们一些。回到厅堂中,与武独在一起小声说话,聊起过往一年,武独既要穿上盔甲去行军打仗,又要提着剑去杀人下毒,出门奔波赚钱,回家洗手做饭,段岭只负责在旁边问“怎么办”,想到时,段岭也觉得好笑。

    难怪都想成家,成了家,便仿佛有了倚靠。

    段岭提着壶,与武独说:“我敬老爷一杯,老爷辛苦了。”

    武独饶有趣味地看着段岭,眉毛动了动,说:“为了你,再辛苦也是值的。”

    两人互敬一杯,又各自喝了一杯,这夜里他们没有提多少烦心事,只是想起过往,末了武独喝得有点醉,又起来教段岭跳男子的胡旋舞。武独身材高大,踏起步时袍襟飘开,英姿飒爽,非常好看。

    到得后来,武独又背持忽必烈的金剑,玩起旋腕剑法来。段岭则拿着烈光剑,跟着他玩。末了武独顺手把段岭抱在怀里,两人哈哈大笑。

    江州,年夜。

    牧府内如同往年一般排开年夜的筵席,今年却少了两人。

    一是长聘,二是昌流君。

    牧相又有什么事要办了,来赴宴者纷纷猜测,每当长聘不在身边时,朝廷中就会多多少少,发生一些事。

    牧旷达却神色如常,如沐春风,说说笑笑,只有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一点憔悴。牧相的两名门生,王山在河北,黄坚便独自前来,朝牧旷达贺年。所谈之话,无非是关于师弟在河北的政绩。

    牧旷达显然对黄坚的话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开春之时,巡盐官的委任就要下来了。”牧旷达说,“你更不可输给了王山。”

    黄坚忙道是,又朝一旁的牧磬说:“你也别太累了。”

    “不会。”牧磬说,“我都是睡得多,写得少。”

    众人一阵尴尬,牧磬便哈哈笑了起来,殿试后他入了文台阁,协助大学士们修史,读得倒是很多,写得少。

    “待会儿你记得入宫去。”牧旷达说,“今年皇宫只摆了家宴,未知陛下身体如何。”

    黄坚点头,说:“陛下的吩咐,说不必铺张浪费了,清静一年,也是好的。”

    师徒正说话间,忽听外面通传。

    “太子殿下到访——”

    席间牧府家人忙起身,屏风后女眷退避。牧旷达有不少堂兄弟、表亲、远方亲戚都在朝中为官,听闻太子前来,忙准备跪拜。

    蔡闫来了,一样是满面春风,一样也是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憔悴,到了先说:“众卿平身。”

    得了这句话,众人才纷纷起来,各自坐下,不敢动筷子。

    “哟。”蔡闫笑道,“总算找到个热闹地方了,来,冯铎,乌洛侯穆,咱们正好蹭几杯酒喝。”

    冯铎与郎俊侠跟在蔡闫身后,冯铎说:“太子殿下这么一路走来,就数丞相大人府上亮堂了。”

    “不敢不敢。”牧旷达忙道,“殿下请。”

    牧旷达让蔡闫坐了上座,冯铎便去安排赏单,与席之人,按官职不一俱有赏赐。

    第195章 暗涌

    “今年比往年过得好。”蔡闫感叹道。

    往年一年里,最辛苦的确实是牧旷达,有些时候,蔡闫也不得不与他行个方便,牧旷达的折子递上去,大多是蔡闫看,这两人反倒成了配合默契的君臣。

    “托殿下与陛下的福。”牧旷达说,“自然是一年比一年好的。”

    蔡闫为人个性随和,在朝廷中已是传开的,向来不怎么拘礼,他先敬了一杯,席间人便喝了,冯铎则在他身后布菜。

    “怎么不见长聘与昌流君?”蔡闫奇怪道。

    “长聘回家省亲。”牧旷达解释道,“昌流君前去北方,找镇山河了。”

    蔡闫便点了点头,朝牧磬说:“难怪你也不往家跑了。”

    牧磬说:“为殿下读书,修史,也是快活的。”

    蔡闫寻思良久,又问:“镇山河可有下落?”

    牧旷达刚要回答,突听一声通传,登时全身都僵了。

    “陛下驾到——”

    牧府上下全部吓了一跳,蔡闫短暂地出现了一脸茫然神情,马上转头看冯铎,冯铎也是莫名其妙。

    按道理,太子亲来,便相当于李衍秋来过了,而且迁都以后,皇帝从未来大臣家里做客,居然亲自来了!挑的时间还是除夕夜?什么意思?

    只有牧旷达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种时候到来,不是宣战就是和解。而和解只是暂时的,为双方争取时间的举动。现在李衍秋没法杀掉他,他也杀不掉李衍秋,互相扣着一发暗招,秘而不宣。

    李衍秋扣着的暗招是他的谋逆,而他扣着的暗招,则是假太子的身份。先是长聘失踪,再是昌流君下落不明,这两个人若都落在了李衍秋的手里,他就麻烦了。

    众人纷纷起身接驾,李衍秋身后,跟着的人只有郑彦。

    “转了一圈。”李衍秋说,“想来牧相也辛苦一年了,特地过来看看。”

    牧旷达率全家叩谢天恩,李衍秋朝蔡闫点了点头。蔡闫笑道:“四叔不是睡了?”

    “睡了一会儿。”李衍秋解释道,“醒来后听说你出宫,突然有兴致,便起来看看,猜你也是在牧相府里头,过来转一圈便走了。”

    牧旷达安排李衍秋上座,李衍秋坐下,蔡闫朝旁挪了一位,给李衍秋斟酒,劝菜。席间牧旷达一如往常,笑着与李衍秋说话,无非是年节已到,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话。

    李衍秋随口叫了几个人的名字,正是主桌上牧旷达的叔伯兄弟。被叫到的人诚惶诚恐,这群人各自散在户部、工部。牧旷达挑的多是品级低的要职,各自中饱私囊,也不知捞了多少钱入袋。

    李衍秋居然都能叫出名字,牧旷达知道,这个暗示意味着他马上要被抄家灭族了。一君一臣,俱没有半点失态,如平日一般相处和睦。李衍秋甚至还勉励了牧磬几句。

    牧磬却未知内情,朝李衍秋笑道:“还有王山未到,只不知在河北,怎么个过年法。”

    “王山。”李衍秋缓缓点头,说,“听皇后说,你与他要好。”

    “唉。”牧磬叹了声,摇头,说,“如今去了河北,只忍不住想他。”

    蔡闫的脸色稍显得有些不大自然,李衍秋寻思片刻,而后说:“众卿随意吧,朕这就回去了。”

    牧旷达忙起身,接过郑彦手里的斗篷,亲自服侍李衍秋穿上,又接过家丁手中的灯笼,打在前头,毕恭毕敬,将李衍秋送出府外。

    街外未有马车等候,这令牧旷达十分意外。

    除夕夜里,长街空空荡荡,已没人了,各家门前挂着预备明日一早放的开门鞭炮。郑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与牧旷达、李衍秋拉开一段很长的距离。

    仿佛他特地过来,就是为了与牧旷达走这么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