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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段岭拉着武独的手,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武独先前说的话,以前他们不曾聊过这个问题,虽然在牧旷达等人眼中,莫名其妙出现的这少年是武独朋友的儿子,但两人各自内心里却很清楚。武独也知道,段岭只是暂且在他的保护下栖身,也许会离开,才有了这么一席话。

    听到段岭这么说,武独很高兴,待他的好,也有了回报。

    “我爹走了,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难过的事。”段岭答道,并坐上那块石头,牵着武独的手,武独却顺势分开手指,与段岭十指相扣,握着他的手不放,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朝段岭说:“我会好好待你的。”

    “记得咱们刚见面的那天吗?”段岭又说。

    武独笑了起来,说:“你爹是荣昌堂的大夫?我记得你拿着根人参,是给孕妇吊命用的。”

    “是给乌洛侯穆吃的。”段岭说,“他被你捅了一剑,差点死了。”

    武独:“……”

    武独的笑容瞬间敛去,不敢相信地看着段岭。

    段岭答道:“‘祝’,是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那时候乌洛侯穆接了我爹的命令,到上梓去找我,接到我以后,将我藏在上京城中。你带着陈国影队,日夜奔袭,找我的下落。当夜祝死后,第二天,你还去学堂里找我,认错了人,抓走了蔡闫。”

    “后来我在上京长大了,两年前的春天,爹回到我身边。”段岭说,“教会了你觉得我不该会的事,譬如说带兵打仗、轻功纵跃……他训练我射箭,还教会了我山河剑法。”

    段岭松开武独的手,起身,说:“你看。”

    段岭凝神,回忆起山河掌,唰然一步,掠起漫天飞扬的枫叶。武独仍处于极度的震撼之中,段岭则在如血枫花中穿梭,纵横来去,收掌,侧身平按。从头到尾,打过一套掌法。

    “错了一些地方。”段岭有点不安地说,“但是大体是对的。”

    武独半晌说不出话来,段岭又到武独身边坐下,摇摇他,说:“哎,武独,你在听么?”

    “然……然后呢?”武独颤声道,一时间脑海中全是空白。

    段岭拉起武独的手,依旧与他十指扣着,说:“然后上京城破,我没有等到爹,和蔡闫逃了出来。”

    武独这时候才充满了震撼,怔怔看着段岭,段岭出神地说:“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总之当我回到西川时,就变成这样了,我不知道谁冒充了我,什么都没了,郎俊侠……乌洛侯穆给我下了毒,把我扔下江去,可能我顺水漂了下去,又被你救了起来。”

    “对不起,武独。”段岭说,“先前许多事,是我骗了你,我什么也不敢说,我怕你是牧相的人……”

    武独一个踉跄,从岩石上下来,到地上。

    段岭莫名其妙。

    “你是……果然……我就觉得不妥……”武独颤声道,“你才是真正的殿下……你……你……”

    武独身上还带着伤,直挺挺地跪在段岭面前。

    “快起来!”段岭忙道。

    “殿下。”武独喘息着说,“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先帝……”

    段岭忙也跪下去,对着武独,说:“你快起来!”

    “你快起来……”武独要让段岭起身。

    “你快起来!”段岭急道。

    两人怔怔对视片刻,武独突然紧紧抱住了段岭,激动得难以言喻,先前想不通的一切事情,据此都有了解释。

    “不怪你。”段岭说,“真的不怪你,你本无罪,若你觉得自己有罪,我替已逝的父皇恕你之过,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将这事放在心头。”

    武独紧紧抱着段岭,那力度直让段岭觉得痛。

    “起来,武独。”段岭让武独起身,彼此对视良久,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第88章 无措

    “你不该告诉我。”武独皱眉,朝段岭说。

    “如果连你都不能说。”段岭答道,“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相信了,赫连昔年在上京读书时,与我曾是同窗,就连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没有办法再这么下去,有时候,我整个人……就像要被逼疯了。”

    段岭看着武独,眉头深锁,很难过。

    “我懂了。”武独说,“你……哎,我一定……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看着我。”

    “什么?”段岭奇怪地看着武独。

    武独说:“不,我是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绝不会出卖你。”

    “我不担心。”段岭笑了起来,又靠上前去,抱着武独,倚在他的怀中,武独十分不自然地一动,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别动。”段岭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武独便这么坐着,让段岭抱住了自己。段岭的感觉十分奇怪,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平日里他也喜欢抱着武独睡觉,但都与这一次不一样,他终于把梗在心里的一切说了出来,找到了可以一起分担的人。

    武独呆呆地坐着,下意识地抬起手,又搂住了段岭的肩膀。

    从前抱着时,段岭总是觉得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只有这一次,也许从今以后,他的心都能落到了实处,就像找到了能落脚的地方。

    武独:“……”

    武独低头看段岭,段岭闭着眼睛,睫毛上闪烁着夕阳的光。

    武独还如同陷在梦里一般,夕阳照了下来,枫叶在他们身边翻飞,一切对他来说,仿佛都不一样了。

    武独说:“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李若。”段岭抬头,答道,“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但以后只要是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段岭吧,我不想忘了这个名字。”

    段岭心中忐忑,观察武独的表情,武独已完全蒙了,段岭起初以为他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又说了几句话,他发现武独的思绪已经乱了,先前的话只是纯凭本能。

    “你……你发誓,你没有哄我玩。”武独说,“王山,你……”

    “我哄你玩干嘛!”段岭哭笑不得道,“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么?冒充太子有什么好处?找死啊我。”

    武独一想也是,可他一会儿想到朝暮相处的人居然换了个身份,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欠李家的罪终于还了,坐在朝堂上的那个居然是假货!实在是五味杂陈,百般滋味,欲语还休,齐上心头……

    “可是不管我是不是太子。”段岭认真地说,“我还是我。武独?”

    他还在发蒙,段岭不禁觉得好笑起来,又推推他,说:“哎,武独。”

    武独每次陷入失神时,便会被段岭拉回现实,转头看他,满眼迷茫。

    “我们走吧。”段岭说,“太阳快下山了。”

    段岭要让武独搭着自己的肩膀起来,武独忙道:“臣……臣自己能走。”

    “别闹。”段岭哭笑不得道,强行将武独的手臂架在肩上,让他靠着自己,慢慢地走下山去。

    残阳夕照,枫林如一片光海,段岭知道武独的世界被颠覆了,须得让他好好想想,不能再追问他别的,否则武独越来越混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车前,段岭又拍了拍万里奔霄,亲昵地蹭了蹭它的头,奔霄打了个响鼻,凑上前,注视段岭。

    武独愕然看着奔霄,终于,一切都有了解释。

    “它认得我。”段岭低声朝武独说,“你看。”

    段岭走出几步,学着父亲朝奔霄吹了声口哨,奔霄便朝他过来了,段岭再跑开几步,奔霄又跟着过去,哪有半点性情暴戾的影子?段岭扒着奔霄的鞍,翻身上去,稳稳当当地骑着。

    “走吧。”段岭说,“再不快点,就要在路上过夜了。”

    上了车后,武独不敢与段岭一起坐,段岭便强行拉着他,两人依旧像来时那样坐着。似乎一切都循规蹈矩,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武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段岭开始有点紧张,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或是一直等不到这反应。他充满忐忑,却说:“我睡会儿,到了你叫我。”

    “是。”武独忙答道,两人目光一触,武独又马上挪开视线。

    他非常不安,段岭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改变,武独仍处于震惊之中。

    段岭便倚在武独腿上,想了想,觉得似乎把身体靠近一点,可以消除武独的这种不安,于是便顺势爬上去,整个人斜斜倚在武独怀中,那一下武独整个人都僵了。

    “殿下!”武独忙道。

    “嘘。”段岭虽知道驾车的老头子既聋又哑,可人家万一是装的呢?

    他就像以前躺在李渐鸿怀里一样,靠着武独,一手从他腰后环过去,将武独当作一个很大的枕头般,枕在他健壮的胸膛上。

    段岭其实不困,但知道武独需要时间,便闭着眼,假装睡熟了,让他去想一想。一路寂静,只有车前马鞭不时挥舞的声响,与车轮转动,在路上磕磕碰碰的声音。

    他感觉到武独非常小心地,恐怕惊醒了自己似的,动了一下。

    武独握着段岭搭在他肩上的手,让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前,再小心翼翼地取过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连段岭的手一同盖住。

    上弦月升起来了,照耀山岭、大地与江河,长河上闪烁着梦一般的银色碎鳞,浮光掠影,如同千万个闪烁的梦境。

    段岭起初只是装睡,而后却发现武独呼吸均匀,似乎真的睡着了。

    武独梦见马车停在一座宏大的木桥中央,车夫不知去了何处,周遭尽是漫天遍地的银色月光,只有段岭依旧躺在武独的怀里,武独则仍旧是呆呆的那模样,抱着段岭。

    有人上车来,却是李渐鸿,问武独说:“我儿睡着了吧?”

    “睡了。”武独诚恳答道。

    “交给你了。”李渐鸿答道,“好好照顾他。”

    “武独?”段岭把武独摇醒,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刚出秦岭,回程走得比来时要慢许多,第一夜停在京畿路的分岔口处,于江边暂栖。

    江边有一客栈,武独睡醒的那一瞬间,像是忘了他的整个世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革。

    “做了个梦。”武独打了个呵欠,被段岭枕得手臂发麻,拍拍段岭,示意他快点从自己身上起来。

    段岭见武独似乎恢复正常了,便收拾东西,准备下去住店,又问:“什么梦?”

    “梦见了先帝——”武独瞬间哑然,想起来了。

    段岭:“……”

    武独:“……”

    “梦见我爹了?”段岭问。

    武独答道:“让我照顾好你。”

    武独又开始意识到,面前这人是南陈真正的太子,虽然他的身份得不到朝廷的承认,甚至被人冒充,但他是眼下唯一的李家血脉。

    两人如常去投店,段岭伺候着武独,武独十分惶恐,几次要起身,却被段岭按下。段岭先是牵着奔霄到后院去安顿,再吩咐把晚饭送到房中,两人对坐,于一张矮案两侧用晚饭。

    武独左手包着绷带,不能端碗,右手拿着筷子,段岭问:“喂你吃吗?”

    “不不。”武独忙道,“我自己来。”

    段岭夹着菜,喂了他一口,武独那表情,实在是不知所措。

    “你和我。”段岭想了想,说,“嗯……还是照旧,武独,从前你说我薄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电光一瞬,武独突然就明白了,段岭是背负着多大的责任,以及冒了多大的风险,才相信了自己,因为一旦有任何人知道此事,都极有可能为他引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