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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车帘揭开,露出夫人的侧脸,只是朝守卫看了一眼,对方便忙不迭点头,推到两侧。李渐鸿悠然赶着车,跟在车后,无惊无险地出城去。

    到得官道上,段岭便下车来,跑向李渐鸿,李渐鸿在他耳畔教了几句,段岭便又回去,站在车前,说:“我爹说,感谢夫人相助大恩,回上京后,定会来琼花院讨一杯酒吃。”

    “不敢当。”夫人忙揭开车帘要下车,段岭又阻住,按李渐鸿教的说:“此地不宜久留,不劳烦夫人了。”

    “公子万福。”夫人悠悠道,“天佑我大陈。”

    段岭:“……”

    春色遍地,草长莺飞,田野尽头的芦花荡中,飘絮犹如一望无际的天河,掠过这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在这明媚的阳光之中,段岭却隐约感觉到了几分庄重与几分希望。

    “天佑我大陈。”段岭自言自语道,仿佛这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心。

    “出来吧。”李渐鸿说。

    拔都与奇赤折腾一夜,已累得不轻,倚在车旁小憩,段岭回到驾车位上,靠在李渐鸿怀中,不时回头望,却见拔都再无与他交谈的意思,车辆晃悠晃悠,在那春风里,段岭也渐渐地睡着了。

    熟睡之中,他听见了拔都的声音。

    “别叫他。”拔都说。

    段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装满干草的拉车停在坡上,李渐鸿躺在车斗里,叼着根草杆,悠然望向那皓皓春空,皎皎白云。

    春风拂面,段岭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在李渐鸿怀中醒来,李渐鸿便亲昵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拔都呢?”段岭一个激灵,醒了。

    “走了。”李渐鸿搭着儿子肩膀,“那蛮小子想让你当他的安答,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

    “安答是什么?”段岭问。

    李渐鸿答道:“同生共死,幸亏咱们没啥拿得出手的,不然倒是要被诓了去。”

    段岭有点惆怅,说:“爹,我还能见到拔都吗?”

    李渐鸿说:“世间万物,俱有其缘法,缘是一阵风,人和人,就像你眼前的云,聚散有时,来去匆匆,你还会有朋友,不必伤怀。”

    段岭“嗯”了声,不知为何,听李渐鸿这么说,心里便好过了些。

    “你也会离开我吗?”段岭突然觉得更难过了。

    李渐鸿哈哈大笑,说:“答你话前,你得先把好处给了。”

    段岭:“……”

    是哦,段岭想起来了,只得问:“你要什么好处?”

    李渐鸿打量段岭,又笑道:“你这磨拳擦掌的要做什么?谋杀亲爹不成?”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只觉得李渐鸿实在太风趣了,未几,李渐鸿又说:“过来拿根草杆儿,给你爹把耳朵掏掏。”

    段岭便折好草杆,让李渐鸿枕在自己大腿上,聚精会神地给他掏耳朵,李渐鸿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事情。

    “我儿。”

    “嗯。”

    “爹的本领如何?”

    “厉害。”段岭由衷地赞道。

    “本领这么厉害,日子想怎么过便怎么过,自然不会离开我儿,否则学这么一身本领做什么?”

    段岭一本正经道:“你要去琼花院喝酒,就要认识女孩儿,认识女孩儿,就要续弦,续弦就要生小儿子,自然就不要我啦。”

    李渐鸿一怔,说:“你小子还吃醋了?”

    段岭笑了起来,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也只是说说,当然,李渐鸿也知道,他只是说说。

    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会的。”李渐鸿漫不经心道,“是爹欠了你,这辈子不会再有人来替你位置了。”

    段岭的手一抖,李渐鸿却道:“哎哟,当心。”

    段岭一腔复杂情绪登时烟消云散,只得又低头小心地给李渐鸿掏耳朵。

    “这年头莫要说后宫。”李渐鸿道,“哪怕是自己的孩儿们,也要争宠的呐。”

    段岭:“……”

    段岭总是被父亲揶揄,李渐鸿却正色道:“爹明白,爹从前也和你四叔争宠来着,太正常了。”

    “四叔?”段岭问道。

    掏完耳朵后,李渐鸿满意地坐起来,解开套马的车杆子,拍拍马背,朝段岭说:“既然出来了,便去散散心,想去不?”

    段岭的注意力再次被转移了,登时欢呼一声,知道李渐鸿这么说,多半也是想去玩,当即过去让他扶上马,问:“过夜吗?”

    李渐鸿说:“随你。”

    段岭:“回南方的家吗?咱们从前的家在南方吗?”

    “是罢。”李渐鸿说,“但如今不是了,你想回去?在上京待得气闷了?”

    段岭骑在马上,李渐鸿在他身后抱着,不疾不徐地朝南边走,春光明媚,和风习习,万物复生。李渐鸿自来上京后已有近一月,这是他们第一次长途旅行。

    段岭问:“那去哪儿?”

    李渐鸿答道:“去会一会爹的一位老友,向他请教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段岭觉得十分有趣。

    李渐鸿答道:“关于天命的问题。”

    段岭:“……”

    第17章 言传

    段岭有点兴奋过头了,和李渐鸿在一起的时候,人生是无拘无束的,天大地大,无论跑到哪里都不担心。而李渐鸿还偶尔会让他控马,朝着平原上一通乱冲乱跑。

    “自己骑会儿马不?”李渐鸿饶有趣味地问道。

    段岭有点想试试,他还从未独自骑过马,然而李渐鸿若不护着他,他又有点怕。

    “来罢!”李渐鸿翻身下马,随手一拍马臀,马匹登时嘶鸣一声,冲了出去,段岭吓得大叫,转头喊道:“爹——!”

    李渐鸿朝他挥挥手,打了个唿哨,战马便飞身跃起,越过小溪,飞驰而去。段岭连声大叫,起初觉得刺激,然而回头时李渐鸿已不见了踪影,登时惊慌起来,尝试着调转马头,战马却不听命令,段岭大惊,喊道:“别跑了!爹!爹你在哪儿!”

    战马冲进了一片树林,段岭险些摔下来,紧紧抱着马背,带着哭腔大喊。

    “爹——!”段岭喊道,“你在哪里?!”

    唿哨声抑扬顿挫地一收,李渐鸿出现在树后,笑着看他。

    段岭险些背过气去,忙下马来,紧紧抱着李渐鸿。

    “它叫万里奔霄。”李渐鸿拍拍那神驹,神驹便低下头,打了个响鼻,蹭蹭段岭,段岭这才松了口气。

    “是乌孙马。”李渐鸿一手牵着段岭,另一手扯起缰绳,解释道,“爹在祁连山下救了乌孙王一命,他们便以这马为谢礼。”

    “跑得真快。”段岭说,“险些将我甩下来。”

    李渐鸿说:“逃出雪漠时,是它救了爹一命。”

    时当正午,李渐鸿与段岭在树林中穿行,段岭见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果子,问:“这是什么?”

    “女儿果。”李渐鸿随意一瞥,说,“太酸了,路边的山菌野果不要乱吃,越是五彩斑斓的东西,就越容易有剧毒。”

    “我不吃,这又是什么树?”段岭有着非同寻常的好奇心,他渐渐发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无论朝李渐鸿问什么问题,都能得到一个有信服力的解答,而不是郎俊侠式的“不要问,以后你就知道了”。

    “胡杨。”李渐鸿答道,“小时长得像柳,舒展开后极其耐旱。”

    李渐鸿几乎无所不知,段岭心想还要读什么书,有事不解问爹不就行了。

    段岭又问:“今夜咱们要在外头露宿么?”

    “那可不成。”李渐鸿正色道,“日落前,想必我儿是能在怀德吃一顿热饭的。”

    段岭:“怀德是哪里?”

    “信州的一个地方。”李渐鸿说。

    “信州又是哪儿?”段岭对这世间简直一无所知。

    李渐鸿答道:“辽太祖以上京为都,设上京路为十九路中的一路,南方所到之处,便连着信州,从信州再往南走,便是长城了。”

    长城段岭是知道的,说:“过了长城,就是玉璧关,再往南走,就到直隶,河北路再南下……”

    “正是。”李渐鸿避过树的枝桠,答道,“就是上梓、汝南,如今已都是辽国领土了。”

    段岭问:“陈国都在更南边吗?”

    “长江南北归于陈。”李渐鸿仿佛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叹了口气,说,“在西川、江南、江州等地。”

    段岭又问:“那你说了,咱们以后会回陈国去,是吗?”

    “真想回去?”李渐鸿问。

    不知不觉已出了树林,李渐鸿抱段岭上马去,沿着溪流走,段岭在马上说:“夫子说,南方是很美的,可惜我没见过。”

    段岭也不知道,想象一个从未见过的、遥远的桃源,对他来说还是太费劲了。

    “远来是客,尽数思乡。”李渐鸿翻身上马,说,“南方思北,北方思南,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是的,南方很美。”

    段岭在上京五年,渐渐也明白了许多事,明白辽的铁蹄南下,汉人背井离乡,苟延残喘,每一个在上京的汉人,心底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南方。

    “咱们家也在辽军南下的时候没了吗?”段岭问。

    “什么?”这发问打断了李渐鸿的思考,马儿不紧不慢地跑着,李渐鸿摸摸段岭的头,答道:“咱们家还在,不过也差不多了。”

    “还有谁?”段岭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亲戚,但就在这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别的人一样,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叔伯舅姨等亲族,就像父亲话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四叔”。

    “你四叔,”李渐鸿答道,“五姑都在,爹告诉你,我儿只须心里记得,切不可朝外说。”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便道:“爹排三,上有一位大哥,不到弱冠便夭了,二姐非是嫡出,也早夭了,四弟还在西川,未有子嗣,你五姑她嫁到了江南。”

    “爹的爹呢?”段岭问。

    “还在。”李渐鸿说,“他喜欢你四叔,不喜欢你爹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