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钰之也重新梳洗过,月白色四合如意纹的直裰简洁大方,衬得整个人华贵挺拔,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
不知何时起,夏钰之又恢复了一贯的器宇轩昂,在慕容薇面前也是一泒坦荡。
听慕容薇问起此处离崔府的距离,夏钰之细细告之,这里离古桐大街不过隔着几条街道,位置又好,慕容薇听得很是满意。
又说起郡守夫人的夜宴,夏钰之听说慕容薇已然辞去,眉头不由挑了挑,以指节击打着炕桌笑道:“阿薇,不如给他们几分薄面,咱们也好借机瞧瞧江阴的浑水到底深到什么程度。”
夏钰之的直觉历来很准,来时并未多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尚不觉得怪异。归程放得缓缓,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地方官,便愈觉得有些地方不合情理。
从官船到码头那一段铺地的红毡,竟是吐蕃、楼兰一带才有的长毛毯。扬州一郡的富庶远超他的想像。夏钰之越发觉得江阴是个是非之地,便想借着夜宴再好瞧瞧这些人的行事。
原来夏钰之也有同感,慕容薇与他交换着信息,提及驿馆的奢靡,指着花厅里搁得那株红珊瑚笑道:“父皇私库里有一棵珊瑚树,只比这个略高,还是昔年高丽的使者为了两国通商,特特拿来献礼,这扬州郡守拿这个摆在驿馆,真真好大的手笔。”
这扬州郡守与夫人,一味地献媚,不想竟是自己这些多余的摆设漏了根基。要查他是否贪墨其实很容易,只须瞧瞧扬州这几年的赋税,才看看户部拨下多少银子。
潜龙卫即将大展拳脚,夏钰之浑身血脉偾张,他低声说道:“阿薇,这郡守这般财大气粗,一定送出去不少,公中帐务没有问题,必然藏有私帐。单看这位舌灿莲花的郡守夫人,便是真正的贤内助,我准备从她身上下手。”
慕容薇掩唇轻笑,眉间全是促狭:“潜龙卫,这个名字不好,越听越象是昔年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三哥,若是查不出来,你们可也会设那十八般刑具,叫这种贪官污吏进去好好走上一遭?”
倏然的笑意,灿若春华,压过窗外一树璀璨的如火海棠。
夏钰之心神一荡,又极快地收敛回来。他如小时候一般曲起手指,轻轻弹在慕容薇额上,凝眉笑道:“三哥在你眼里便那么不堪,沦落到刑讯逼供的田地?真真小看了我的潜龙卫。”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夏钰之到未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只是对慕容薇的一场单相思苦尽了心志。如今终于拨云见日,走出那些患得患失的迷茫,他一颗心经过儿女私情的淬炼,变得坚定与强大起来。
这样的夏三哥,是慕容薇最喜欢看到的模样。
私下里问过夏兰馨几次,夏钰之与翰林院大学士孙世成嫡孙女的议亲无疾而终。上元节时,侯夫人沈氏想安排儿子与这位孙小姐相看一回,夏钰之却直接领了夏阁老的秘令跑出京城。
与孙家结亲,本是夏阁老与老太君的授意,侯夫人沈氏并未瞧中孙家的门庭,单单觉得孙小姐这个人模样与性情都还不错。
夏钰之激进、孙小姐绵柔,两人性子也刚好互补。夏兰馨的及笄礼上,沈氏曾见孙小姐一面,觉得女孩子眉目婉约,性情安娴,虽有些小家子气,却也能好好调教。日后定能孝敬公婆、疼爱小姑,亦能尊重儿子、夫妻和睦。
沈氏这里满腔热情,没想到儿子一走了之。
思来想去,儿大不由娘,却极尊重他的祖母大人,沈氏去寻老太君告状。
满心指望老太君瞧中的婚事,在这件事上必能好好约束儿子。没成想老太君淡淡安抚了沈氏几句,又轻描淡写说道:“即是钰之不愿见,俩孩子大约无缘,以后再议吧。”
转过了年,儿子都往十九上数,沈氏直接急得嘴上冒泡,却不敢驳老太君的话,面上的焦虑却带了出来。
夏兰馨约略与慕容薇提起此事,慕容薇已经已然地明白,这是夏家放弃了为夏钰之择的退路。
以往夏家受局势所限,只想留住一条血脉。如今却选择了破釜沉舟,大有成竹在胸之势。
若慕容薇所料不错,孙世成的翰林院大学士做不长久,大约他远在胶州的儿子也会很快调离。父皇容不得这种圆滑至极只为自己钻营的人,拿着西霞的俸禄,却打着一走了之的谱。
只可怜了孙小姐,经此一事,又受祖父与父亲所累,大约难寻一门好亲事。
胶州那边的海防会好好抓起,如今与高丽和东瀛交好,那么长的海岸线是取之不尽的资源,父皇早些年有心无力,如今必定会好好部署。
慕容薇与夏钰之坦然议着他那门未曾相看的亲事,将朝政分析得头头是道,正与崇明帝秘密召见夏钰之的言语相合。
沿海部署,应该直接划归中央政府管辖,地方官无权过问。崇明帝拟将兵权与地方政府分家,扩大造船规模,建一只厉害的水军,让西霞的国力更加雄厚。
帝君胸怀大志求贤若渴,夏家为着这番知遇之恩,必将全力以赴。
不止世子与夏钰之,还有他远在广西的二哥,也会接到训练海上军队的命令,牢牢守住南海诸岛,做为西霞坚强的后盾。
妆容浅浅,言笑晏晏。慕容薇莹白如玉的面容精致小巧,简单的襦裙越发显得浑身艳光灼灼。
分明是十指不沾洋葱水的深宫女子,却从容议起朝政,一点不觉得唐突。
夏钰之忽然觉得什么后宫不能干政之类,都是帝王无能、不能约束自己的表现。若有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在身畔即能红袖添香,又能博古论今,才算人生一大快事。
九重凤阙的帝王娇女,谈笑间从从容容便能翻云覆雨,巧笑嫣然里头带着万事皆空的洒脱与冷静,又招招狠厉,将苏暮寒步步紧逼。
难道这两人真是宿怨?真得纠葛过前世今生的爱怜?
夏钰之兀自想得出神,连慕容薇与他说话都未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