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事还在后头呢。
继王家四姑奶奶、五姑奶奶随王嫔去了树丛后以后,没过多久,又来了两位穿戴富贵的年轻妇人。打前一个年纪大些的,身段也颇为高挑,脸颊削瘦,下巴尖尖,高高抬起,看着就有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傲气散播开来,但瞧她的穿戴打扮,却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命妇,只是寻常宗室女眷的形容。后头一个年轻些的,同样也是宗室女眷的打扮,但看礼服的品级,是个世子妃级别的,个头比前头那位要矮大半个头,也生得瘦,面上还带着病容,气质阴沉沉地,看着就不大讨喜。
这两位秦含真稍加辨认,也认出来了,一个是辅国将军,前晋王世子赵碤之妻王三姑奶奶,另一个更熟悉些,却是辽王世子赵硕的继室小王氏,赵陌那位愚蠢狠毒的继母,在王家行七。
今儿的宫宴,王家姑奶奶们这是要在慈宁宫花园里办聚会?
秦含真与秦锦华、秦锦春姐妹三个躲在假山后头,隔着十来丈的距离,看着王三姑奶奶与小王氏进了树丛后面。那里人一多,隐秘的效果就打了折扣,以秦含真的眼力,已经可以看出那后头有张石桌,配上四张石凳,王嫔坐在北边避风位上,剩下的人里,四姑奶奶和后来的三姑奶奶以及身份最高的小王氏都得了一个位置,王家五姑奶奶既是庶女,婚后身份又在几位姐妹之下,只能乖乖立在一旁听候吩咐了。
至于是什么吩咐,由于离得太远,又有宫人在周围侍立,秦含真没好意思做偷听的事,连靠近一点都不敢,因此什么都没听到。
但什么都听不到,不代表什么都看不到。那树丛也不过就那么大,人又多,遮不住,秦含真她们离得不算很远,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王家姑侄们有什么动静的。
王嫔不知道跟侄女们都说了些什么,估计不是令人愉快的话题,王三姑奶奶首先就露出了不悦的神色,王四姑奶奶眉头皱得死紧,小王氏也阴沉沉地面露冷笑,侍立在旁的王五姑奶奶,倒没有生气,只是一脸的惶恐不安。
王嫔却无视了侄女们的神情,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她脸上的表情被树枝遮住,秦含真也看不清,但从周围人的反应看来,她的话似乎极大地激怒了几位侄女。王三姑奶奶气愤地猛站起身:“姑母如今在宫里安享荣华,还要说这些风凉话,是不顾侄女们的死活了么?!”
声音有点大。
这附近不但有宫人侍立,还有旁的路人或是赏花,或是与亲友闲聊,或是与宫中太妃、太嫔们说话,大家都小声点儿,互不干扰,自不用担心会被旁人听见。可王三姑奶奶的动静都这么大了,旁人又不是聋子,自然会有所反应。很快便有人探头探脑地望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至于那几个宫人,虽然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悦,却没有挪动——虽然王三姑奶奶有不敬尊长之嫌,但王嫔身边又不是没有宫人侍候,要守护王嫔的尊严,还轮不到她们慈宁宫的人出头。况且王三姑奶奶又是宗室妇,乱子闹大了,叫外命妇们看见,也是丢了宗室的脸。此事有王嫔主理,宫人们悄悄向慈宁宫的掌事宫人禀报一声,算是报了备,也就完事了。如果王家女们的冲突加大,冲撞了王嫔,那就到时候再报到太后跟前去。
王嫔久在宫中,也是眉眼精乖的角色,自然是立刻就把王三姑奶奶给镇压下去了,还好一阵数落。王三姑奶奶一脸的气愤不服,但到底还是知道轻重,没有再闹。但王家女们的气氛,仍旧僵硬着。
秦含真悄悄拉了拉秦锦华与秦锦春的袖子,示意两人随她一同转身离开,秦锦华会意,拉了秦锦春一块儿跟上。
等离得远了,秦锦华才对秦含真说:“我瞧着这架势不对,王家的出嫁女们是起了内讧吗?瞧着象是王嫔要侄女们做什么事,侄女们不乐意了?”
秦含真想了想,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也有可能是王嫔叫侄女们不要做什么事,侄女们不乐意了。”王三姑奶奶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觉得王嫔在宫里过得安逸,就不顾侄女们的死活了?真有意思,王家的出嫁女们这几年确实处境不佳,还死了一个,但王三姑奶奶自己对那位庶出的姐妹还是淡淡地呢,也不见她打上姐妹夫家的门去替死者讨还公道,如今却冲着王嫔发火。她这是要王嫔如何顾侄女们的死活?王嫔无子无宠,还只是个嫔,她在宫中除了太后与皇帝的怜惜,一无所依。这几年她自己都病了又病,低调行事,能做什么?王家女的处境,还不是因为王家的野心计划失败,才造成的后果吗?要加以改善,除非王家能东山再起。但多增加几个中了进士的子弟,也成不了气候呀。
秦含真心里暗戳戳地揣度着王三姑奶奶话里的含义,秦锦华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秦含真不答,只道:“这是她们王家女之间的矛盾,我们外人没法插嘴,也没有理由去打听。二姐姐的外祖母和二伯娘今儿都来了吧?不如请姚夫人走一趟?反正王嫔和她侄女们的动静不小,有人得了消息过来打探也是合理的。姚夫人也是王家女,自然会关心王家女的名声。”
姚王氏是王侍中王二老爷的独生女儿,当年王二老爷在临终前为兄长一家求了恩典,代兄侄告老,只盼着能保住兄长一家平安,后代子孙希望不绝。他一番苦心,至亲家人都心知肚明。可王大老爷这一支只老实了几年,就又开始蹦达了,姚王氏眼睁睁看着他们辜负亡父的苦心,心里能乐意?
秦锦华平日没少从母亲与外祖母处听到抱怨,如今也明白秦含真的用意,连忙点头,便跑去寻两位长辈了。秦锦春留下来与秦含真做伴,秦含真也劝她:“这样的事,虽然没打听清楚内情,但你也可以跟太子妃说一声,请东宫的人提防些。东宫若有心要打听王嫔为什么跟王家女们起了口角,自然有他们的法子,比我们几个小姑娘要方便多了。”
秦锦春心领神会,抿嘴笑着捏了捏秦含真的手:“多谢三姐姐提醒。”便转身去寻敏顺郡主了。敏顺郡主通常是跟太子妃待在一处的,少有出来玩耍的时候,尤其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她身体吹不得风,肯定是尽可能待在室内。
秦含真留在了原地,抬头观赏着旁边一株梅树上的花枝。天气还很冷,这株老梅也没长出几朵花来,却叫人拿红红粉粉的绸子扎成了梅花的模样,拿黑色的细棉线绑到了老梅树上,离得远了,还以为这株梅树真个开了满树的花呢,半点儿清气不剩,只余热闹喜气了。秦含真方才就觉得不和谐,如今细看,才看出了端倪来,不由得哂然一笑。
皇宫这种地方,还是习惯了粉饰太平的作派呢。
没过多久,姚氏就扶着姚王氏匆匆赶到,秦锦华也紧随在后。秦含真忙迎了上去,给姚王氏行了个礼。
姚王氏的年纪其实跟王嫔差不多,王嫔乃是王大老爷与王二老爷的幼妹,倒跟侄女儿几乎同龄。姑侄俩从小一处作伴长大,原也是极要好的。直到王嫔进宫,王大老爷有意让王嫔生下皇嗣,谋取皇位,王二老爷极力反对,姑侄俩才渐渐疏远,如今更是几乎不来往了。
但姚王氏此时脸上面露忧色,显然对王嫔并不是漠不关心。她对王家长房的姐妹们固然失望至极,可好歹也有多年相处的情谊,自然不希望看着她们一条道走到黑的。那位在王家落魄后不幸病亡的王家庶女,后事就是姚王氏夫妻俩出面去劝说她的夫家,才得以顺利按照礼数,体面地办完的,她留下的儿子,也是由姚王氏牵线,被安排在母孝结束后进姚家族学读书,保住了一份前程。相比王家长房的出嫁女们,姚王氏这位隔房的堂姐,无疑要更厚道一些。
她扶着女儿赶到,先是柔声谢过了秦含真这个小辈提醒秦锦华去传信,然后让秦含真与秦锦华回席上去,不要在外头逗留,就板着脸往树丛那边走了。她有这个资格和底气去管这件事,无论那些王家出嫁女们要讨论的是什么话题。
她是王二老爷的独生女,若没有王二老爷临终前求得的恩典,王家长房如今是什么处境,还不知道呢,那几个王家姑奶奶就更别想过好日子了。因此,姚王氏出面,谁都要客客气气地。王大老爷能生自己次子的气,却不会给侄女脸色看,更别说是他的几个闺女。姚王氏顶着长姐的名头,将几个堂妹训得狗血淋头,也没人能挑她的不是。
姚氏扶着母亲去了,秦含真却留在原地,与秦锦华面面相觑。两位长辈居然接到她们传信,就把她们打发走了,这叫打完斋不要和尚么?
姐妹俩对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秦含真就先笑了:“没事,咱们回席上去也行,在这里太显眼了,倒显得咱俩好象很八卦似的,对名声不好。”
秦锦华郁闷地说:“这也太吊人胃口了,好歹也要叫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四妹妹不在这里,我跟你都是嘴紧的人,外祖母和母亲又有什么可瞒着我们的呢?”
秦含真摆摆手,压低声音道:“怕什么?过后咱们再问就是了。二伯娘就在当场,你还怕我们没处打听去?”
秦锦华双眼一亮,但又有些犹豫:“母亲只怕不会告诉我。”她如今也大了,怎会察觉不到,父母兄长其实都瞒着她不少事,只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千金就行了?
秦含真却道:“她会瞒着你,却不会瞒着大堂哥。大堂哥知道了,我们不也一样知道了?”
秦锦华眨了眨眼,跟秦含真对视片刻,齐齐偷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