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月的意思,容遇其实是明白的,但明白是一回事,心里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坐在案几后面的女君看了自家儿砸一眼,知道他心里将齐老太师看得有多重。
可有些事情,处理事情不能只看情分。
只依照情分,不是长久之计。
云间月不打算多说,要容遇自己去选。
她起身拍拍容遇的肩,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明日一早你随我上朝。”
容遇今年十五岁,云间月虽有要他帮忙处理朝政,但从未让他在早朝上旁听,几乎是全凭他自己选择。
但现在忽然这样要求,容遇觉得云间月是故意的,就像是故意将人性最难看的那一面展露给他一样。
容遇垂着眼,将折子一合,重新放回了案几上,低声道:“儿臣领旨。”
云间月看了看他那张说不上是开心还是无奈的脸,最终还是一句劝解的话都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容遇又在书房里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天未亮,容遇就起了,他洗漱好前往重华宫去接云间月,发现她早就穿戴整理,在那等着。
大约是等他一道去。
到了朝堂上,云间月往龙椅上一坐,容遇站在她身边时,余光里瞧见一干大臣脸上还有些错愕。
“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云间月就跟没看见他们的错愕一样,撑着额角笑道,“怎么,昨夜都没睡好啊?要不,朝会往后推推,诸位大人先找地儿睡会儿?”
这样的云间月,诸位大臣常见,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女皇陛下做事可能有所收敛,但这绵里藏针的事情可是从来没变过。
容遇却是头一次见,心里稍微有些震惊,但又觉得正常,这才是云间月。
诸位大人连忙收敛情绪,将自己站得标杆儿直。
他们都好奇容遇为何会出现在朝堂上,但却没一个人敢出列问。
张庭烨和沈书群一言不发,即便上了年纪,头发都白了一大半,可他们俩还是同年轻时一样,唯云间月马首是瞻,不该问的从来都不多问。
柳同舟和钟衍对视一眼,倒是有些好奇。
最后还是柳同舟出列,询问道:“陛下是打算往后都让太子殿下旁听?”
诸位大人一道齐齐看向云间月和容遇,心里不知道有多紧张。
云间月看得分明,却故意卖关子,转头问容遇:“太子以为如何?”
当着外人的面,云间月从来不称呼容遇的名字,都是叫太子。
唯独到了私底下,她称呼得最多的就是“阿遇”。
容遇知道云间月这是给他留足了作为太子尊贵,也是故意要将他往权利中心推,毕竟他是太子,未来东梁的储君。
但他的突然出现,似乎让朝上几位大人不舒服。
容遇眯了眯双眼,将那些个大人都记在心里,回头对云间月一拜,道:“儿臣听陛下的。”
对这个回答,云间月谈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她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敲了敲,敲得诸位大人都快心肌梗塞了,她才缓缓道:“那不一定,看朕心情。”
诸位大臣:“……”
女皇陛下一向爱开玩笑,谁知道这个心情好究竟是靠什么来评判的?
但那是女皇,就算行事再乖张,也没人敢跳出来反驳。
更何况,那还是太子,云间月退位后,他就是皇帝,那些个臣子只要够聪明,就都不会得罪这位小殿下。
柳同舟问完了想问的,就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时,众人见云间月缓缓从衣袖里拿出来一样东西,四四方方的,朱红色——是一道折子。
“诸位大人既然无大事禀报,那朕就说说朕昨日遇见的一件趣事。”云间月笑着,用折子一下一下敲打着的自己的手心,“这件事实在是叫朕大开眼界,第一时间就是同诸位爱卿分享。”
诸位爱卿面有菜色。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女皇陛下说的趣事还真不是一件字面意义上的趣事。
果然,下一刻就见女皇陛下将手里的折子递给她旁边的青萝,青萝又呈上折子递给诸位大人传阅。
云间月欣赏着底下众人惊骇或是茫然或是蒙圈的神色,满意的笑了。
她道:“朕实在是好奇,这样……”
说到这里,她皱了皱眉,像是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好半响才道:“这样辣眼睛的折子,你们究竟是怎么敢写的?张爱卿,内阁的事情你说了算,怎么在筛选折子的时候,还将这种东西送到朕眼前来了?”
张庭烨就算没看那道折子,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出列道:“事关齐老太师的声誉,臣也不敢擅自做主。”
齐老太师,太子和小公主的老师,名满天下,东梁文坛的传说。
可传说要是有朝一日毁在了这折子上,往后只怕整个东梁文坛都会动荡。
云间月文武兼并,并不偏爱哪一方,但东梁文坛的大佬要是出了什么影响整个东梁的事,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件事,她不仅要查,还要查清楚前后后果。
要是查清楚了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只怕整个太学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折子是匿名,朕不知道究竟是一个人写的,还是几位大人联名写的。”云间月没理张庭烨,手指敲着龙椅扶手慢腾腾道,“朕也不打算追究这些人都是谁,但诸位爱卿得知道一件事——老太师身上不得有半点污名。”
她又道:“冤枉的也好,真实的也好,他都得是干干净净的。柳爱卿,言爱卿、齐爱卿……你们可明白?”
刑部尚书柳同舟,大理寺卿言继,御史大夫齐书重,三人一道出列领旨。
这件事众人以为云间月会轻拿轻放,谁曾想她却要轻轻拿起,高高放下。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一生美名,一度成为文坛传说,到了晚年,却还要经历三司会审。
说出来当真是讽刺极了。
容遇不明白云间月一面说着要照顾齐老太师的名声,却又要三司会审,闹得满朝皆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没多问,只是垂眸扫了眼底下的齐书重。
再想想昨日离开太师府时,他说的那些话,容遇总觉得他知道什么。
那些话,也好像成了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