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费了点周折,松霞君才把穆怀诚从那肮脏的馆子里赎了出来。
他只说自己姓穆,“怀诚”二字,是上官松霞给他起的。
所以说穆怀诚是头一个跟在松霞君身边的人,也是陪着上官松霞最久的人。
松霞君从来潜心修道,不懂情爱,也不知世间之情,但她收了穆怀诚为“弟子”,那弟子两字拆开,是“弟”跟“子”,可以说,她确实把穆怀诚看做幼弟跟儿子来疼惜。
尤其是知道他先前受过的那些非人的折磨跟苦楚,就越发地想加倍地对他好。
屏住呼吸,上官松霞看着面前昏迷不醒的穆怀诚。
手指抵住穆怀诚的眉心,指腹上一点微光探入,她皱眉,转头看向旁边跟进来的谢白袅:“他的元神不在,你可知道?”
谢白袅满面担忧:“师尊,我先前亦察觉不妥,可一筹莫展。这才贸然做主惊动师尊前来。”
“已经多少天了?”
“先前昏迷到我派人前去绮霞宗,大概有八天了。”
上官松霞屏息,转头看向外间兀自幽沉的天色,终于道:“替我护法。”
“师尊要……做什么?”谢白袅其实已经猜到。
“他的元神不在,我必得以元神相探,才能最快找到,”上官松霞看向那张昳丽如初而苍白憔悴的脸:“正如你所见,他的呼吸越来越弱,倘若元神过九天不归,那……他只怕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谢白袅脸色惨然,眼圈却骤然红了,忍着哽咽她道:“师尊、您一定要救救大师兄!”
“我知道。”上官松霞吁了口气,盘膝在椅子上落座。
元神出窍,凭着一丝灵识,松霞君出了嵩州府衙,一直掠过九华镇。
这会儿大概是寅时将至,星光希微,上官松霞定睛扫量,望见在九华镇西南方向,有一点淡淡微光,她向着这点光御风而去。
原本明丽的层峦耸翠,在夜色里如同黑色的波浪,令人心生恐惧,更加上时不时从哪里传来夜枭啼笑,更叫人毛骨悚然。
上官松霞掠过林间,在一处黑幽幽地洞穴前停了下来。
窸窸窣窣,黑暗中有细密的响动传来,松霞君一抬手,身前出现一点灵光,灵光如烛,撕破了令人不安的无边黑暗。
松霞君缓步在后,向着洞穴而行,才进洞口,便觉着浑身不适。
无数的声音,嘈嘈杂杂一涌而出,就好像千百个人在一起出声。
上官松霞止步,借着那点灵光向内看去,依稀可见的是洞穴的墙壁上布满的蛛网,黑色的蜘蛛在光芒的照射下如鬼魅般急速爬开,躲藏。
上官松霞眉头一皱,灵光珠光芒越炽,只听“吱吱”数声,与此同时的是刷刷地齐响,洞穴的石缝里,岩壁上,无数黑影忙不迭地躲闪。
而在所有不安的骚动里,却有个声音清晰地响起:“师尊!”
松霞君本正在打量那些躲藏的蜘蛛,听见这声,袖子一摆,如风般掠向里间。
当看清面前所见的时候,上官松霞蓦地止步。
洞穴的尽头,是一张极大的、仿佛能遮天覆地的黑色蛛网,而在蛛网之上,粘着无数的小小茧子,那是无数个魂魄,来自于九华镇以及另一个村寨的百姓们的魂魄。
蛛网之下,坐着一个身着黑衣之人,长长的发丝如同游丝般蔓延出去,原来那些蛛网,竟是他的头发结成。
他盯着面前的松霞君,眼中掠过一道贪婪的光芒:“绮霞宗的上官松霞,真的是半仙之体的松霞君!”
秀骨剑已经飞到了手中,上官松霞却明白,自己不能在此恋战。
这蜘蛛精竟能一具控制数千人的魂魄,可见修为了得,她必须回到真身,才能放手跟他一搏。
但就在她想要退出洞穴的时候,一声熟悉的惨叫再度响起。
蜘蛛精怪笑了声,如钩的五指一挥,头顶的蛛网上,有一处格外地抖动起来。
上官松霞抬头,竟然失声:“怀诚!”
穆怀诚给吊在面前不远处,细细的蛛丝绕过他的脖子,有两根竟从他的琵琶骨处穿了过去,便是这样吊在半空中。
鲜血沿着蛛丝一点点地往下掉。
来不及多想,上官松霞满心惊怒,秀骨剑上浮出一团白光,猛然向着那蛛丝斩落。
她挟怒之下出手,威煞惊人,无坚可催的蛛丝戛然而断。
穆怀诚从上掉了下来,上官松霞一手持剑,飞身上前将他接住:“怀诚?”
“师尊,”穆怀诚睁大双眼望着她,仿佛完全不在意此刻的处境,而是带一点笑意地:“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此刻,穆怀诚身上的鲜血涌出,沾在上官松霞手上,也把她月白不染尘的道袍给染的斑斑点点。
可刹那间,那近乎黑色的鲜血却“活了”起来似的,迅速地将她的手臂缠住,顺势向上袭去。
松霞君察觉不妙,才要运功,那血却化成了坚韧的藤蔓似的,紧紧地绞缠着她的手臂,又攀爬到肩头,竟要将她吞噬在内。
甚至连她握着秀骨剑的手,也给那血藤蔓迅速缠住,无法动弹。
松霞君无法出声,她心里清楚,倘若是元神离体,穆怀诚不可能流血,自己居然中了妖魔的障眼法,可见关心则乱。
身上的血藤蔓越缠越紧,蜘蛛精有恃无恐,迅速靠近过来:“好吃的东西就要留在最后,我不吃他,便把大名鼎鼎的松霞君引了来,这太好了,还以为我没份儿了呢。”
它搓了搓两只带着尖刺的手,难掩兴奋:“我先吃了你,就算不能升仙,法力大增,先夺了妖都,成为新妖皇也是好的。”
说到高兴处,人面突然撕裂,重新变回了蜘蛛精的狰狞,嘴巴张开到不可思议的骇人角度,足以轻而易举地吞下一个人。
蜘蛛精两只尖牙暴起,向着上官松霞咬下。
生死一刻,“你是在做梦!”
淡淡一声,秀骨剑铿然祭起,竟直直地疾冲入蜘蛛精的大嘴。
宝剑从前方冲进,风驰电掣般从脑后穿出,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蜘蛛怪的嘴里出现一个大洞,也再合不拢。
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终于向后跌倒。
与此同时,上官松霞护体金光闪烁,那些紧紧缠绕在身上的血藤蔓四分五裂。
她在恢复了自由的瞬间,单手一指,已经飞回来的秀骨剑向前,旋风般掠过那乌黑的蛛丝。
当蛛丝被连根切断之时,上头缀着的上千魂魄都开始抖动,上官松霞双手结诀,默念法咒,只见一道金光在洞穴中漾起,而后便向外飞出。
无数魂魄随着那点金光纷纷向外涌出,这场景,像极了夏夜之中漫天飞舞的流萤,正活泼泼地在你追我逐。
怀中的穆怀诚也逐渐地化作一点淡光,松霞君看着那道光芒,眼底浮出了一点难得的温柔惜悯:“回去吧。”
那点微光却始终在她掌心不肯离开,正当松霞君想要松开手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力道猛然拍来,如同惊涛骇浪中的舟船,上官松霞整个人猛地给掀了起来。
她重重地撞到了对面的墙壁上,心神巨震。
这会儿东方天边已经显出一点淡红微光,天终将放明,远处山下原本死寂的镇子,仿佛又传来鸡鸣犬吠之声,一切都在向好。
可上官松霞知道,她的元身出事了。
嵩州府府衙,谢白袅手下的侍卫、同府衙的守卫们,已经死伤大半。
谢白袅手持双剑,立在卧房门口,听着外头时不时地惨叫声,握剑的掌心都开始汗津津地。
就在上官松霞元神离体之后,不到一个时辰便生出异变。
狂风大作,阴寒阵阵,不知何处涌起的阴云,把天上本就希微的星光遮的严严密密。
第一声惨叫响起,谢白袅就知道事情不对,因为九华镇的异事,她也知道必有精怪出没作祟,在上官松霞来到之前,巡逻的侍卫们也遭遇过几次,但都不算难缠。
又因为南华部州王朝广招英杰的缘故,在嵩州府内的也还有不少奇人异士,要消魔除怪不在话下。
愁就愁在,纵然每人都有一身本事,但却无法破解九华镇千余人昏睡不醒之谜,更对穆怀诚的症状无计可施,对谢白袅而言,后者才是最重要的。
直到上官松霞赶到,谢白袅总算能先松口气,她是很信任松霞君的能为,但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强敌来犯。
府衙的侍卫几乎死伤殆尽,剩下的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或藏或避,几个闻讯赶来的法师也各有伤损,其他的见势不妙,急忙遁逃。
妖物的尖啸声越来越近,一股妖风自院外袭来,云雾滚滚,几乎压落地面,两具血淋淋的尸首自浓雾中被丢在屋门口。
谢白袅看的分明,都是跟随她的心腹内侍。
此时天空中数声怪笑,云雾散开,显出中间一道恐怖的影子,虽是人身,却是细长的脖颈跟一个可怕的蛇头。
蛇妖手中握着一把长刀,怪眼光芒闪烁,口中吐着信子:“速速把上官松霞交出来。”
谢白袅屏息,她在绮霞宗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毕竟是上官松霞亲自调理过的,自然不比寻常,但是她不管是在绮霞宗,还是回到南华州,从来都是矜贵娇养的,哪里面对过这种可怖复杂的情形。
她的心中已然恐惧,但面上还是保持镇定:“你、是何处来的,想做什么?”
蛇妖居高临下:“把绮霞宗的松霞君交出来,就饶你们不死,不然,我先吞了你,再吃了这里所有人!”
它说话之时,一股浓烈腥气袭来,谢白袅竟觉头晕:“你、你敢!”
此时,一名躲藏的侍从因被眼前场景所惊,不慎发出了动静。
蛇妖怪眼一瞪,长舌卷起,轻易地将那人自廊柱后拉了出来,在那人惨叫声中,蛇妖血盆大口张开,竟咬下那侍从的头,就如同吃瓜菜一般,连皮带骨地嚼吃起来。
它一边吃,一边还看着谢白袅,仿佛下一个就是她。
谢白袅哪里见过这种情形,又觉着头晕窒息,她伸手掩住口,几乎晕厥,竟没了反抗之力。
蛇怪见她吓呆了,桀桀怪笑,红信吞吐,降落云头,便要往屋内去。
就在这危急之时,一道电光似的白练从黑沉的天际飞来,无比迅捷地卷住那蛇怪,往后一拽。
蛇怪猝不及防,被拉拽的往后跌出去,它垂眸看身上,一道闪烁灵光的白索子,不算很粗,但它奋力一挣,竟无法挣脱。当即怪叫道:“是谁伤我!”
“这种丑陋妖物,也敢靠近我师父?”有道颀长的身影自门外走进来,不高不低的声音:“不过看你长得粗壮,弄一碗蛇羹给师父补补倒是好的。”
第22章 上官:“除下衣衫。”……
谢白袅捂着嘴, 勉力抬头,却见门口进来的竟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灯火光中, 映出很清俊的眉眼。
她从未见过柳轩,并不认得他是何人,但那捆住了蛇精的灵光索谢白袅却是知道的, 那是上官松霞所用之物。
谢白袅早就听闻上官松霞收了一个关门弟子, 且甚是宠爱, 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少年, 看着并不像是道法深厚的样子,但为何竟会使用灵光索?
这时侯柳轩瞥了她一眼, 并没怎么在意, 他只是盯着地上那只被捆住的蛇精。
蛇精正怪吼数声, 试着挣扎,想要脱困,它倒也并非泛泛,这般用力之下, 那灵光索竟给他挣的涨开了些。
柳轩有些惊讶,不由走近了些:“怎么, 你还能挣开不成?”
蛇精扭头,气喘吁吁, 蛇信乱吐:“你这小子是何人?”